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樞密使公爵,”一個如銅鐘般清晰洪亮,令人精神振奮的陌生聲音傳進了眾人的耳朵,“嬰茉姑娘的身子有大半年前在烏迪尼家的魔窟作臥底時就落下的未愈病根,再加上這段時間晝伏夜出,極喜極悲,情緒激昂,夜夜失眠。如果您信得過我的話,就讓我帶回云宮調理,不出兩個月必能讓她身體痊愈,余毒凈清。”
眾人循著聲音望去,可是卻只看見一位高立于神廟二層的清晰挺拔的身影。
這個身影始終站在巨大廊柱的后面,即使一層明亮如白晝,卻無論從任何角度都無法窺得此人的容顏。
“蘇請先生的再生愈合醫術之高明,神鬼皆知;我早就想登門拜訪,”嬰之白欣喜之色溢于言表,“既然您愿意出山拯救胞妹,正合我意,求之不得!此殊榮實在難覓,嬰府上下感激涕零,一定不忘先生救命還魂之恩!”
“不要謝我,我一點都不想出山,”這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蘇請先生說話竟然如此直截了當,“都是陛下逼我的,樞密使公爵要謝就謝陛下吧。順便說一句,您最好有空也來云宮讓我檢查一下,您的身子虧虛比起令妹來只能說有過之而不及。”
“一定,蘇先生!”
“客套話說得不少了,”皇帝好聽的聲音此刻卻變成了凌厲的鞭子,毫不客氣地抽了過來,“蘇先生,來解釋解釋這女人遇到的現象吧。”
“她可能信了某個騙子的邪,”蘇先生的臉依舊籠罩在黑暗中,他的身材極其高大,甚至比皇帝還要高上半個手指的長度,“那雕像頭頂的寶石已經有千年的巫術歷史,本來質地就是極其罕見的魔鬼血鉆,并非常見的紅寶石。再加上閃亞國未亡國之前,這塊血鉆已經見證并且參與了無數次邪惡的亞施塔巫術和獻祭,圍繞著這塊血鉆的邪靈與惡魔實在是太多了——我看見…”
“你看見什么?”皇帝問,所有人都迫不及待地等待著蘇先生的回答。
而赫理此刻則已經進入半瘋半癲的狀態,她像蛇一樣匍匐蜷縮在地,四肢與腹部緊緊貼在地面上,扭動著身子拍到著冰冷的地面,嘴里不斷說著沒有人聽懂的話,發出野獸般低低的喉音,令人毛骨悚然。
蘇先生長嘆一口氣,帶著清醒的鎮定與絕望的理智訴說了起來,他的話語就像灼燒著的地獄中的那唯一的一泓生命清泉,讓每個人醍醐灌頂,卻又震驚駭然。
“我看見,有長得像巨蛇一般的邪靈,有的邪靈像五六歲的孩童,甚至是用四肢爬行的嬰兒,還有的身軀極其龐大,渾身覆蓋著即粗且黑的長毛,像是遠古時期中的半人半獸;除此之外,很多邪靈的身影糾葛纏繞在一起,它們根本不屬于這個世界,它們形狀和名字在維洛戈薩大陸所誕生的歷史上根本沒有記載,它們一直潛伏在黑暗的巢穴之中蠢蠢欲動,已經等候了萬年之久。”
“這些邪靈九成以上都是天使與古人類在大毀滅之前交合而產生的巨人和惡魔,雖然在洪水毀滅大陸的時候,它們的肉體被摧毀了,但是那邪惡的靈卻被魔鬼保存了下來,將它們置放在二層天之上。”
“這些邪靈是流淌著魔鬼血脈的真正魔子魔孫——魔鬼給它們穿上遠古諸神華麗的外套,或者干脆把邪靈打扮成光明天使,誘惑無知的人類敬拜它們,贊美它們,蠱惑人們向這些披著諸神華皮的惡魔獻祭。
“一旦巫術和獻祭開始之后,這些邪靈就從二層天上被召喚下來,時時刻刻尾隨著參與巫術的人,并且污染祭壇和神廟所在的整片土地。這些邪靈只能依賴人類的祭祀和敬拜,才能壯大自己邪惡的能量。”
“它們會用人耳所聽不見的聲音慫恿人類去做邪惡與骯臟的勾當——在人間釋放淫亂、殺戮、疾病、毀滅、嫉妒、紛爭、死亡等邪惡的精神病原體,試圖毀滅整個維洛戈薩大陸。”
“這些邪靈,它們有的來自幾年前,有個來自幾個世紀之前,而那巨大無比的蛇靈則是超過萬年之久的最為遠古的惡魔之王,這是一條雌性的巨蛇惡靈,它早就看穿了赫理靈魂之下竭力隱藏的污穢,這污穢實在是為它所喜所需。”
“自從赫理偷偷藏起這塊血鉆之后,她的靈魂就已經無法被拯救。這上古巨蛇,也就是亞施塔女神的本體,便牢牢地寄居在她的體內,不斷蠶食她的靈魂。這萬年蛇靈令她無比嫉妒、無比邪惡、無比瘋狂、無比冷血、無比貪婪——她肉體上熾烈的情欲根本無法被幾個、或者十幾男人所滿足。”
”也就是說,赫理已經將自己的靈魂與肉體都獻給了這條萬年蛇靈,她就是亞施塔巨蛇所親自選定的活人祭品。”
“你們知道發情交配的雌性巨蟒是什么樣子嗎?你們了解一條饑渴了萬年的雌性巨蟒在發情時又會如何呢?”
“不僅整片地區的所有雄性巨蛇都會被這條母蛇散發的氣味和信號所吸引,就連死去的雄蛇也會被這來自地獄的情欲之火所撩撥而復生,加入這可怕的交配狂歡。”
“所以,”蘇請先生原本冷靜的聲音開始顫抖了,那廊柱后高大的身軀仿佛也被這番駭人聽聞的可怕事實而壓垮了,“所以,赫理自以為用魔鬼血鉆可以達到她一切的目的,卻不知自己已經徹底在亞施塔蛇靈的附體下顛倒了陰陽,混淆了黑白。她的理智和靈魂已經被邪魔蠶食殆盡,把披著綢緞睡袍的尸體幻想成渴慕已久的陛下,與之交歡…”
“那么,這具尸體到底是誰的?”桑階忘記自己的窘境,情不自禁顫抖地低聲問。
“難道你忘了自己手下長相嗎?”嬰之白冷冷地說,“這是胡夫將軍的尸體啊。”
“我的天我的天…”桑階仿佛被一記重錘擊中了后頸,整個人抱住腦袋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
“張將軍在黑墳牢坑被怪物吞了,”皇帝輕聲說,“胡夫將軍死后被邪魔詐尸而與巨蛇活人祭品交歡——桑大人啊桑大人,你的這些手下可真夠極品的。
桑階仿佛沒聽見皇帝的諷刺,整個人就像刺猬一樣。
“她身上的淤青以及吻痕正是地獄邪魔借著這具尸體,而在她身上留下的記號——她的肉體毀滅倒是小事,而她靈魂的徹底墮落才是真正可怕的萬劫不復…”
“等待赫理的,只有地獄,以及地獄之中永恒的烈火,和不死的蟲噬。”
蘇請先生這番話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感到一種瀕臨絕望的恐懼。
仿佛為了應證蘇請的話,一陣寒風打著旋兒從高大寬敞的神廟大門吹了進來,吹得火炬搖搖晃晃,整間神廟主廳剎那間變得鬼影重重。
就好像每一根廊柱之后都躲著惡魔邪靈,而這些鬼魅卻等著有人走來,悉悉索索地要出動的樣子。
雖然整個局是塞瑟皇帝在請教了蘇請先生之后布下的,可是當他第二遍再聽到這令人魂飛魄散的真相時,塞瑟全身的汗毛便還是跟著這陣風,這些響,一個冷噤,一次戰栗,豎了起來。
而其他的人,包括嬰之白在內,都不得不靠在最近的倚靠物上,渾身篩糠似得抖個不停,滿頭冷汗,閉著眼睛直喘粗氣。
“所以,我看到的從這女人身上露出來的長東西,以及那兩個小孩一般高的黑影,”魏南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塞瑟的身邊,臉色煞白地瞪著蜷縮在地上的赫理,就像見了鬼似的,“就是蘇先生說的亞施塔蛇靈和其他的小一點的邪靈,是嗎?這些小邪靈一直捧著那條又肥又大的母蛇的尾巴,對不對?”
“你說得非常正確。”蘇請先生的聲音再度傳來。
“不過,之前蘇先生說的,關于‘她是信了某個騙子的邪’”,嬰之白此刻已經緩過神來,聲音嘶啞地開了口,“這句話又是什么意思呢?”
“通過用魔鬼血鉆收集血液并且佩戴在身上,向每一個看見自己的人釋放巫術,令對方覺得自己就是那個被收集血液的人,這時很少有人知道的極端邪術;再加上,并不是每個佩戴血鉆的活人祭品都能夠將死尸喚醒并與之交配,這是魔鬼本人才能釋放的二層天終極秘法——憑著赫理,她絕不可能知道這么可怕的東西,所以一定是有人暗中泄露魔鬼的秘密,慫恿她這么做。”
“那么,蘇請先生您怎么會知道呢?”良久沒有開口的卡黛珊突然說了一句,這句話雖然相當無理,但是卻問出了在場大多數人的心聲。
“蘇先生知道這些是理所當然,你不是威盛凱人自然不知道個中原由,所以不要妄加揣測。”沒想到,回答卡黛珊的竟然是塞瑟,他語氣極其冷硬,目的是為了轉移所有人對蘇先生注意力的聚焦,“蘇請,你覺得蠱惑赫理行此邪術的騙子,有可能是桑階嗎?”
“不!不!不!”桑階立刻絕望又委屈地喊了起來,“陛下,我真的不知道這些怕人的玩意!”
“他的確不知道,”蘇請的聲調中第一次出現了強烈的鄙夷和蔑視,“桑宰相還沒這個資格。”
蘇請先生的話簡直和塞瑟皇帝一樣具有某種不可抗拒的威懾力,大家都不啃聲了,不再有異議。
所有人都在等著皇帝做最終的判決。
而塞瑟的臉色今晚一直嚴峻得就像一片青石,整個人望之儼然,冷若冰霜,寒氣逼人。
良久,皇帝終于開了口。
“革除桑階的宰相職務,降公爵頭銜為男爵,不可世襲。從明日起,離開塞瑟城,前往比爾馬郡擔任副總督一職,若非傳召永不得進都。”
“革除藍鳥相府衛隊隊長的職務,降女伯爵頭銜為騎士。不可在塞瑟城以及所有毗鄰城郡以及所有港口海灣等地擔任任何軍職,除此三類的其余城郡則可以給其提供軍銜和糧晌,但其所獲的新軍銜決不可超過二級準尉。同樣,若非傳召永不得進都。”
桑階和藍鳥雙眼呆滯如泥雕一般,如沉入大海,如埋入墳墓,如投在荒郊。凝滯、板滯、死板、癡騃、等到忽然地嘆了一口氣來,才漸漸驚厥醒轉過來。
這一男一女彼此無神地凝視著對方,尤其是藍鳥,她明白皇帝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在撒謊包庇桑階,只是他沒有戳破罷了。
皇帝還是給她留下了一條生路。
這兩個人的心像被大石頭壓著,周身麻木,失去了原有的氣力。
桑階那無神的雙眼就像是木頭做成的一樣,瞳孔毫無生氣,他灰白無血色的臉上更加籠罩上了一層死光。
“至于赫理,”皇帝低聲說,“她既然已經如此入魔,干脆直接處死吧?”
塞瑟的語氣像是在征求意見,但是沒有人敢回答他的問題。
“陛下,不能直接處死,”蘇先生的聲音相當篤定,帶著不可抗拒的威嚴,“她的肉體已經被惡魔玷污了,直接處死會帶來比詐尸更可怕的后果。”
“所以,蘇先生的意思是——”皇帝略帶狐疑地問。
“讓她像一條母蛇一樣死去吧,”蘇先生輕輕地說,帶著無限的悲涼,“這是我們能給她最好的結局。”
皇帝發出了一聲無可奈何的微微嘲諷之笑——這個骯臟卑劣的女人的一生,看來就會以她多次企圖殘害其他之人的可怕方式,而邁向了最終的結局。
“肉鋪…肉鋪…”塞瑟喃喃地說著,“誰能想到,對于其他女人來說最可怕的死亡方式…竟然、竟然對她來說是最好的結局…”
“永恒之王的旨意,”蘇先生仿佛聽見了塞瑟的耳語,“誰都不能違背。”
皇帝聞之頓時驚愕萬分,他猛地抬起頭來,似乎是想想再多問幾句。
可是在那空曠的神廟二層之上,卻早已沒有了蘇先生挺拔高大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