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毛病被人連著逮了兩次,沈念禾便是想要找些解釋的借口,也覺得半點站不住腳。
自這日起,剛開始她還做些表面功夫,裝模作樣地把桌案收一收,后來見得那裴繼安下衙回來之后,每天都抽時間過來給謄寫算稿,更要緊的是,經過他的手后,不但桌案整齊了,算稿也被排列出順序來,叫她翻找原來的東西時幾乎再不費功夫,簡直是事半功倍。
沈念禾從前并不缺伺候的人,四個貼身大丫頭個個都聰明伶俐得很,管理填滿庫房的各色衣衫細軟、釵鬟首飾、擺設器皿,從來沒有出過半點紕漏,可她卻從來不肯給幾人去打理書房當中的書架同桌案。
她的東西雖然擺得并不整齊,卻自覺乃是“亂中有序”,或者哪怕沒序吧,可給她們幫著整理得次序竟然之后,看著是漂亮了,可要找東西的時候,卻常常找不到了。
而有時候桌案上的算稿雖然亂七八糟,可她自己翻的時候,順手抓來抓去,抓錯了也沒什么,一旦給人整理到了匣子里,要在里頭翻來找去,就整個人忍不住地煩躁起來。
做事時最忌諱心浮氣躁,一旦心情不好,起頭起壞了,好半日都高興不起來。
沈念禾自己也知道這是個壞毛病,也曾經羨慕過旁人條理分明,嘗想效仿,被義兄知道此事后,還把他家中多年內院庫房的女賬房送了過來,那一位原還自信滿滿,說什么“奴婢不會叫姑娘覺得礙手腳,用不得一個月,就能帶得過來。”
便教她做事時如何分一二三四,又教她如何去記書冊擺放位置,還想要教她如何才能把東西放得順手又整齊。
沈念禾先還興致勃勃,滿心積極地學,然則十天過后,桌上、書架上是整齊了,她坐在桌案前,卻是做什么都覺得不順手了,只好客客氣氣附上不少禮,把那老賬房送了回去,被義兄拿來取笑了好一陣子。
當時也不覺得有什么,可眼下被裴三哥幫著整理之后,不但不亂,反而心情愈好,做事愈順,倒叫沈念禾漸漸琢磨過來其中原因。
她原本東西雖然亂,卻全是按著自己的本能放的,放的時候,除卻有一種暢快并遂心的滿足感,等到找東西的時候,自然也是按著自己的想法去找,往往一翻就能找到,即便找第一處找不到,找第二處肯定就找到了,另又生出一種心想事成的滿足感。
這一應行為,全是不用動腦,跟隨本心,反而可以作為用腦之后的放松。
而被人把桌案、書架按著常人的想法擺得整潔之后,她再按著從前的方式去找,時常是尋不到的,而此時一旦叫了人,開得口之后,偏又打斷自己的思路。
滿足感沒了,還多了挫敗感,又怎能叫她高興?
可這裴三哥幫著來整理的方法,卻同旁人全不相同。
他謄抄算稿,知道去蕪存菁,錯處、冗雜處便不要,只留正確的,或是必要的過程并結果,謄抄之后,又在第一頁放了索引之法,原本的算稿也不扔,還按著她原本算數思路的順序疊放。
況且他的字還特地寫得工整極了,仿佛雕版印刻的一般,看起來全不費力,又因按著她原本的思路整理,一來二去,叫她甚至都不耐煩看自己原來的算稿了——字那樣草,還一塊一片,七歪八倒的,有時候自己都要看半天才能辨認出來!
這時候滿足感就轉為了事半功倍上頭。
原本要花一天才能做完的事情,此時只用花半天,而亂得手都沒地放的桌案,一覺起來,不過去吃了點東西,幫著嬸娘打了點下手,再回來時,就按著自己順手的方式整好了,還把自己的進度、成果都整理了一回,滿足感更甚。
究其原因,多半是因為今次她算的數、式,整理出的問題同結果,甚至看的書冊,都曾是那裴三哥看過無數次,也親自算過的,他看一步就知道下幾步,舉一而反三,自然處理起來順暢無比。
得了這樣的好處,沈念禾開始還有些不好意思,后來習慣了,索性破罐子破摔起來,坦然享受專人“伺候筆墨”的待遇,有一兩回裴繼安忙于衙中事務,因事未歸,她一個人對著混亂的桌面,在里頭找昨日的進度時,竟然并無半點熟悉,還生出點手足無措的迷茫感。
且不說此處沈念禾為著重核宣縣、宣州圩田的圖繪并工期等,正專心算數,而另一處,宣縣的縣衙當中,押司謝善也正為著這圩田之事,對著兒子謝圖又責又訓。
“你爹一輩子只當了個押司官,吃虧就吃虧在出身低,又落到那裴家手下,他本就不得朝中待見,許多事情便不好給我運作,否則依我之能,做出一二樁事情,豈止于今日?”
畢竟是自己的種,他勸得苦口婆心。
“彭知縣已是同我說了,裴三擬要辟東邊荊山邊上的水地,等州中批文下來,做得同意,立時就能動工,你不是成日想著也掌點東西?明日你尋個機會,同那裴三說了,問他討要幾個差事下來,他那一處點了頭,我就去找彭知縣,一旦此事落成,你也跟著有了功勞。”
“便是他因為姓裴,總有許多妨礙,你卻不同,熬個兩年,你爹我便能給你轉去州中,再過幾年,拼著我這幾十年的老骨頭,退得出來之前,怎么也能把你拱到一個‘官’字上頭。”
由吏入官,從來是萬分艱難之事,可卻并非全不可能。
但凡兒子能有一點實績,又有自己這個做爹的在后頭托著,在宣縣這一個小地方不行,去得宣州,總能搶下一兩口肉來。
謝善在衙門里頭當差多年,從前親眼見得裴、謝兩人花了多少功夫去尋訪、親探,也曾跟著做過不少事情,更是見過那沈批的圖繪手稿。
正因親眼所見,也了解裴家人的行事,他才知道只要州中批文一下來,給那裴繼安牽頭做了,多半不會出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