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嶺橫堡的議事大堂中,堆起了一座碩大的沙盤。沙盤上代表各種地形的泥塊密密麻麻的排列著,足以讓密集癥患者看得渾身發麻。
李潼突發奇想的要搞這么個東西,希望能夠更直觀的將青海周邊的地形地勢表現出來。原本他以為憑著唐軍所掌握的豐富的圖籍資料,再加上眼下能夠實地考察的便利,能夠將平面的地圖略作三維呈現。
但真動起手來的時候才發現,這實在是太難了,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花了幾天時間,親自帶領一批隨軍文吏翻閱典籍、詢問斥候,最終就搞出這么一攤疙疙瘩瘩的東西,完全不具備什么參考性。甚至如果不是沙盤中央那一片代表青海湖的凹地頗為醒目,任誰都瞧不出來這居然是一份地圖。
青海周邊的地形實在是太復雜了,溝壑縱橫、峰嶺無數,也就使得區域內完全沒有可以稱得上是必攻、或者是必守的地理重點。
難怪此前大唐向青海方面用兵,都沒有保持什么穩扎穩打、步步推進的節奏,而是快進快打。真不是因為薛仁貴、李敬玄等過于輕視吐蕃,而是因為海東地區真的沒有什么值得重點投入的戰略要地。
這一塊地方說它無險可守,處處溝壑奇險之境,放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可以稱得上是兵家攻防重點。但又因為這樣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反而凸顯不出來一個戰略重點,就像是一個四處漏風的篩子。
海東地區水草豐美是不假,畢竟依傍著青海這樣一個絕佳的水源地。
但那些適宜耕牧的土地,都是一些河水沖積的小型地塊,分散在諸多峰嶺之間,想要進行系統的駐防屯守非常困難。跟赤嶺對面的河源軍駐地相比,墾牧養戰的條件,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再跟隴右相比,可以說就是一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之地。
所以此前吐蕃占領此境的時候,也并沒有進行系統的開發,僅僅只是將之用作侵擾赤嶺東麓河源軍駐地的一個駐兵基地。
除了尉遲川、苦拔海等尚算開闊的一些地域圈作養軍的牧場之外,其余的地方則任由胡人散居,定期勒取物用以充軍資。
所以當唐軍進入此境后,他們便也毫不可惜的將此地拋棄,引軍后撤,并不在這里久作糾纏。
畢竟此前占領這里就是為了侵擾河源,現在河源軍直接進入了青海地區,自然是要誘敵深入、集結優勢兵力,將來犯之敵一舉擊潰要更加輕松。
當然,也并不是說此境就完全沒有價值,單單最近十幾天時間內,唐軍游弈便在區域內諸峰嶺川谷之間掃蕩出足足超過萬帳的胡部人丁。可見對于生活在吐谷渾故境中的胡人們而言,海東仍然是屈指可數的宜居所在。
但這是對那些本就實力弱小、不足以占領更大片土地的雜胡部落而言,唐軍坐擁整個隴右,單單河源軍駐地便墾田五千余頃、歲收五百余萬斛。
若翻山越嶺的跨境出擊,所收僅僅只是這樣的雞肋之地,而且戰線推進后,攻防形勢遠不如赤嶺一線以逸待勞來得便利,可以說是有些得不償失。
也難怪黑齒常之會擔心雍王殿下違背前計而使軍冒進,老實說,李潼在初步了解到海東這樣的地理情況后,的確是感覺有些索然無味,想要繼續推進以擴大戰果。
但他也明白,與吐蕃的較量乃是一個長線的戰略,在先機已失的情況下,還是不可貿然貪求一時之功。哪怕如今坐鎮青海的大敵欽陵,也僅僅只是這條戰線上的一個前期BOSS而已。
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占領了海東地區雖然不足以讓雙方交戰形勢即刻發生逆轉,但也總是一個進步。
最近這段時間,隨著唐軍進入青海的消息在海東地區逐漸擴散開來,陸陸續續有活動在區域內的胡酋們主動前來拜見,拜謝唐軍將他們從吐蕃的壓迫剝削中拯救出來,并一再表態愿意跟隨唐軍撤回隴右,內附于大唐。
盡管這些胡人部落都非常弱小,頂大的不過千余帳人口,而且駐守赤嶺的吐蕃軍隊在撤離海東的時候,又將他們的牛馬壯丁搜刮一番,留給唐軍的只是一地的老弱病殘。
這些胡部的投靠,除了能給唐軍提供一些更加細致的區域地理狀況之外,力量上幾乎沒有什么增加,但起碼也說明了吐蕃在青海周邊的統治的確是不得人心,盡管這個人心的價值也并不大。
這些胡部人口,李潼并沒有答應他們內附的請求,一則還未可信,二則唐軍也沒有必要去資助他們。
你們的牛羊壯力資助了吐蕃,生活無以為繼,跑到唐軍大營前叩拜哭號、說幾句恭敬的話,就想在唐軍這里獲得口糧活命,沒有這么便宜的事!
當然,他也并沒有任由這些人口自生自滅,而是將這些零散的部落粗略的以千帳進行劃分,并將之交付給正在組建吐谷渾復國軍的慕容康暫時統領,將這些人口安置在尉遲川附近,暫設了一個青海州羈縻監管。
在將海東區域進行初步摸查之后,唐軍第一個筑城地點也選好了,那就是歷史上哥舒翰在收復石堡城后、于青海湖中央的龍駒島所筑造的應龍城,如今則暫被命名為海龍城。
由于青海四面環山,而且海西方向灘涂頗多,即便在湖中筑城,也并不足以直接威脅到海西的伏俟城。但在湖中設城,有利于在海東沿線建筑烽堡,無論吐蕃進攻哪一處,都可以直接從海龍城直接進行增兵馳援,如此也能與赤嶺方面呼應成勢,彼此援應。
同時,于青海湖中筑城也有利于開發青海的自然資源,特別是一些漁獵收獲,除了就地解決一部分軍資所需,販入隴右同樣價值不小。還有大量的海鳥羽毛,如果織成羽錦,絕對能在兩京引起哄搶。
至于吐蕃為何不在湖中筑城,原因也很簡單,他們不會造船。如果沒有熟練的船舶技術和筑城經驗,想要涉水在湖中筑城,需要投入的成本之大,絕對是吐蕃所不能承受的。
隴右方面,眼下也并沒有成規模的相關人才,但青海筑城本也不必急在一時。無論如何,既然已經進入了海東地區,說什么都是需要跟吐蕃干上一仗的,只有打完一仗,才能讓唐軍在海東站穩腳跟,更作后計。
所以眼下,李潼也只是下令組織新編青海州的那些胡人們在海東周邊樵采作業、收集各種筑城物資。
青海周邊自然資源還是頗為豐富的,云杉、圓柏等等木料數不勝數,看得李潼都頗為眼熱。像關內、河洛這些已經經過充分開發的地區,大方木料都已經變得極為稀缺,長安城能作價千錢乃至于萬數錢的大木料,在海東山嶺之間簡直比土石還要泛濫。
只可惜青海周邊地理狀況實在惡劣,這些木料雖然泛濫,也只能就地砍伐應用,根本就運輸不出去。
隨著唐軍游弈在海東區域的活動范圍擴大,后路赤嶺東側的大軍也在源源不斷的通過赤嶺進入青海地區。從四月中旬直至五月初,聚集在赤嶺西麓、海東地區的唐軍已經達到了三萬余眾。
并且,唐軍的前鋒部伍已經抵達了王孝杰米柵。是的,王孝杰人雖然不在青海,但青海卻一直有著他的傳說,畢竟這在吐蕃是一個近乎神跡的傳奇人物。
儀鳳年間,李敬玄率軍進攻青海,王孝杰雖然僅僅只是行軍副總管,但是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青海區域的吐蕃軍眾仍然將當時唐軍所修筑的輜重營地稱為王孝杰米柵,而唐軍也沿襲此用、將這名稱保留了下來。
王孝杰米柵位于苦拔海與大非川之間,是一處地勢較為平坦的盆地,左右各有山峰兀立,易守難攻。唐軍推進至此后,便開始按部就班的設柵扎營,并將后路物資源源不斷的向此輸送。
黑齒常之親在前營督陣,抵達王孝杰米柵后,唐軍第一階段的戰略目標便算初步達成。再往前去九十里外,便是大非川東部終點的莫離驛,地勢逐漸變得開闊起來,有利于吐蕃的大軍鋪開、離合圍攻。一旦唐軍再繼續前行,隨時都有可能爆發主力大會戰。
當然,就算唐軍就此裹足不前,吐蕃也極有可能大軍壓上。但王孝杰米柵既然能夠作為大軍輜重所在,地勢方面對唐軍的作戰模式當然更加有利。
唐軍頓足于此并集結重貨,其中一個目的也是為了引誘吐蕃主動來攻。如果吐蕃不來,那唐軍便繼續留守王孝杰米柵,更加細致的消化海東地區,使之成為一個更加完善的秋季進兵大基地。
正當唐軍還在修繕王孝杰米柵各項防務的時候,外探的唐軍游弈也傳回了最新的消息,吐蕃數千人馬集結于莫離驛,但卻并沒有繼續向前,其主力反而折轉向黃河九曲之地而去。
黑齒常之自知欽陵是一個難纏的對手,也并不奢望單憑己方這一次推進節奏便逼得對方束手無策。
但在得知這一消息后,他對欽陵的大膽還是頗感驚異,且不敢專擅,忙不迭將這一消息傳報給坐鎮后路的雍王殿下,并請示該要如何回應欽陵這一舉動。
坐鎮烏嶺橫堡、還在面對那一灘爛泥一樣的沙盤發愁的李潼得知這一消息后,不免愣了一愣,繼而便自語道:“這家伙瘋了?”
關于欽陵會不會入寇九曲之地,其實他此前與黑齒常之等眾將們都討論過,基本認為欽陵應該不會這么做。
黃河九曲,眼下名義上仍然歸屬于大唐,但實際上其地卻被一批吃慣兩家茶飯的胡部所占有。相對而言,吐蕃對那里的影響力要更大。畢竟幾十年間大唐屢敗于青海,早年所積累的威信也早已經蕩然無存。
但吐蕃想要直接控制九曲之地也并不容易,一則路途太遙遠,二則在吐蕃重點經營的青海區域與九曲之間,還有河源軍這樣一支強軍的存在。
一旦吐蕃出兵實際占有九曲之地,若遭到當地胡部的反抗,這就給了河源軍兵出青海,斷其后路的機會。而且欽陵這幾年還要兼顧國中的糾紛,并不能集中精力的圖謀兼并九曲之地。
盡管吐蕃憑其強勢在九曲之地也拉攏到一些附庸,但效果并不算好。像剛剛被李潼剿滅的黨項羌細封部,就是數年前從九曲之地舉族出逃,可見欽陵實在沒有什么搞群眾關系的天賦。
此前河源軍還在赤嶺以東,吐蕃都不能出兵占有九曲之地。現在唐軍已經再次跨境而來,駐軍海東,欽陵甚至都不能與唐軍長期對峙,還有余力去勞師遠征九曲之地?
所以這必然只是虛張聲勢,逼迫唐軍主動出擊以救九曲之地。黃河九曲耕牧條件遠勝海東這塊雞肋之地,而且出入隴右要更加的方便。
歷史上中宗與睿宗時期,吐蕃逐漸占有了黃河九曲,給隴右造成了極大的軍事壓力。這個問題一直到了天寶后期才得以解決,唐軍接連幾場大戰,將吐蕃的勢力給擊退到積石山以西。
但這樣的局面并沒有維持太久,安史之亂爆發后,吐蕃卷土重來,正是從九曲之地殺入隴右,截斷了河西走廊。
有鑒于此,盡管唐軍主力從赤嶺出兵逼近青海,但李潼也并沒有忽略對九曲之地的防控,派遣薛訥與夫蒙令卿駐守洮州,就是為了防備吐蕃從九曲之地下手。
因此,李潼下意識的覺得根本不必理會欽陵這一行動。別說這家伙只是虛張聲勢,哪怕真的用兵于九曲之地,也根本不必在意。
盡管已經有了這樣的想法,但因為所面對的是欽陵這樣的對手,李潼也并沒有輕率做出決定。
這樣的可能,此前與眾將議事時都有討論過,如果真的完全不必在意,黑齒常之也不必如此鄭重其事的匯報此時并請李潼決定該要如何應對。
所以李潼也并沒有即刻做出決定,而是伏案沉思,過了好一會兒,臉色漸漸變得嚴肅起來,意識到問題所在。
他自然是知道欽陵只是在虛張聲勢,根本就不可能真的出兵九曲之地,可問題是,九曲之地那些胡部他們不知道啊!或者說,唐軍與吐蕃這種層次的博弈,已經超出了他們的理解范疇。
此前因為有河源軍制衡,駐守青海的吐蕃軍隊不敢輕易南下九曲之地,那些胡部們也樂得在兩國對峙的夾縫之間保持一定的自主獨立。
可是現在,唐軍主動出兵青海,但卻頓足于海東,并不謀求與吐蕃進行決戰。吐蕃反而有余力去侵擾九曲之地,這在那些土著胡部們看來,自然是強弱分明、高下立判,會認為海東的唐軍根本就不是吐蕃的對手。
有了這樣的認知,為了活命,他們可能真的會受吐蕃的征發,幫助吐蕃進攻唐軍!
換言之,欽陵正是借著自己戰無不勝的威名、以及唐軍相對保守的戰術步驟,從而達到整合九曲之地那些胡部的目的。
其人眼下的確是在虛張聲勢,可如果九曲之地那些胡部們承受不住這股壓力選擇加入吐蕃陣營,那可就真的是勢力壯大了。
一旦發生這樣的情況,就算唐軍占有了海東這塊雞肋之地,但九曲之地卻完全倒向了吐蕃。而且欽陵得到九曲之地那些胡部的投靠后,聲勢更加壯大,再向海東發起進攻,那就真的勝負堪憂了。
“真是一個麻煩!”
意識到這一點后,李潼不免頭疼起來,倒不是覺得欽陵詭計多端,而是被九曲之地那些騎墻的胡部搞得有些煩躁。
“歸告燕國公,重集游弈向莫離驛推進,但不必與敵真正開戰。賊退我進,賊來我走!”
欽陵搞這些手段,無非是要逼迫唐軍更加深入青海地區,在有利于吐蕃的地形進行決戰。既然如此,不妨抖一抖他,派遣游弈精銳作出進攻莫離驛的假象,讓欽陵逐漸向大非川增兵,無暇他顧。
但唐軍是絕不可能進入大非川與吐蕃決戰的,不僅僅只是因為這個地方不吉利。
“至于九曲之地,前陣不必憂計,我自居后處理妥當,絕不會讓九曲諸胡干擾海東戰事。”
先給前線方面吃了一個定心丸,李潼接著便開始思考該要如何處理九曲之地的問題。
他干掉了從九曲之地出逃內附的細封部,這一定會在九曲之地造成不小的負面影響,畢竟細封部乃是近年來一個榜樣般的存在。
可能欽陵也是從一些途徑了解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所以才有了恫嚇威逼九曲諸胡為其所用的打算。可是戰場上排兵布陣、爭強斗勇,李潼可能不是欽陵的對手,但戰場之外的元素應用,特別是威逼利誘這方面,欽陵真還未必就能搞得過李潼。換了他爸爸祿東贊,李潼才會真正的忌憚。
略作沉吟后,李潼便又吩咐道:“傳告鄯城,著令張仁愿即刻來見受命。傳告洮州薛訥,集軍嚴防諸境,備戰于臨洮。”
對于九曲諸胡,李潼乏甚好感。
但眼下大戰在即,他還是決定求穩為主,先讓張仁愿以西河行社的名義與九曲諸胡交涉一番,如果能拉攏其中一部分,當然最好。但如果那些胡部仍存觀望之心,想要坐地起價,那就干他丫的!
青海方面,唐軍是采取相對保守的策略。可是對九曲之地諸胡,則就沒有什么好忌憚的。
欽陵無非言語上叫囂的兇狠,但李潼是真的敢出兵。大不了延后幾天再收隴右那些胡酋們的遺產稅,先把西河行社那些二五仔們拉去九曲之地溜上一溜。
眼下吐蕃主力被唐軍吸引在青海周邊,無力干涉九曲局面。而西河行社那些胡部們,則剛剛瓜分了細封部的遺產,又大手大腳花的快差不多了,正需要尋找幾個新目標。
細封部正是出身九曲諸胡,食髓知味下,西河行社那些胡部壯力們能受得了黃河九曲那些肥羊誘惑?
讓張仁愿先去黃河九曲游走一番,聯絡幾個帶路黨,然后再把西河行社那些胡卒派出去攪亂黃河九曲的局勢。有薛訥統軍坐鎮于臨洮,并不擔心九曲之地的騷亂會蔓延到隴右。
一旦九曲之地鬧亂起來,欽陵再想征募一批胡卒為之戰斗那就困難得多。
諸胡畏威而不畏德,唐軍若只是在海東裹足不前,哪怕遣使說的再好聽,恐怕也阻止不了九曲諸胡投靠吐蕃。
可現在,唐軍不獨在海東與吐蕃對峙,而且還直接出兵進攻九曲之地那些不恭胡部,他們驚恐之下,反而不敢貿然介入兩大強國之間的交戰對攻。
即便是有對唐軍懷恨而投靠吐蕃進行報復的,也必然不會太多,并不足以讓欽陵的實力有實質性的遞增。
一旦短期內在當地征發援助的想法落空,吐蕃國中又忙于西域戰事而無暇東顧,欽陵要么乖乖退回海西趴窩、待時再戰,要么就只能向唐軍所選擇的戰場出擊。
李潼或是沒有奮戰沙場之能,但他會竭力給前線將士們營造一個能夠心無旁騖、全力投入戰斗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