有一件事,井上直人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
誠然,井上仁太從未催眠過自己,但是,除他以外的,幾乎是參與過人體實驗的所有人員,都受到過不同程度的催眠。
然而這種集體催眠卻并非他的所作所為,根據徐盛星暗中透露給我的信息,整起事件似乎有著另外一方勢力的插手,集體催眠正是這方勢力的插手方式。
“集體催眠”這個說法,聽上去相當牽強,其實是有些說服力的。
因為井上仁太自己或許有啟動人體實驗的動機,但他的手下們卻未必有。即使有,也未必強烈到了“哪怕參與殺人的實驗也要做下去”的地步。如今又不是古代,公司上下級沒那么講究忠誠,若是上級做事過分,下級辭職跑路便是,實在不行還可以向有關部門舉報。純粹的金錢利益確實能夠讓很多人對自己的底線打擦邊球,卻絕不至于同時讓那么多研究者打破底線把良心喂狗吃,而井上仁太也更加沒有神通廣大到另外再找一批邪惡研究者為自己服務。
本地公安在調查的過程中,也發現了不少能夠支持這個說法的現實性根據——所有參與過人體實驗的研究者都表現出了思想受到外力扭曲的現象,他們僅僅憑著“不聽話就會被井上仁太從公司中開除”這種薄弱的動機,就參與了慘無人道的實驗;明明全程參與了實驗活動,事后卻無法回憶起實驗的技術性細節;上級從未提及過實驗成功以后要拿去做什么,下級也從未有人問及過;實驗場地從未留過關鍵的記錄文件,卻沒人覺得這是怪事…諸如此類,不一而足,也被證實了并非串供撒謊,都是實話。
他們好像僅僅是做了一場自己參與過人體實驗的夢,蘇醒以后,只記得自己有做過,卻記不起更加具體的事情。
不久后,我又與徐盛星在私底下秘密碰頭了,時間是夜晚,地點是某家我進門時沒看名字的咖啡館。
盡管他曾經說過在事件結束以后會“按規矩辦事”對付我,可如今這個局面,也不像是事件全部結束的樣子。用他的話來說,這僅僅是個開始。
“所以,雖然心里不痛快,但我確實需要你的幫助。”他對我說。
“如果你需要我幫忙調查,那么,很遺憾,這不是我的長項。”我說,“但我可以幫你留心此事。”
“也可以。”他點頭。
“另外,你也要把你知道的事情全部告訴我。”我的協助自然不是免費的。
作為這起事件的親歷者,我自然對其后續相當關注。而且,我本來的目的就是想要調查到靈轉藥的實驗細節,然而結果卻是撲了個空。這絕不是可以無奈地說一句“真是遺憾”,然后就這么算了的。
“沒問題。”他又點頭,“你想知道什么?”
我挑了自己最在意的部分,“你說這起事件存在‘另外一方勢力’,這有什么具體的證據嗎?”
聞言,他先是醞釀了一遍措辭,再回答道:“首先,井上仁太并不具備對手下們發動大規模催眠的能耐,這必然是有人從旁協助他。”
我不置可否,等待他的下文。
“其次,你之前對我說過,那個假扮‘情報商亞當’的女人,在將禁忌知識交給井上仁太的時候,曾經與其簽訂過高級靈能契約。而井上仁太既無法自己破解,也無法在自己的關系網中找到足以破解的人。”他繼續說,“除非那種人懷著某種目的,主動來找他。”
“恕我直言,你的‘首先’和‘其次’,未免有些牽強。”我說。
“最后——”他我行我素地說了下去,“你是否還記得那個保鏢?”
“那個能夠操縱黑色的風的特級靈能者?”我反問,同時想起來,那個保鏢似乎對于井上仁太這個雇主并不尊重。難道這不是出于恃才傲物,而是另有緣由?
徐盛星從旁邊抽出幾張紙巾,鋪開,重疊,放在桌面上,然后伸出手指,在這疊紙巾的表面上緩慢劃動。
他的指頭釋放出了高溫,使得紙巾表面迅速燒焦熔化,卻不燃燒,最終在他有意劃動下,形成了一個邊緣燒黑泛紅的古怪圖案。
圖案相當簡單,先畫一個豎著的大橢圓形,再往里面畫一個橫著的小橢圓形,最終在兩個橢圓形重疊的中央部位,畫上一條短短的豎線。完成以后的圖案,外形仿佛怪異的眼睛。
我的眼球一下子就被這個圖案牢牢地抓住了。
“在與那個保鏢戰斗的時候,我燒壞了他的衣服。”他說,“然后在他暴露出來的皮膚上…差不多是在肩膀上這個位置,我看到了這個圖案。你是否也認得這個圖案?”
“認得。”我說,“這是‘地心教會’的紋章。”
“是的,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邪惡宗教,滿腦子破滅思想的瘋子組織,想要把這個星球炸得稀巴爛的恐怖分子集團。”他流露出了厭惡的冷笑,“我懷疑他們就是這起事件的‘另外一方勢力’,恐怕他們是不知道從什么途徑發現了河貍制藥正在研究靈能覺醒藥,然后插手過來了吧。而井上仁太或許是出于無可奈何,或許是認為這是某種機會…總之就與他們暗中合作了起來。”
“原來如此。”我依然盯著這個紋章不放。
“涉及到地心教會的事件都不可小覷,何況這次還涉及到了靈能覺醒藥。現在已經有降魔局的戰斗專家參與調查了。”他繼續說,“降魔局是聯盟最頂尖的官方靈能者集團,不止是擅長處理亡靈和魔物,也擅長處理靈能罪犯,所以我建議你最近安分一些。哪怕是你,也應該不想與‘降魔專家’為敵吧?”
“我知道。”
“別誤會,我不是在擔心你的生命安全,只不過你現在是我的合作者,不,線人…所以我也不希望你突然死在了哪個角落里,你明白嗎?”
“嗯。”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嗯。”
雖然在聽,但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這個地心教會的紋章上,同時腦海中浮現出了過去的畫面。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這個紋章。
在去年,前任搭檔“出賣”我的事件中,那個帶人圍殺我的特級靈能者的身上,也有完全一致的紋章。
為了說明“地心教會”這個組織,必須先從這個世界的“靈魂”說起。
在我的故鄉世界,凡是宗教,總要為靈魂安排一個去處,或是天堂地獄,或是六道輪回。我不知道這些去處是否真實存在,如今也沒有回頭探索的機會了。但至少在這邊的世界,天堂地獄也好,六道輪回也罷,統統是沒影兒的事情。人死后,靈魂去不了任何地方,只能夠隨著生命消逝,在原地自行解體。
靈魂解體以后,就會產生死氣。
死氣的本質,就是靈魂解體以后殘余的靈能。
與此同時,也是充滿了絕望念想的靈能。
再勇敢的人也對死亡心懷恐懼,這不是意志力的問題,純粹是生命的本能而已,特別是當無法回避的死亡到來時,恐懼就會轉化為絕望。哪怕生前過得非常幸福,臨死前也總會忍不住生出悲觀消極的念想,而在死亡以后,這道“最后的念想”則會侵染靈能,使其化為死氣。
死氣是相當頑固的能量,容易出現,難以消失,在天地間戀棧不去,隨著死亡的增加而增加。
若是一片區域的死氣密度到達一定限度,就會產生亡靈。
然后,接下來才是重頭的地方——
這個世界不僅僅是人類有靈魂,但凡生命,哪怕是微生物在內都有靈魂,并且在死后也都會產生死氣。
與我的故鄉世界一樣,這個世界也是從數十億年前就誕生了生命,并且經歷了多次物種大滅絕,天文數字一樣多的生命在這個過程中誕生又死去。因人類的歷史而增加的死氣,與因生命的歷史而積累的死氣相比較,完全是無足輕重。
另一方面,死氣還受到星球引力束縛,幾乎不會發散到宇宙空間中,只會在大氣層內不斷增加密度。
按理說,在這種極其惡劣的條件下,別說是人類社會,就連人類本身的存在也無法成立,任何生命都無法在鋪天蓋地的死氣海洋之中誕生,地球理應早已淪為陰曹地府。
之所以沒有變成這種情況,是因為死氣還有另外一個屬性,那就是“不受物質阻攔”。
這意味著死氣會因引力而沉入地表以下,甚至連地殼都穿透,一直抵達地幔和地心,并且就這樣在星球內部不斷地積壓下去。哪怕從中誕生了數千億的亡靈,也無法跨越厚重的地幔和地殼來到地表,只能夠在地下世界近乎永遠地持續著無人知曉的瘋狂而已。從這個角度來說,這個世界倒也是有地獄的,甚至還與地表世界在物理上相連接,只不過絕非靈魂的去處罷了。
然而這個星球終究還是死過了太多的生命,以至于以行星之巨大,也再裝不下那么多死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