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今天要去哪處直案?”
李潼退出宮苑,等候在外的楊思勖便匆匆上前請示道。
“哪里也不去!”
李潼悶聲答道,情緒實在提不起來。他從內心里抵觸去見他四叔李旦,倒也沒有別的復雜緣故,只是單純的做賊心虛。
這段時間來,他又是獻瑞經、又是編禮書,可謂是賣祖業賣的不亦樂乎。這種情況下,再去見他四叔這個名義上的家長,可想而知彼此都不會很快樂,到時候他四叔要是氣得當面啐他,那得多尷尬。
但既然他奶奶交代下來了,這事也不好拒絕。李潼在宮苑外短立片刻,宮婢韋團兒已經持著特制的通行符令匆匆行出。韋團兒如今雖然已經分掌一部分宮事,但仍然沒有什么明確的尚司職務。
“讓大王久等了。”
韋團兒今天穿著一件淡黃的襦裙,加厚的織錦披帛纏繞于上半身,端莊的螺髻,雖然艷麗依舊,但卻稍減妖冶。
她手里提著裝在錦囊中的宮符,斂裙作禮示意少王先行,自己則跟隨在后,一邊行走還一邊微笑著說道:“妾今司掌宮樂諸事,偶登圣人居殿,常聽圣人高贊大王奇才雅趣,今日若知大王走拜陛前,想必歡樂。”
李潼聞言后略作苦笑,又下意識瞥了韋團兒一眼,心情則有幾分復雜。
人總是在接觸中才能了解更深,他最開始對韋團兒印象并不算好,只覺得對方是一個恃于恩寵而失于分寸的狂婢,頗有幾分敬而遠之的想法。
可是認識以來,韋團兒對他多有善意,也讓他對韋團兒感覺變得復雜起來,起碼不會生出要把對方推給他四叔的想法。倒不是貪圖美色又或對方給自己的便利,只是對待他心存善意的人,難生出什么輕薄狎弄的想法。
眼下的他倒有幾分不忍坐視對方重蹈覆轍,不免想要規勸幾句,如果韋團兒仍是任性不聽,他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略作沉吟后,他便開口輕聲道:“我又何嘗不想久在圣人陛前弄巧求寵,但圣人宮居清靜,遠望或有錯賞,未必喜我躁鬧之聲。眼下幸因薄能,恭在神皇御下行走,守此恩用猶恐辜負,戰戰兢兢,只求篤一。人事不能盡美,情深也難暢意,兩殿行走,厚此薄彼,自慚拙能不可兼顧。今日走拜意在請罪,實在不敢貪望圣人嘉賞。”
我這個親孫子、親侄子在他們這對尷尬母子之間都覺得難為情,你一個小婢女還是不要有那么多想法、搞什么騷操作了。
韋團兒聽完這話后,只是低垂著頭并不作聲,似在思忖言中意味,只是走著走著,俏臉卻泛起了紅暈。李潼也不知她能領會幾分,但這種話也實在不好說得太直白。
待到一群人轉過宮廊,行至曲巷,韋團兒腳步加快幾分,及至披帛尾腳都擦在李潼袍帶,這才聲若蚊吶低語道:“妾自知不過野蒲的資質,即便承恩移栽御園,不能免于卑賤。往生迷在浮華,懵懂不知高低。野蒲縱是微賤,也有漫身的韌絲,但有玉樹能賞一枝攀附,哪怕掐根截莖,就算分寸斷裂,絲絡糾纏不舍此枝!”
李潼聽到這話,腳步已是一頓,停了下來。而韋團兒兩眼只是凝望少王側臉,猝不及防下,半身撞在少王后肩,擦肩而過后則踉蹌著向前俯沖跌倒。
李潼忙不迭抬手去抓韋團兒驚慌揚起的手臂,向后一拉溫軟嬌軀撞入懷中,旖念略生后便驀地一驚,閃身錯過分開數尺,然后才對韋團兒說道:“韋娘子小心前路。”
韋團兒驚魂未定,嬌喘數息,片刻后已是霞飛雙頰,垂下頭低聲道:“行走入癡,不能自顧,讓大王見笑。”
再走起來的時候,彼此倒是刻意拉開了距離,但李潼仍能感受到韋團兒異彩閃爍的兩眼頻頻落在自己身上,心里更覺有些無語。
他苦心規勸的一段話,似乎被對方誤解作是與他四叔爭風吃醋,不想讓韋團兒走入太近。而對方那一番雖綿軟卻有幾分堅決的話,雖然自覺有些吃不消,但也不能說全無感念。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雖無酒醉鞭名馬,卻有情多累美人,這該死的、掩藏不住的顏值與才情啊,真是讓人無奈。
皇帝李旦一家,居住在禁中東北方位的莊敬院,有陶光園明渠活水潺潺繞流,夾岸多有名貴花木,時下已經到了深秋,雖無百芳斗艷的美景,但也有臺閣棧榭錯落分布,環境很是華美,遠不是他們早前禁中所居仁智院能夠相比的。
這當然也沒有什么可攀比的,且不說當時李潼根本求舔無門,就算是現在,他四叔地位擺在這里,武則天再怎么刻薄,不至于連基本的起居用度都怠慢這個小兒子。
莊敬院周圍,廣有禁軍明哨、暗哨的分布,于此值守的禁軍將領更是左千牛衛中郎將武嗣宗,由此也可見武則天的警惕態度。
李潼一行走到此處時,武懿宗便行出盤問,其人身披甲衣,扶劍站在渠水浮橋的橋頭,看著應該是想擺出一副威風凜凜的架勢,只是兩腿粗短,身高甚至還比不上仍在育期的李潼,不免欠了幾分意思。
韋團兒上前呈上宮符,趁著武嗣宗驗看符令的時候,李潼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不免感慨武家人基因真是不太好評價,單單儀表上就欠缺了讓人敬重的意思。
這在慣于以貌取人的古代,便是一個不小的問題。其實武家上一代除了武士彟之外,別的也沒什么可夸。武士彟能從一介商賈混到開國元從,足見其才智。這么一盤算,他奶奶武則天也是運氣,繼承了父母的基因長處。
“雖是神皇口令,但請大王謹記,圣人起居尚于清雅,不要逗留太長時間。”
武嗣宗對少王自然沒有什么好臉色,驗看過符令后對著韋團兒笑了笑,然后便瞥了李潼一眼,這才扶著佩劍退到了一側。
李潼行到橋頭,側眼小作俯視狀,然后便輕笑著走上了浮橋。
中官趨行先入走告消息,等到李潼行到門前時,院中又有數人迎出,當前一個便是年節之際曾往仁智院去的中官曹維。
只是這一次見面,那太監曹維便沒有上一次的好臉色,雖然并不失禮,但也只是板著臉少見笑容。
李潼也自知不討喜,并不計較這點小事,在莊敬院宮人引領下走入院中,及至殿外便聽到絲竹聲,看來他這四叔生活娛樂倒也豐富。
他先立廊外,待到中官通傳,然后才趨行登殿,視線抬起匆匆掃了一眼,便見一黃袍中年人正端坐殿中、垂眼望下,心知正是皇帝李旦,趨行到達殿中然后才大禮下拜:“臣參見圣人。”
一般覲見皇帝,臣子是要自稱“臣某某官某某”,如果是親近臣子,也可直稱皇帝為大家。不過李潼這官職包括名字,那都是賣祖宗、賣祖產換來的,實在不好意思在他四叔面前自稱,索性從簡。
皇帝李旦作為二圣最小的兒子,年齡不過二十七八,但是由于特殊的身份與處境,卻欠于風華正茂的朝氣,不過倒也沒有頹喪入骨。
少王登殿以后,李旦兩眼便一直在打量著他,待聽到這拜禮稱謂,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垂下眼簾沉默片刻后才抬手道:“內殿相見,兒郎不必多禮,起身罷。”
李潼聞言后仍作叩謝,然后才弓著身小步倒退來到側席跪坐下來。之所以這么禮數周全,也是暗示他四叔,場面上的事情都是身不由己,我這次來可是奉我奶奶、你媽媽的命令,你就算要作、打狗還得看主人。
不過他倒是有些小人之心了,李旦臉上雖然沒有什么喜色,但對這個侄子倒也沒有流露出明顯的惡感,他端詳李潼片刻,然后才又說道:“日月倏忽,春秋并異,今見兒郎卓然姿態,更覺逝者從不憐人,昏昏然已為兒輩邁。”
李潼聽到他四叔語氣并不激動,這才抬起頭來望上去。他前身記憶幾年前一家人歸洛時倒是見過皇帝,但也已經模糊,沒有什么印象。
此時抬眼望去,倒是隱隱有些意外。李旦額寬鼻高,雙唇略厚,相貌偏胖但也不失儒雅,除了眼袋略重之外,并沒有明顯的幽憤氣息,拋開其他,一眼望去倒有幾分仁厚老成的感覺。
“小臣荒長,美丑不知,在恭在謹,一二心跡唯竊窺求寵,恐在失意,不敢妄稱卓然。”
他又連忙拱手說道。
李旦聽到這話后,兩眼又變得幽深起來,之后則認真端詳著李潼,過了一會兒咋舌一嘆:“名種故態,未可稱荒。難怪啊,你姑母日前入見,多夸三郎。三郎才達,我倒耳聞前知,久前匆匆一見,不曾覽細,今日承情兒輩,讓我追念故人。難怪稱譽日喧,果然是有因緣所在啊。”
“故情緬懷,厚負錯賞。臣傷切之余,更增惶恐。”
李潼不止一次聽人說起他長得像他亡父李賢,低頭用力眨眨眼,眼窩里酸澀自生,便有水汽聚起。
李旦見他淚眼生成,也舉手捂住了臉龐,足足數息之后才放下了手,望向李潼的眼神則生幾分親切:“縱有余情追念,少有真益此時。三郎能有才器巧獻,使我家門不至于寂聲此時,門庭虛長怎忍苛教。令才正應長美,不需困擾雜情。泥銷玉樹是人道的悲劇,縱得幾聲薄嘆又何益于當時?”
李潼聽到這話,更覺得自己跟這四叔比起來是真有幾分小人心腸了,避席再拜并凝聲道:“臣敬謝大家寬宥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