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過了不久,豆盧欽望應約而來。太平公主得到門下通報,連忙派長子薛崇訓出坊相迎。李潼也是一個晚輩,見狀后不好太倨傲,于是便也一同行出。
兩人在坊門前站了不多時,便見豆盧欽望的車駕行來,一駕素帷的馬車,前后五六名隨員。按照豆盧欽望目下的時位,這行儀已經算是非常的樸素了。
“怎么敢當巽卿與平陽公如此禮下!”
豆盧欽望看到坊門前兩人,隔了數丈便讓馬車停下,自己也下了車,為人謹慎可見一斑。
李潼與薛崇訓連忙上前攙扶,并說道:“豆盧公是朝中德長,宗中良朋,不因小子淺薄見慢,理當遠迎。請豆盧公再登車,姑母已在邸中恭候多時。”
豆盧欽望聞言后笑瞇瞇說道:“安步當車,能跟兩位時流雋才款款行街,是老朽之眾不常有的機會。”
聽他這么說,李潼與薛崇訓也只能落后半身,跟在豆盧欽望身后一同行往別業。
豆盧欽望興致還算不錯,一邊走著還一邊轉過頭來詢問李潼有關楊執柔的病情,言辭之中儼然已經將李潼當作楊家婿子來看待。
李潼對此也感無奈,倒也并沒有解釋的太分明。他如今的人事關系,除了是他奶奶孫子之外,別的也乏善可陳。
本身沒有王爵,雖然官職品秩在同齡人當中算高了,但也不入豆盧欽望這種朝廷大員的法眼。細數數除了楊執柔那層關系之外,還真沒有別的擠不敏感,又能當作彼此談資。
別業門前,太平公主也早已經降階相待,見豆盧欽望步行而來,又抱怨幾聲少輩待客失禮,一統寒暄之后,才一起進了正堂。
豆盧氏源出鮮卑慕容氏,南北朝時期慕容氏后燕滅亡時加入北魏而得賜姓,六鎮兵變之后又加入西魏宇文泰的陣營,算起來也屬于關隴勛貴中的老釘子戶,且與兩朝帝宗都有著很密切的關系。
比如眼前的豆盧欽望,算起來還是隋文帝楊堅的外孫,族中不乏子女得尚公主或選作王妃。講到底蘊,未必就比竇家差了多少,但門風卻迥然有別,低調得很,不像竇家那么能折騰。
所以在武周一朝過得也很平穩,并沒有遭到女皇非常的敵視,作為當家人的豆盧欽望甚至還頗得信重,幾至高位。也正因此,太平公主才這么看重今次的宴請,表現得比李潼這個托事者還要更熱情幾分。
如果可以的話,李潼是真不想跟這種老狐貍打交道,效率太低,從豆盧欽望落座將近一個時辰都沒有進入正題,他幾次想將話題引過來,都被豆盧欽望打岔給繞了過去,只是跟太平公主家長里短的聊得很盡興,偶爾涉及弘農楊氏相關的人事。
李潼也聽得出來,豆盧欽望很看重他跟弘農楊氏那一層似是而非的關系。這也是一些關隴老人的通病,熱衷于搞他們的小圈子,只有對他們所認為的自己人,才會高看一眼。
之前李潼一家之所以混的差,其中一個原因也是因為關隴人家并不將他們視作自己人。甚至于他老子李賢,都未必被這些人所接納。
天皇四子從各自的姻親關系,也能反應出李治與武則天這對夫妻權力的遞進趨勢。老大老二雖然也都結配名族,但妻族能提供的幫助其實寥寥。一直到了老三李顯,二婚娶了京兆韋氏的庶支。
再看老四的姻親陣容,簡直堪稱豪華。這也意味著因為高宗強立武則天為后,一直關系挺差的關隴勛貴們到了這一時期也終于低頭,乖乖將嫡女送出為人妻妾。
光宅年間,武則天之所以能夠輕松廢掉李顯而扶立李旦,除了高人一等權術運用之外,也在于李旦身后的潛在支持者實在不容小覷。借力打力,過橋抽板,玩的實在很溜。
李潼老爹已經不在,母族又是江南人家,此前就算因為他奶奶的寵眷而招搖一時,也不大被這些關隴人家看在眼里。所以說楊執柔降尊托女,對他的聲勢真是有一個質的推動,只是這一層好處,也不是能那么容易消化就是了。
豆盧欽望與太平公主聊得挺歡樂,倒也沒有完全忽略李潼,言談間隙又抽空對他笑道:“日前才知府上太妃篤信佛義,恰好邸中正有一尊琉璃古佛像,轉日著人贈送府上,敬謝太妃賜教之惠。”
這話說的也是繞彎,想了想之后李潼才明白,無非是借此說明日前他奶奶賜經、宮中的豆盧氏妥善珍藏并已經感念到其中深意。
“惠達親長,不敢敬辭,寶雨代娘娘謝過豆盧公。”
李潼拱手假笑,心中也是一嘆,生人在世想要茍得住也是不容易。
元月禮日,原皇后劉氏與貴妃竇氏俱消失不見,隨同一起消失的,還有數名追隨皇嗣日久的宦者宮官,此事在外朝雖然還沒有廣泛傳開,但李潼常出入宮禁,大內中也有固定的消息來源,也早已經知道了此事。
今次豆盧欽望所以肯來赴約,大概也是有感于此、心里滿滿的危機,不敢再在這敏感時刻得罪女皇近人,想要與人為善。
聽豆盧欽望講到此節,他跟他姑姑便遞一個彼此會意的眼神,這才總算是講到了正題上。
“唉,薛御史離都之際還曾入我邸中拜別,知其所任事涉巽卿,我還叮囑他到了西京一定要向巽卿多作請教。如今招禍于事中,也真是讓人為之傷感。”
豆盧欽望講這些,無非還是在側面說明薛季昶到西京之后冷落李潼,可不是出于他的授意。
不過李潼當然也明白,沒這老狐貍撐腰,薛季昶未必敢那么倨傲待他。雖然當時他已經淡出時局日久,但這畢竟是行刺他的兇案。
“當時雖在西京,我與薛御史緣止數面,其人其事,未敢輕論。但如今蒲國公情困托我,總不好坐視不理。生人在世,或行或止,唯在一個‘情義’而已。唯此事所涉頗廣,不敢獨專用事,今日才厚顏請教豆盧公。”
豆盧欽望聽到這話,臉色也有幾分尷尬,舉手道:“巽卿壯言,使人面慚。薛御史與我門義故私,如今臨于事厄,我當然也不會坐視不理。恰在今日魏相公歸都,話別于此之后,我當登邸請問事中曲隱,屆時再請巽卿過府共論良計。”
講到這里,他臉上又露出幾分笑容,指著李潼說道:“世間夸于知人者,可不止楊相公一人。往年巽卿是神殿高揚的玉枝,華質美譽不入人間,踐世日久,風評越高。秀閣殷望的耳目,不知凡幾。如此雋才,不能坐我客堂,門中少者怕要笑老叟不能近趣明識。”
李潼聞言后不免一愣,沒想到這老不正經也挺饞他,不過這應該也只是一句客氣話,不必當真。
坐在另一側的太平公主聽到這話后,看看自家兒子,又偷瞥一眼李潼,終究還是沒有說什么。
豆盧欽望又坐了一會兒便起身告辭,待到將人送走之后,返回別業途中,太平公主便教訓兒子道:“讓你跟你表兄同出同入,盼的就是你能踵行思齊,不要因為言行輕薄為人所輕,讓你母往來親戚之間可以不羞不愧,能夸夸有言,敢在人前銷賣自家兒郎!”
薛崇訓這會兒倒是機靈,拉著李潼嬉笑道:“我是不如表兄性巧,但只要用心肯教,表兄自然知我有可取之處,是不是、表兄?”
李潼聞言后呵呵一笑,太平公主則又拉著他,細心跟他講一些豆盧家兒女諸事,對豆盧欽望那語帶曖昧的邀約很是熱心。
此時的大內之中,也有一樁有關李潼的談話正在進行著。
自西京匆匆返回神都,雖然昨天已經在家休息了一夜,但畢竟已經不年輕,魏元忠今日面圣的時候,同樣疲態難掩。
面對自己所提拔起來的心腹,武則天是有一份隨和,特意讓人在魏元忠坐席加設軟墊,讓他坐得舒服一些。
待到講過一些軍國大事之后,武則天話題一轉,又開口微笑道:“魏卿在事幾月,想也不乏與西京人家往來。慎之舊在西京,浮譽過甚,我倒想聽聽魏卿所見,西京人眾對他真實看法。”
魏元忠聽到這話后,眉眼之間自有一股謹慎,低頭沉吟起來,態度較之此前回答一些朝政大事還要更顯莊重,過了一會兒才緩緩開口道:“陛下若問事才,臣與巽卿共事日短,實在不敢輕論是非。況巽卿在事于朝,所作所為,群眼所見,想不必臣這遠客置言臧否。”
武則天聞言后嘆息一聲:“生人有息,長憂在此,朕也不能免俗。這小兒性巧順,能娛眾,也就難免夸譽流虛,不足為憑。他立世短淺,能辨幾分真偽,還是要靠親長把量。舊年歸都,人眾趨迎,當街惹忿,日前又有執柔強情,虛夸怪哉,難道世間能配的良選,唯此一人?”
魏元忠聽到這話后,眸光略作閃爍,繼而開口道:“巽卿確有非常之質,就連陛下都牽掛入深,何況世道俗眾。情為障,故不見。關中群貴多尚勢,這本就不是巽卿所長。彼此強合,久則難免互厭。巽卿優才美趣,世道之中自然不乏相得益彰者。”
“得卿此言,朕有定計。”
武則天聞言后便笑起來,轉又歉然道:“門私細事,不該見擾公卿。憾能訴論者,無有幾人,魏卿不要見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