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潼來到西上閣的時候,諸宰相并供奉官們已經悉數聚此,且一個個神情凝重,看得出今天又將會是異常忙碌的一天。
群臣且在側殿待召,李潼先一步登殿受制,算是接受了這一樁新的任命。當他手捧制書退出殿堂時,宰相豆盧欽望并楊再思俱都舉手作賀,李潼也微笑點頭,予以回應。
他這一樁任命,是從正三品的左千牛衛大將軍降到了從三品的殿中監。但宰相之所以還上前作賀,就在于相較于左千牛衛單純的儀仗宿衛,殿中監的職事范圍大大擴充。
殿中省下轄六局,其中最重要的便是尚食局與尚藥局,君王日常飲食、醫藥俱在職權之內,是真正的性命相托。
武周革命以來,這一官職向來都由武氏諸王擔任。想改任司屬卿的武重規,前職就是殿中監,武重規離任之后以武家的武攸望為殿中少監主持殿中事務。
雖然現在李潼也是姓武的,但他得授此職又與武氏諸王意義大不相同,毫無疑問是代表著他奶奶對他的信重又更進一步。
除了作為生活方面的大管家之外,殿中監還有一個重要職責,也是李潼此際得授任命的最大原因,那就是殿中省下屬的尚乘局掌管內外閑廄馬匹。
國朝初期,內置六閑,到了高宗時期,已經增長到十閑,到了武周時期,外州馬政漸有荒蕪,而中央有所加強,分為左右十二閑。這些閑廄馬匹,主要供南衙諸衛番上使用。
除此之外,北衙還有左飛、右飛,以及新建的飛龍等仗內閑廄,以供北衙羽林軍并千騎等軍隊所用。
這些閑廄御馬,統統歸殿中監飼養調度。此前李潼還未染禁軍事務時,便對他表弟薛崇訓所擔任的尚乘奉御眼饞得不得了,倒是沒想到這次進策有這樣的意外收獲,直接擔任了薛崇訓的直屬上級,閑廄御馬悉在掌握。
如果僅僅只是掌管閑廄御馬,倒也算不上什么。可不要忘了,李潼除了殿中監這個新職之外,還分押千騎,北衙一部分人馬已經聚在掌握!
歷史上類似職事安排還有唐隆政變后的李隆基,在除掉韋氏黨徒、李隆基還沒有被封為太子之前,便以殿中監兼押左右萬騎,而萬騎就是在千騎的基礎上擴建而成,取義就是將北衙人馬都掌握在手,以完控制禁宮安危。
當然,眼下的李潼跟李隆基那時候已經做到二老板的地位還有極大的差距,而且眼下的千騎也遠比不上日后的萬騎那樣人多勢眾,還稱不上是北衙的主力。
但這兩項職權疊加起來所能發揮出的效用與影響,也遠不是一個左千牛衛能夠相比的。
退殿之后,李潼行入皇城,先回左千牛衛交割符印等諸物。一俟入衙,便見到自左千牛衛將軍豆盧貞松以下,諸備身、衙官們已經齊聚堂前,望著他的眼神中多有不舍并凄苦。
也無怪這些人會如此態度,代王殿下擔任他們左千牛衛將主,他們不獨是南衙中最靚的崽、出出入入都風光無比。單單近來朝內酷刑氛圍如此緊張,有這樣一位強勢、有擔當的主將對他們施加照拂,便能讓他們安心得很。
可是現在一紙制令,代王殿下便被調離衛府,沒有了這一層上下級的關系,千牛衛諸備身們自然都憂心忡忡,臉上難有笑容。
李潼眼下沒有太多時間跟這些人寒暄抒情,將豆盧貞松、李令問并長史許景喚入堂中,當著眾人的面將諸信物一一交割完畢,便待起身行出。
豆盧貞松上前一步,抓住代王手臂說道:“諸備身、官佐,俱目殿下為言行表率。朝廷用令,不敢輕論,但憐我徒卒驟失所仰,還請殿下臨行之前能稍作贈言,以慰別情。”
只是衙司事務的調整,又不是天各一方…罷了,那就說幾句。”
見到聚在堂前眼巴巴向內張望的諸備身們,李潼不免也是略有感觸。左千牛衛廢是廢,但卻是他就事的第一個衛府,雖然就事幾個月來乏甚事跡可夸,但見諸備身們如此不舍,竟也不免生出幾分讓人感動的袍澤情誼。
他行出衙堂,站在臺階上環視眾人一眼,深吸一口氣然后大聲道:“豆盧將軍請我臨別贈言,我也的確有感言辭,想要吐露。我輩俱少勇,生人造化不過淺行短年,后路仍然綿長。眼下只是分案用事,不必彷徨話別,前緣大有可敘!
此日后,我與諸君不再職分上下,再相見便可把酒言歡。事中或是緣淺,事外則是情長。深情蘊在懷內,言談只需淺著。但知人間有我,便有故誼可循,正道之內,不是獨行!”
正道之內,不是獨行!大將軍保重!”
諸備身振臂高呼,一時間場面倒是頗有幾分煽情。
李潼向他們擺手作別,他們則一路相送、直至皇城中街才停下腳步。
看到他們停下來,李潼才松一口氣,要是再繼續送,北行兩條橫街的距離可就送到了,到時候他還要不要再出門送一下這些家伙?送來送去的,只顧著煽情了,還做不做事?
這時候,殿中省諸官佐也已經外出迎接,正站在中街道左等候。遠遠地,李潼便看到他那表弟兼妹夫薛崇訓正呲著大板牙站在樹蔭下望著他傻笑。
卑職等得鸞臺走告,即刻出衙恭迎大監。”
眼見代王行來,殿中少監、會稽王武攸望快步率眾迎上來,遠遠的便抱拳作揖,向李潼見禮。
李潼聞言后便點點頭,并擺手道:“迎送虛禮,不必張設于外,且先歸衙再作細話。”
說完后,他便當先行去。武攸望見狀便也闊步跟隨于后,并示意薛崇訓這小家伙兒邁起小短腿緊隨在后。
殿中省外省位于則天門東南第一橫街,門下省鸞臺東側。當李潼一行走過鸞臺官衙門口時,又有鸞臺一些官員們站在門前拱手道:“恭喜殿下入事殿中,兩省比鄰,來日走告求教都大得便利。”
李潼見狀后便也對這些人微笑著點點頭,跟隨在后方的薛崇訓見狀后忍不住嬉笑道:“大監真是時譽崇高,人脈廣闊,授新入衙,就連鸞臺這些參贊機要的上佐們都要門前作賀!”
其余殿中省官員們聞言后便也都紛紛附和,言辭之間不乏阿諛。
彼此工作都在皇城中,他們對代王殿下任事履歷也都有聞,甚至早前代王任事鸞臺時抓早退紀律就在他們官衙門前走來走去,知道這位殿下作風強勢,眼下雖然新入衙,禮數周總是沒錯的。
殿中省外衙堂并不太大,畢竟主要是奉直殿中,像尚食局、尚藥局這樣的要司更是完放置在禁中內省里。所以當一眾人鬧哄哄走進直堂后,就連直堂都顯得有些局促擁擠。
李潼入堂后,先接受了殿中監的官印并諸符令,并將諸局奉御們認識了一番。
殿中省事務有別南省,并不以政務為主,所以在職的官員多是皇親、勛貴,類似薛崇訓這樣的半大小子都能列位其中,高為五品。另有尚食奉御鄭克乂,乃是千金公主的兒子,魏王武承嗣的女婿。
其他一眾官佐各作介紹,李潼便發現他這是剛從紈绔窩里抽身出來,轉頭就踩進了武家的親戚窩里。殿中省大監、少監、丞再加上六局奉御十二人,單單跟武家有親戚關系的,便有七八個之多。
不過不知是李潼威名太大,還是這些人打算扮豬吃老虎,總之氛圍還是很好的。甚至就連正牌的武家人,會稽王武攸望都態度和藹到近乎謙卑,完沒有要當刺頭的意思。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這些人如此態度,倒讓李潼感覺工作有些不好展開。他每入新職,往往是從打壓武家的刺頭們打開局面,現在沒人敢出頭,反倒有些不適應。
略作沉吟后,他便對武攸望說道:“我方履新,又兼北衙軍務,省中案事短時也難入手,有勞會稽王日后于外高官直,有不定之事再入內省遞告,有沒有問題?”
武攸望聞言后便連忙起身點頭道:“沒有問題,當然沒有問題!大監能者多勞,卑職能于副案分勞已經倍感榮幸。”
話雖這么說,但武攸望心里自有幾分酸澀。殿中省一應事務都是圍繞圣皇陛下展開,內省才是事務之重,外省這里能夠處理的案事著實有限,無非檢點庫藏、收納各種物料。
代王言辭雖然客氣,但卻直接將他分配在外高官直,那自然是將他投閑置散、坐冷板凳。
武攸望雖然心有不滿,但卻不敢流露出來,相對于其他武氏諸王,他的履歷本就簡單,永昌年間為了擴建千騎而進入殿中省擔任尚乘直長,之后一直循此遞進,這才混到四品通貴的行列,本來就是武家的邊緣人物。
代王這小子,那是能按住魏王、梁王狠削的狠角色,武攸望本就沒有太強的事業心,索性也就避其鋒芒,忍讓為上,沒有必要為了一份官職俸祿、搞得自己灰頭土臉,顏面盡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