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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無面人(十九)

  “無面人,如果你真敢把我的兒子,把徐福,從我的身邊帶走——”徐盛星猶如暴風雪般森寒徹骨的聲音中,攜帶著濃濃的威脅意味,好像隨時都會控制不住怒火,將我連同這家早點店,統統付之一炬,“——我就絕對不會饒恕你。哪怕追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將你挫骨揚灰,連同靈魂也燃燒殆盡。”

  當我們對話的時候,早點店的其他顧客似乎都沒有注意到我們這邊的動靜,仿佛我們僅僅是一對隨處可見的顧客,正在談論隨處可見的瑣事。在我看來,這要么是他用靈能隔絕了我們對話時的聲音,要么是輕度地催眠了店鋪內的顧客們。但凡特級靈能者,都會一些普通靈能者折騰不出來的花樣,比起我這種只會打打拳踢踢腿的一般人靈活多了。

  過了一段時間,徐盛星似乎終于冷靜下來了,他有意識地壓住了自己的暴怒情緒。

  然后,他冷不丁地說:“兩具尸體。”

  “什么?”

  “一共有兩具尸體。”他說,“在河貍制藥的公司里,有一個隔絕靈能的房間,里面布置了符陣,能夠使得二三級靈能者產生無法感應自己靈能的錯覺。而在這個房間里,我們發現了兩具尸體,其中一具看似沒有致命的外傷,但內臟都像被肥胖癥患者狠狠跺過一樣搗得稀巴爛,這很明顯是你慣用的作案手法;而另外一具尸體則是被徹靈彈打爆腦袋的,你總不會用槍吧?也就是說,那是你的同伙下的手。他是誰?人在哪里?”

  他倒是誤會我了,其實我也曾經用過槍,只是很少能遇到必須要用的情況而已。而且徹靈彈很貴。

  在他跟我說話的時候,早點店又進來了新的顧客,赫然是亞當,她一進來就看到了我們兩人,便對這里露出了會意的笑容,然后像接近朋友一樣移步走來。

  見狀,我則對徐盛星說:“就在你身后。”

  徐盛星先是盯了我三秒鐘,再回頭望去。

  看到亞當,他皺了皺眉,旋即恍然地點了點頭,居然認得這張易容出來的面孔,“是你。”

  “你認識她?”我意外地問。

  回答的人是亞當,“以前我在挑動黑幫內斗的時候,也順便做過公安局的線人,好讓他們在事后入場收尾。否則若是放任黑幫內斗的局勢進一步地擴大,波及到表面社會,從而害得連一般市民也被卷入紛爭,那就是我的罪過了。”

  “不過是個非法情報商,別把自己扮得好像很關心社會秩序的善良市民一樣,讓人想要嘔吐。”徐盛星似乎并不知道亞當的真實身份,“原來如此,你就是無面人的搭檔。哼,真是一對狗男女——”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亞當,最終還是把目光放到了我的身上,面露冷笑之色,“說來,你的前任搭檔似乎也是個非法的情報工作者是吧。某種意義上,倒還真是宿命般的組合。你們兩人,一個喜歡跟靈能罪犯狗咬狗,一個喜歡讓黑幫勢力狗咬狗;一個負責正面進擊,一個負責信息支援;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即便說是‘天造地設的好搭檔’也不為過,不如我來做媒,你們擇日結婚如何?屆時我也會參加你們的婚禮。你們當眾激情熱吻的時候,我便帶隊沖進婚禮現場,把你們統統逮捕,好讓你們做一對監獄中的同命鴛鴦——手銬可以給你們綁到一起,婚禮服飾也給你們留下,你們就穿著進監獄好了。相信手電報社的記者也會喜歡這條新聞的。”

  聽完這話,“手電報社的記者”非但不見惱怒,反而笑嘻嘻地接了下去,“我倒是完全不介意,就是不知道,無面人先生是否嫌棄我這個來路不明的女人?”

  “嫌棄。”我說。

  “哇,我好受傷——”她做作地捂住了心口。

  “比起這個,徐盛星,你跑過來與我們兩個罪犯碰面,就是為了講笑話的嗎?這份閑情逸致著實令人羨慕。”我轉而向徐盛星說,“還是說說正經事吧,你對神秘組織有沒有更多的情報?”

  “如果有,也不至于設法在河貍制藥守株待兔,去等待那個瘋狂靈能者襲擊過來了。”忽然,徐盛星似乎終于下了決定,姑且配合地與我們交流起來,態度也不再帶刺,“如果你們找得到淪為人體實驗犧牲品的受害者尸體,那我倒是能夠讓局里的靈媒出出力,幫忙通靈一下,看看這些受害者臨死時經歷過什么——前提是真的有過人體實驗這回事。”

  “你們沒有找到過那些尸體?”我問。

  “能找到的盡是死在羊皮殺手手里的受害者,至于真正被神秘組織綁架的受害者,估計都被私下處理了吧,反正沒法兒指望能落到公安局手里。”他說。

  “那么,讓靈媒直接占卜關鍵情報,這個方法行得通嗎?”我問。

  “雖然并非沒有嘗試的價值,但是你要明白,哪怕是公安局這邊,能夠進行高準確率占卜的靈媒也沒有多少,并且每天都在為政府進行這樣那樣的占卜。”他的表情變得像是下雨天走在路上,卻遇到一大片繞不過去的積水,“若是僅僅請他們來通靈倒是簡單,但占卜的消耗是另一個層次的,恐怕僅僅是排隊都要花上一周的時間吧。這期間不知道會有多少人遇害。”

  “死在神秘組織手里的受害者,光是本地居民就超過十人了,這還是我所調查到的保守數字,而政府卻還不重視嗎?”亞當有點不可思議。

  “聽著,截至目前,無論是神秘組織,還是人體實驗,都是你們單方面的說辭。”徐盛星冷眼看著她,“而對公安局和政府來說,能確認的就只有兩點:第一,有一些人確實失蹤了;第二,這些人似乎都是被羊皮殺手擄走的。雖然我目前正在往‘真兇另有他人’的方向調查,但是——”

  “但是其他人暗示你:如果你徐盛星感覺調查困難,那么也可以索性把所有失蹤記錄都推到羊皮殺手的身上?”我反問道。

  “我可沒有那么說。”他漠然地說,但我懷疑,他自己也對那些同事與上級有所怨言。

  同時,我也對神秘組織刮目相看了。

  起初因為他們對于犯罪一道表現出了門外漢的舉止,所以我難免對他們有所小覷,然而他們卻在這里表現出了巧妙把握官員心思的能耐,使了一出“一石二鳥”的計策,既拿羊皮殺手充當替罪羊,又給了本地公安一個“完美”結案的理由。

  很可能,他們也清楚自己不擅長犯罪活動,正常情況下是早晚逃不過本地公安追查的,但他們應該很擅長與官員打交道。

  所以接下來,如果不出預料,他們就會揚長避短,發動某些社會關系,好讓本地公安感覺追查下去會相當棘手,從而轉入省事路線,潦草結案。

  而徐盛星或許也預見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愿意坐在這里與我和亞當交換意見,以趕在“被結案”以前完成追查工作。

  “但是,徐警官,您其實還有些事情沒講吧?”亞當忽然說。

  “有些事情——是指?”徐盛星面不改色地問。

  “您與河貍制藥的老板,井上仁太,是自高中時期以來的好友,不是嗎?”不得不說,當亞當說出這個情報的時候,我差點沒忍住露出吃驚的表情。

  “你在懷疑我與河貍制藥暗中勾結?”徐盛星反問。

  “雖然我也是在過來以前才調查到的,但若是真的懷疑,也不至于在這里挑明。”亞當說,“只不過,我們希望您能坦誠布公,與我們說說井上仁太這個人的事情。”

  “我確實對他有所了解,但不至于成為什么有價值的線索。”徐盛星說。

  “魔鬼藏在細節中,或許您認為說了也沒用,但萬一線索就藏在其中呢?”亞當反問。

  徐盛星沉吟起來。

  片刻后,他似乎下定決心了,說:“也好,反正不是什么秘密,我就與你們說一說。”

  “請事無巨細地說。”亞當強調。

  “自然。”他面無表情。

  根據他的陳述與我對他的了解,我對內容做了一遍簡單的整理和補充。

  在講述過去的徐盛星與井上仁太如何結識以前,必須先就“過去的徐盛星”做一個簡單的介紹工作。

  高中時期的徐盛星,一言蔽之,就是個虛構故事主人公一樣的人。

  他自打小學起就自動覺醒了靈能,并且一直隱瞞到了高中畢業,仿佛是個腦漿里浸泡著很多本小說書,成天想著“今天應該怎樣扮豬吃虎”的晚熟少年。

  誰都不知道他是靈能者,他也從來不對任何人說。除非遇到要緊事,否則絕不在他人面前展現靈能。即使被迫展現,也要隱瞞身份,唯恐暴露自己是靈能者的事實。

  或許有人會想,這個世界又不是沒有超自然力量的世界,讓其他人知道自己是靈能者又能怎樣?政府又不會突然將其抓進實驗室里監禁起來,更加不會像某些我前世看過的古早網絡小說里描述的一樣,任由邪惡科學家動輒便是“解剖研究”,剖完再接“切片實驗”,切無可切以后就泡進福爾馬林里做成標本保存起來,一套弱智科研連招就這樣行云流水地完成了——絕不至于如此。要知道這個世界的靈能者就與“車禍”差不多,雖然一般人在生活中確實很少遇到,甚至有那么一小撮人,這輩子都沒見過靈能者,然而靈能者依然活躍在這個世界的各個地區,遍地開花,數都數不過來。

  但,徐盛星,依然極力避免被周圍的人知道自己的靈能者身份,連同他的父母都被瞞在鼓里。

  因為一般人對靈能者普遍懷有“疏遠心理”。

  這絕非難以理解的現象。

  一般人就算是對著常年健身的肌肉男說話,都難免要客氣三分;若是后者手里拿著刀斧,甚至是手槍,那就得更加客氣,唯恐激怒后者。

  而靈能者的力量則比起“后者”的肌肉和刀斧,甚至比起手槍也更加強力。他們僅僅是與一般人共處一室,就相當于已經把看不見的刀刃抵在了一般人的喉嚨上了,想要做些什么,也無非是彈指間的功夫,而一般人只能被動地接受“結果”,以及被結果所改變的“命運”。

  大多數靈能者都會保證自己是安全的,也相信自己不會加害于一般人,甚至根本不會去考慮這種事情。然而一般人卻明白,靈能者流露出來的善意再多,彼此之間懸殊的力量差距也不會改變。往往靈能者能夠暢所欲言,一般人卻只敢撿一些不會害前者生氣的話來回應,以營造出來一種“我們正在平等對話”的錯覺,而真相卻截然相反。

  心靈的平等,建立在物質的平等的基礎上。

  一般人必須鼓起勇氣才能與靈能者平等對話,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平等;莫如說,一般人之所以害怕靈能者,是因為健全的動物本能在發揮作用,若是不害怕,那反而是某種病態了。

  雖然我以前也有說過,這個世界的居民們無論是誰,理論上都有著成為靈能者的潛力,但“理論上”終究是個相當狡猾的詞語,容易給天賦較低者以不切實際的希望。而在這個社會上,最終能夠成為靈能者的,仍然只是其中的一小撮人而已。

  鶴立雞群者,如不被愛戴,則必遭疏遠——這是長大以后的徐盛星對我的弟弟徐吉也說過的話。實際上根據我的觀察,這句話并不僅限于靈能者,外表特別好看的人,才能特別出眾的人,自我要求特別嚴格的人…也在一定程度上適用于這句話;而高中時期的他則對于“暴露靈能者身份”這件事情充滿了悲觀消極的想象,同時也認為自己絕不是有著所謂人格魅力的人。

  于是,他的青春期,就在心懷秘密的生活中,經過了一段時間。

  時過境遷,他升入了高中二年級。

  然后結識了如今河貍制藥的老板,當時的學生會主席,井上仁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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