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念禾不知道該要如何回答才好。
她并不是完全不諳世事,對情感毫無知覺的閨閣孩童,從前郭安南的行事雖然不甚直白,可也能叫她隱約之間感受得到其中意圖。
不過往常她還能裝傻,方才見得那同自己相貌相似的少女,卻再不能視若無睹,只好安慰道“今日難得出來玩,自有好花賞,不要管那等不高興的事情。”
孰是孰非,她分得清楚,郭安南的行徑雖然令人不舒服,卻同他妹妹毫無關系。
郭東娘猶豫了一下,本來還待要說什么,見得沈念禾如是回答,一時也不好再做解釋。
平心而論,縱然郭安南是她的親生兄長,可如此行事,確實令人不齒。
且不說郭、裴兩家相交頻密,單看沈念禾是她的閨中密友,郭安南身為她的兄長,竟然尋個肖似妹妹好友的少女下手,看對方模樣,像是正經人家出身,眼下同養成外室無異,實在太沒有底線了。
兩人往前走了一段,終于與尋過來的仆從遇到了一起。
本來一行人往八角亭走,是想要在那一處坐著喝點茶水,吃一吃點心,慢慢賞花,眼下亭子是不能再去了,雖有些小樹,到底不成氣候,無法在下頭乘涼。
兩人一路被太陽曬著,沈念禾還罷,郭東娘是不耐熱的,方才都已經滿頭是汗,此刻更是頭暈眼花的,見得來尋自己的人,忙先討了一竹筒清涼飲子喝了,又叫人打扇,又拿打傘訂在頭上,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此刻無處可去,沈念禾便提議道“不如還是回馬車罷,到底有個地方納涼。”
興沖沖而來,哪里料到會如此灰溜溜而歸。
郭東娘早已無心賞花,一面往回走,一面忍不住又回頭看向后頭的八角亭。
沈念禾猜到她心中所想,思及方才見的那名少女,無論是出于良心還是道義,都有些不放心,便道“我看那亭子里頭也沒什么東西,更無人伺候,那姑娘不知什么情況,像是生了病,不如把帶來的藥丸撿一撿,再收拾幾樣飲食果子過去,若是不妥,也能幫著你家大哥叫個大夫過來。”
郭東娘遲疑了一下,實在也還是不放心,雖然是長兄的房中事,可看周圍跟來的仆從,確實覺得一個都不方便叫她們知道,一咬牙,便只好按著沈念禾所說,收拾一廂里頭的各色消暑、傷病藥丸,又和著些飲子,單取了一匹馬,自家帶了過去。
沈念禾等她走了,復才向郭家跟來的管事問道“不知這一湖荷花是誰人栽種,我想買些花和葉子回去。”
那管事笑道“姑娘放心,這是京都府衙所轄,方才進來時已經與守湖的人說了,咱們盡可采摘。”
沈念禾也不要旁人幫手,自家拿了剪刀,沿湖堤挑了合適的荷花荷葉,又選些蓮蓬一起采了,很快得了一大盆。
等到郭東娘沉著臉回來的時候,一走近馬車車廂,就聞到淡淡的荷花香,里頭居然已經擺了兩個插好的花瓶。
沈念禾只做沒看見她的表情,笑道“曉得你平日里懶得很,給你插好了,回去放著就是——這花看一晚上,明日還能給廚房做菜吃。”
她盤膝坐在蒲團上,一手拿著團扇,慢悠悠地給自己扇著風,車廂窗、門都開著,大風拂過,越發顯得她優哉游哉,一副極為愜意的模樣。
郭東娘原本憋了一肚子的氣,看著沈念禾這般行狀,頓時如同大熱天泡了冷泉似的,全身都舒緩了下來,把手頭韁繩往邊上小廝手里一扔,朝著車廂一躍而上。
車廂里頭放了冰,正冒出陣陣白煙,那白煙讓人一靠近就覺得甚是涼爽,郭東娘上得馬車,頓時連動都不想動了,看著沈念禾一顆一顆剝蓮子玩。
她看了一會,覺得十分有趣,忍不住也拿了一枝蓮蓬也跟著剝起蓮子來。
車廂并不大,兩人坐在里頭,當中又有一個裝了荷花荷葉蓮蓬的大盆,已是沒有多少空地,自然沒有旁人在,沈念禾便給她倒了一盞清涼飲子,又把點心、小食、果子尋得出來,一一擺在郭東娘面前,又把自家面前已經剝殼去皮去心的七八個蓮子用荷葉裝了,捧給對方,道“嘗嘗這個,又嫩又甜。”
有了這荷花、荷葉、蓮蓬,又有蓮子米、時鮮果子、飲子、點心,被冰氣這么潤著,又有沈念禾在邊上用扇子慢慢扇風,雖然扇的不是自己,可馬車里空氣流動,也已經被帶得十分涼爽。
郭東娘此時也跟著全身心都放松下來,只覺得這一刻才真正是來休息游玩的。
兩人吃著東西,又說了一陣閑話,眼見也是要回去的時辰,郭東娘卻是忽然道“你來時問我家中前一陣有什么事,其實沒有旁的,是向北聽得有人同他說我大哥…說他…好似有個相好在外頭,不知怎么辦才好,便來問我…”
“我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可爹爹此刻遠在翔慶,又是戰時,不知多少雙眼睛半點不錯地盯著家里,眼下大哥在外頭胡來,竟是讓向北都聽說了,想來許多外人也有所耳聞,我當時還以為是外人弄錯,叫人一查,卻發覺并非空穴來風,因無法可想,只好認真勸了他一回…當時應得好好的,誰又知道…”
郭東娘越說聲音越低。
郭家三兄妹的感情一向很好,郭安南作為長子,更是向來得一家看重,從來都是照料弟弟妹妹,作為榜樣的那一個,只自從入了官,他就不太順,先前在宣州還好,畢竟是個遠地,還有郭保吉這個親爹在邊上幫著收拾首尾,此刻到得京里,郭保吉又鞭長莫及,哪里還能有那么好的運氣。
郭東娘先前只以為兄長是在外頭喝酒吃席時,同歡場女子好上了。畢竟時下文人都愛去酒樓里頭宴飲開社,十場里頭有八場九場會請能詩善文的妓伶參加,一則烘托氣氛,二則也還是雅趣,在其中有兩個相好的,并不罕見。
這行事雖然十分不妥,卻也好辦,只要冷一冷就好了,過得一陣子不去,誰人還記得你?
郭東娘畢竟還是想給兄長面子,思忖再三,又同郭向北商議了一回,最后索性自己面對面去同郭安南說了此事。
郭安南顯然有些意外,卻也沒什么大反應,聽得說是外頭有關于自己新私生活的風聲,好似也有些后悔,但是很快就向郭東娘承諾他會處理好此事,叫妹妹不要擔心。
然則郭東娘這個妹妹又怎么能料到,郭安南所為的“會處理好”指的是“會不讓人發現”呢?
想到自己方才才知道的消息,郭東娘只覺得后槽牙都被自己咬疼了。
還沒成親家里就擺了通房甚至妾室的男子并不少,可還沒成親就鬧出人命來,還是同不知來歷的外室鬧的人命,甚至男子半點功名也無,只有個蔭庇出來的官身,如此條件,若非有個叫郭保吉的爹,自家這個兄長婚姻上頭可以說一輩子都廢了。
畢竟是外人,沈念禾并不好置喙,見得郭東娘如此糾結,除卻安慰幾句車到山前,人到橋頭,并無什么良方。
郭東娘說得語焉不詳,沈念禾也只好安慰道“不如先問問你大哥,看此事如何處置——也幸好沒落什么把柄在旁人手上,否則郭監司帶著大軍在前線殺敵,郭大哥卻在后頭…叫御史臺知道了,不曉得躲高興…”
便是此時礙于郭保吉要收翔慶,天子必定會壓下所有同他有關的彈劾帖子留中不發,可仗總有打完第一天,等到郭保吉凱旋歸來之際,就是拿他兒子開刀之時。
她其實還有一句話不好意思說出來,那便是“幸好不見有身孕”。
如果沒有證據,還能推脫。
一行人先把沈念禾送回家,復才又轉回郭府。
回到家中,郭東娘聽說郭安南還沒回來,當真十分惱火,等到收拾妥當,又著人把拿回來的各色荷花東西分了些送給廖氏,復才對著沈念禾給她的那個插瓶發呆。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天色全黑,一個小丫頭卻是匆匆走了過來,道“姑娘,大公子回來了,應當是去了書房。”
郭東娘急忙站了起來,一路快跑,終于在書房里堵到了人。
郭安南見得妹妹,也知道她是為什么來的,只有些話不好同未出閣的妹妹說,又一想到白日里的沈念禾,更是全身焦躁,只好道“今日那沈念禾…她怎么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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