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繼安正指望做些事情好洗掉心中愧疚,私心只盼著多辛苦一些,至于結果,其實并不怎么擔心。
不過他雖然只是個吏員,身上背的東西卻很多,除卻撿要緊的自己做,不得不將其他事情發派下去。
謝處耘急于為兄長分憂,也不挑肥揀瘦,什么都先搶著干,他聽得衙門里頭差吏說書籍不好發賣,大家俱是躲著,紛紛害怕要出去碰壁,便自告奮勇將此項接了,也等不及隔日,當即就要出門去問。
他心中盤算打得噼啪響,暗道:雖是三哥說了不讓強行攤派,然則這樣好的書,怕是一放出去就要被人搶得干凈,怎可能會不好分攤!旁人說不好做,怕是不曉得今時早已不是往日,沒有用心去想罷!
再一想:我也不去找那些個縣學、鄉學,一個個窮酸書生買不起我這貴書!橫豎宣縣光是書鋪便有七八間,一間給個五十部,輕輕松松便能發出去三四百部,等到他們嘗到了甜頭,怕不得要搶瘋了!
拿定了主意,謝處耘走起路來都更有滋有味了,立時就往葵街而行,尋得當街最大的書鋪。
他回得宣縣之后,這一向常在街上晃蕩,又頂著這樣一張極出挑的臉,身上還穿著公服,沒幾日一條街都認得了,曉得這是裴繼安管著的。
此時他才進得門,就有伙計上前來迎。
那伙計一面口中殷勤招呼,一面朝后頭喊道:“掌柜的,有貴客來了!”,又將人往后頭引。
還沒走幾步,里頭掌柜的已經出來相迎,請得謝處耘進去,又是叫人上好茶,又是著人去買糕點小食,時鮮水果,最后陪笑問道:“今日什么風把謝小哥吹來了?可是衙門有什么差遣?”
謝處耘伸手將他攔了,道:“不是衙門差遣——我只坐一坐,說完就走,不必買什么糕點吃食。”
對面那掌柜的登時松了口氣,便是面上的表情都變得輕松了,笑著問道:“難道是看中了什么書?不是老朽夸口,滿宣縣當中許多書鋪,只有咱們這一家最多最全,進得書冊俱是刻印最佳!若是想要,幾套書罷了,小的著人送到裴家去?”
謝處耘見他如此客氣,有心給他點好處,便把書籍的事情說了,又道:“因要分給其他地方,你們這一處也不能多得,本來只有一家五十部,只是掌柜的今日如此好說話,我便做了這個主,給你多挪出三十部書來賣——也不必多謝我!”
掌柜的面上原本還帶著笑意,聽得謝處耘這一番話,臉上一僵,拿著茶杯的手都發起抖來,連忙先將那杯子放回桌面上,才敢急急擺手道:“這如何得了!此處鋪小力薄,怎能搶了他人的好處!”
又道:“年初的時候也是公使庫發賣印書,咱們這一處足認了一百部!今次雖是難得的大好事,卻不能總給一家占便宜——不如把這好處分給旁的人,我們還是收斂收斂的好!”
一面竟是特地叫了人進來,自對方手中取了一個小布袋,小心翼翼擺在謝處耘面前的桌案上,道:“謝小哥來了這許久,咱們卻是一直沒能多往來,今后還要常來做客,此處一點小東西,不成敬意,還盼收得下來。”
說到此處,那掌柜的竟是特地還補了一句,道:“你且放心,宣縣當中人人皆知我這一張嘴口風把得緊,絕不會同裴三說的!”
謝處耘被這一番拒絕,簡直氣得不行,被對方拿那“一點小東西”放在面前,伸手一摸,里頭一吊一吊,沉甸甸的,竟全成貫的銅錢。
想起方才那一句“不會同裴三說的”,簡直如同拿巴掌扇他的臉,謝處耘如何能忍,那臉登時就拉了下來,怒道:“我豈是那等橫行霸市之人!”
若是換做從前,謝處耘一腳便要踹得出去,桌子都得掀翻,然則此時身上畢竟披著公服,又有裴繼安會被連帶,他只得忍了又忍,惱道:“重校的《杜工部集》,其中還有一冊補遺,坊間從未得見過——這樣好的書,便是州府中的楊如筠楊老先生都肯出面手抄做版,白送的錢,你當真不肯要?”
那掌柜的見他臉上甚兇,心中實在暗暗叫苦,不得不咬牙退了一步,應道:“卻不是不想要,實在年底了,咱們這鋪子也小,賬上沒有余錢,買不得那許多,不如認下十部?”
一下子砍掉一大半,這舉動在謝處耘眼中,簡直同打發叫花子也沒甚區別,他也懶得多說,抬腿便往外走,只當自己沒有來過。
那掌柜又是想攔,又是猶豫,最后口中雖然叫嚷,還是給人走了。
一時后頭的伙計忍不住上前來問,道:“掌柜的,畢竟是衙門的意思,咱們這般行事,是不是有些不太妥當?”
掌柜的搖了搖頭,嘆道:“若是能不得罪,我哪里又想這樣——年初也是衙門公使庫印得十三經,足認了九十部,一部三貫錢,到得而今年底了,才賣出去兩部,你且算一算,這一下就砸進去二百八十余貫,大半個月都要白做!”
“今次這書定價十八貫,最少要認五十部,公使庫印版那樣差,錯訛又多,本來就是倒貼還沒人買的東西,今次價錢還這樣高,怕是一部都賣不出去,屆時又要倒填,這一回足有九百貫,當真認下了,衙門倒是高興,東家那一處如何交代?怕是我白做十年都賠不起!”
伙計也跟著嘆了口氣,道:“若是那謝小哥所言不虛,果然是補遺重印的《杜工部集》,其中補了早已失傳的詩文,又有楊如筠老先生抄謄,這個價錢倒是不高…”
掌柜的冷笑一聲,道:“做的什么美夢?這樣的好事,咱們遇得上?如此珍惜之物,誰不是小心收好,便是要發印,大把書坊搶著要,怎可能落到這小小一縣的公使庫身上去印?”
又道:“你年紀輕輕,怎的忘性就這么大,這就不記得年初的事情了?上回管那公使庫的謝圖怎么說的?換了好雕版,又是大儒反復校對,是難得的好書——結果送得過來,卻是什么破爛?衙門里人說的話,你竟也信?除非裴繼安親自來,我給他幾分面子,倒是可以跟東家說一說,如今連想都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