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長谷川連忙問道。
“剛才的無面人,居然真的如你所說地勸說我們放棄行動,這確實是把我嚇了一跳,但我依然無法采納你的懷疑。”亞當充滿理性的聲音,令人聯想到正在理順長發的木梳,令人不自覺地安心下來,“首先,如果無面人真的是敵人,那么上次他就應該趁著碰面的時候全滅我們,而他也有這種能耐。這點你是否承認?”
“我不承認。他確實能殺死我,但是你有‘分化之證’,不會輕易被殺死,而神秘組織應該也知曉這一點。無面人或許是認為無法將我們一網打盡,才會暫時放棄‘直接動手’這個選項的。”長谷川說。
“你太小看無面人了。在當時的距離下,哪怕我有‘分化之證’,也只能讓他多出一次拳,或者一記踢而已。”亞當說,“其次——你應該不是混跡過黑色地帶的人吧?或許在你看來,無面人與其他黑色地帶居民是同一類人,但實際上,無面人當年只殺靈能罪犯。在他最活躍的時候,河貍市的靈能犯罪率甚至呈現出了顯著的下降趨勢。這種人是不會協助神秘組織的人體實驗計劃的。”
“無面人還有這種過往?”長谷川呆了半晌,“但就算是再心懷正義的人,若是遇到了實現夙愿的機會,或許也會——”
“最后。”亞當打斷了他,“我不相信神秘組織能夠開發出來把一般人轉化成靈能者的藥物。”
“那么你怎么解釋羊皮殺手?”長谷川反問。
“羊皮殺手沒有資格自稱靈能者,歸根結底,他只是擁有了靈能的一般人。若是我把他的靈魂獻祭給惡魔,惡魔也不會承認他的靈魂有著靈能者級別的價值。”亞當說,“我不知道你為什么如此相信神秘組織有開發‘安全的靈能覺醒藥’的能耐,也不知道在你手里到底拿捏著什么情報,但,我是不會相信,區區一介本地組織,而且還是一個行事風格如此猥瑣,連物資調動的線索都不敢明目張膽地露出來的所謂‘神秘組織’,就能夠做到那等地步。”
“…”長谷川一時間啞口無言。
“科技發展到如今,早已不是幾個小實驗室,幾個落魄的科學家,就能夠推動時代的地步了,再天才也絕無可能。而那種地下組織開發出來超級科技的‘童話故事’,也終究只能是故事而已。特別是‘安全的靈能覺醒藥’,那必須是聯盟勢力,或者其他大勢力才有資格探索的高精尖領域。”亞當以蓋棺定論的口吻說,“現實不是虛構故事,建立在陰謀基礎上的組織,充其量只能搞搞破壞;而如果想要成為真正的龐然大物,必須站到陽光最充足的地方,正面迎接所有或惡意,或善意的目光,并且屹立不倒,才能有所成就,有所創造。”
說到最后,她又補充了一句,“況且,若是無面人想要欺騙我們,也犯不上說出那種既沒有拿得出手的證據,又缺乏說服力的謊言。”
事已至此,長谷川已經像敲進木板的螺絲釘一樣深刻地領悟到,自己是不可能說服亞當了。
只是他還有點不甘心,“但羊皮殺手已經是我們僅存的線索了,難道我們真的要放手不成?”
亞當抱臂,默默地陷入思索,指頭有規律地敲擊胳膊。
長谷川勸說道:“不如,我就不用占卜和通靈,但我們還是去調查看看?”
“如果不用占卜和通靈,那么你跟著也沒用。接下來就讓我獨自調查吧。”亞當作出了決定,然后敲了敲旁邊的車窗,“先放我下去,你自己開車回去吧。”
其實車子此刻的位置,距離羊皮殺手死亡的小街,大約還有五公里多,但她也不想讓長谷川送自己到那地方附近,免得長谷川把握住大概位置,事后自己過去調查。
長谷川無法反駁,只能停車,放亞當下去。
亞當還沒走遠,長谷川找了個停車位,自己也下車,然后像是小狗一樣快步跟上去,說:“我還是也跟著吧,不然神秘組織突然出動復數個敵人襲擊你,你也很難跑掉。”
“也好。”亞當也正在擔心這點,“但你必須與我保持五百米距離,千萬不要接近我的調查范圍。萬一發生戰斗,你也不可以主動接近我,我會設法接近你那邊的。”
“我知道了。”長谷川只能接受。
亞當轉過身,向著目的地,一步步拉近距離。
誰料,才走了沒多少步…
她猛地聽到,自己的身后,傳來了一道好像裝滿東西的布袋落地的動靜。
回頭看去,只見長谷川跌倒在地,背部貼住地面,雙眼瞪大,嘴巴大張,拼命地呼吸,卻一絲絲空氣都沒吸進去,反而整個人好像身處于冰冷粘稠的泥潭一般,被肉眼無法看到的“泥巴”牢牢地堵住了喉嚨。
他往天空伸出手掌,無力地抓握空氣,眼神逐漸渙散。
“你怎么了!”亞當頓時大驚,連忙趕過去。
長谷川忽然挺起身子,狠狠地用后腦勺撞擊地面,似乎想要通過緊急制造沖擊的方式,好讓自己擺脫“幻覺”。
緊跟著,他忽然能呼吸了。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氣,卻未見擺脫“幻覺”,反而更加驚恐。
他看著上空,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極其恐怖的事物。就好像一個人正在閱讀書本,忽然看到書桌上經過一只螞蟻,就伸出指頭按去。卻在按死螞蟻的前一秒,倏然驚覺自己成了螞蟻。然后看到自己的周圍莫名一暗,抬起頭,目擊到一根猶如天柱的手指按了下來。
他發出了一陣慘絕人寰的嚎叫。
亞當喊道:“長谷川!”
“…”
長谷川的眼白布滿了血絲,他猛地轉過頭,瘋狂地看了亞當一眼,宛如被逼入死地的野獸,正準備攻擊所有接近自己的人。
但,還沒來得及做什么。
下一秒,他的恐懼好像終于超越了極限。
他昏厥了。
亞當的陳述結束了。
我聽完以后,心里浮現出了一些問題,然后揀了最緊要的一個,“也就是說,你們當時距離那條小街,足足有五公里遠。”
“正確地說,是五公里半。”她訂正道。
“但長谷川在那里就發瘋了。”我說,“我是否可以理解為:這起事情與我無關,當時的你們,其實是受到了神秘組織的攻擊。是這樣嗎?”
“我當時也是那么懷疑的,但那肯定不是攻擊,否則后續肯定會出現神秘組織的刺客,趁機跳出來,收走我們的性命。”她習慣性地露出笑容,但她估計也是滿腦子漿糊,笑容中帶著一股費解的味道,“在帶著長谷川來醫院的路上,我對于這種難以理解的發展,總結出了兩種可能性。”
“你說。”
“第一種可能:長谷川作為靈媒,本來就容易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怪奇事物,而他今天的運氣太差了,碰巧看到了什么不該看到的事物路過河貍市,然后昏迷了。”
“這個先不予考慮。第二種呢?”
“第二種可能:你當初對羊皮殺手做過的‘特殊手段’,殘留影響過于強烈,使得距離現場還有五公里半的長谷川的靈感被動接收到了某些信息,然后他瘋了。”
說到這里,她看起來也覺得,這種事情未免過于離譜。
但就我而言,似乎也只能接受這個解釋了,第一種可能未免過于偶然,而第二種可能,至少還有些邏輯可講。
當初那場血祭儀式,連靈感遲鈍到我這種幾乎免疫所有精神攻擊的“異宇宙人”,也差點被拖入了抽象宇宙;而如果是長谷川這種靈感無比敏銳的靈能者,離現場還有五公里半就被沖擊到,那也并非毫無可能。
這還真的無法怪罪長谷川過于魯莽,他也說過自己不用占卜和通靈了,也答應了與現場保持五百米的條件,誰能料到血祭儀式的殘留影響如此之強烈。
看來我之后必須再次前往那條小街,針對這個“殘留影響”,做一遍善后處理了。
否則說不定還會波及到一般人。
“那么,你們之前說的‘分化之證’,又是什么東西?”我又問。
“是一件靈能物品的名稱,功能是創造出來一個能量分身,并且能夠將本體與分身的位置互換。”亞當說著,從兜里拿出來一張既沒有文字,也沒有圖案,光禿禿的黑色金屬卡片,“而分身雖然不具備攻擊力,但可以穿透物質,移動速度與本體差不多。”
“這個一般人也能用?”我問。
“能用。而且一般人來用更好。因為在互換位置的時候,本體的靈能越強,互換的消耗也就越大。”她解釋道,“我這個一般人可以隨便用,但如果是長谷川這種靈能者,恐怕用上一次兩次,這件物品就‘沒電’了。”
“能出售嗎?”我很是心動。這種靈能物品,如果我也有一件,對戰斗的幫助無疑是極其顯著的。
以前的我也有靈能物品,但在一年前的戰斗中全部損毀了。
“不行,我還要拿來保命呢。”她搖頭拒絕,然后問,“你應該不會搶我的吧?”
“我不會搶合作者的物品。”我說。
“你保證?”
“我保證。”
她話鋒一轉,“如果我是敵人,你就搶了?”
“那還用說。”
“看來我以后必須小心,不讓自己成為你的敵人了。”她笑著說。
忽然,病房里傳來了騷動的聲音。
她笑容一斂,與我對視一眼,旋即一起沖進了病房里面。
只見,長谷川痛苦地倒在地上,好像湖里的魚被丟到陸地上來,無比艱難地掙扎著,然后顫抖地抬起雙手,好不容易支撐起身體,卻開始拿頭全力撞擊地板,連額頭都被磕出了鮮血。
再這樣下去,先不論他能不能撞著撞著就恢復理智,他先把自己撞成白癡的可能性明顯更高。
亞當從床上拿來枕頭,丟到長谷川的額頭下,然后大聲呼喊,試圖喚回他的理智,“長谷川!你快點醒來!你忘記你的妹妹了嗎!”
長谷川停止下來,似乎用疑惑的口吻,嘟噥了一句“妹妹”。
“是的,妹妹。”亞當循循善誘地說,“你的妹妹正在神秘組織的手里,隨時都會被搬運到實驗臺上,淪為人體實驗的犧牲品。你怎么能夠在這種地方停滯不前?”
長谷川盯著亞當看了三秒鐘,接著露出了諷刺的笑容,似乎在嘲弄一個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沉浸在幻覺世界當中的人。
話雖如此,諷刺好歹也是基于思考的情緒,是理智回歸的征兆。可下一秒,他連這種間歇性的理智都失去了,面孔又被瘋狂占據,整個人好像撲食獵物的大貓,向亞當撲擊過去。
然而,瘋狂歸瘋狂,人的肌肉運動必然有跡可循。
因此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攻擊意圖,先一步攔到了亞當的身前,緊跟著抬起右腿,對他施以重踢。
踢擊仿佛長矛的全力突刺,毫無懸念地攻擊到了他空門大開的軀干上。
但,我的右腳與他的軀干相接觸的地方,卻浮現出了靈能護甲的光輝。這種浮現的方式,仿佛是人用指頭使勁按壓液晶屏才會呈現的現象,光輝呈現出湛藍色,是最常見的靈能色彩。
而這護甲則與羊皮殺手那半吊子的護甲截然不同,是真正的靈能者的護甲。
只不過,現在的我,也與跟羊皮殺手戰斗時的自己判若兩人。
因為我的左腳已經恢復了。
對于武術家來說,雙腳至關緊要。俗話說“力從地起”,人如果雙腳離地,等于沒了支撐,一身力氣無處使勁;而如果一只腳無法使用,則等同于失去了一半支撐,重心也難以轉換,無論對力量還是對技巧都是重創。
而此時此刻的我,則取回了當初失去的所有“硬件”,再加上與羊皮殺手的戰斗體驗,也找回了大半手感,已經無須小心翼翼地試探靈能護甲的質地,第一擊就足以讓大多數力量通過。
于是,我的踢擊力道穿透了長谷川的靈能護甲,又穿透了他的皮膚、脂肪、肌肉,徑直攻入了他毫不設防的內臟。
他好像皮球一樣倒飛出去,重重地撞擊在病房的墻上,又在墻面上像掛畫一樣停留了一兩秒鐘,這才摔倒在地,難看地掙扎著。
“他沒事吧?”亞當松了口氣。
“沒事。”我說,“只是內臟被破壞了而已。”
“這也叫沒事?”她會吃驚也難免,正常人就算對靈能者有所了解,也不見得能了解到“靈能者的內臟被破壞了還能不能活,如果能活,那么具體破壞到什么地步會死”的深度。
“我與很多靈能者戰斗過,知道分寸。”我說,“這種程度的內臟傷,對一般人來說是致命傷,但對于這些靈能者來說,勉強還在自己能夠緩慢恢復的領域內。就算有個萬一,這里也是醫院,可以及時救治。”
如果我當初亦有這種恢復力,也不必血祭儀式治療,我自己就能恢復所有殘疾了。
想著想著,我難免對長谷川產生了羨慕之情,又有些失望。
這種失望的感覺,與當初對峙羊皮殺手的時候產生的失望大體相同,若要用一句話簡單概括,那就是:如果我是他,何必被我這種一般人如此毆打。
好像我才是靈能者,他才是一般人。
但這樣是不對的,如果靈能者只有這種程度的貨色,只是被身為一般人的我如此壓過風頭的貨色,那我這么多年來,到底是在追逐什么呢?
我當然希望現在的自己亦是足以取勝的,因為我害怕疼痛,害怕失敗,害怕死亡。如果受傷的時候身邊沒人看著,我說不定會放棄扮演,在黑暗中害怕得哭泣出來。我的心靈根本沒有堅韌到無視這一切的地步。
但也希望與自己對峙的靈能者,都能夠爆發出來我望塵莫及的光。
如此我便會覺得:這才是我滿懷憧憬,不懈追逐的目標。
我一邊自相矛盾地想著,一邊緩步走向長谷川。
他用四肢支撐身體,艱難地爬了起來。
“我勸你躺下來。”我對他說,“你也不想繼續與我戰斗吧。”
按理說,他已經無法繼續站立了,但靈能者是無比犯規的生物,只要腦子里想著一定要站起來,就真的能夠無視一定限度的傷勢,從而站立起來。
正常形態的長谷川應當不具備這種意志力。
也就是說,瘋狂的心智,反而讓他多出了一些本來不具備的能耐。
“亞當,我問你一件事。”我說。
“什么事?”她在我的身后問。
“我們需要的僅僅是他作為靈媒的本事,換而言之,他其實并不需要有手有腳吧?”我一邊活動指關節,一邊問。
“你打算做什么?”她的聲音都變了。
但我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說到底,我僅僅是一般人,“殺死他”是舉手之勞,“鎮壓他”卻無他法可想,手邊也沒有足以拘束他的工具,又不可能放任他在醫院里面隨意活動。
雖然即便說是我害得他落得如此狼狽也不為過,但這不是我在這里瞻前顧后,甚至是手下留情的理由。
現在就只能“拜托”他,讓他暫時進入在物理上不可能自由活動的狀態了。
“安心吧,如果你事后無法自己恢復,我會負起責任照料你。”我對他說,“但現在,就麻煩你在這里倒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