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楊府后園的小池塘邊上,宣州知州的叔父楊如筠正在認真喂魚。
歲數大了,精力難免就有些不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蹲得太久,等到重新站直起腰的時候,楊如筠的眼前竟是有些發黑。
他那小兒子立在一旁,連忙上得前去欲要相扶。
楊如筠搖了搖手,等到那暈眩緩了許多,才把裝魚食的空袋子遞給了從人,又對著兒子嘆道:“老了,不中用了,連喂魚的時候都手抖。”
楊老幺道:“大人正精神,哪里老了!”
這馬屁雖然敷衍,畢竟也是自己疼愛的小兒子拍的,楊如筠無奈道:“你這一張嘴,實在慣會哄人,若是做事能有這一半能耐,也不至于如此歲數,依舊舉業未成了。”
他說的是責怪的話,口氣卻并無什么怪罪之意。
楊老幺便陪著笑道:“百善孝為先,我雖舉業未成,若能一直守著大人,也算是做成了一樁大事!”
楊家出息的子弟多得很,并不缺支應門戶的,楊如筠年紀越大,越覺得養這樣一個孝順的兒子在身邊很養得過,呵呵笑了兩聲,也不再去說他。
見得日頭已出,父子兩人便趁著這一點暖意去了書房。
一進門,楊老幺就坐到了桌案邊上,把面前堆著的書信同拜帖一一讀給父親聽。
楊如筠仕途上波折并不少,他少年時一筆書法便十分出名,后來入了官,做過御史,也曾崇政殿說書,另被遣去偏遠州縣做過親民官,還有過十余年的戎馬生涯。
經歷多了,字隨本人,自然也就有了獨特的剛健風骨。
世人都識好歹,少不得拿了筆潤來相求,只是楊家家底豐厚,楊如筠也不缺這幾個錢,他年輕的時候愛惜羽毛,輕易并不貨字,老了之后就更不肯為外人辛苦了。
楊老幺把落款名字陌生的信件挑出來,粗粗掃了一眼,見都是求字的,便放到一邊,準備拿去給管事拒絕。
除卻這些,旁的都是熟人來信,卻不能如此敷衍。
他便一面給父親讀信,一面按著對方的口述書寫回信,讀到一半,卻是忽然停了下來,問道:“爹,你還記不記得上回二大王府上來信,問咱們討要屏風與中堂?”
楊如筠皺眉道:“若是對聯、題字這等小東西倒也罷了,屏風同中堂麻煩得很,最近天冷,我沒那功夫給他寫——那一處來信催了?”
又道:“況且陛下臥病,他一個做兒子的,不好好侍疾,哪里來的閑工夫求字!不要理他!”
楊如筠給太子講過課,雖然不曾教過二大王,教訓起人來,照舊分毫不讓。
楊老幺自應了,尋個說得過去的理由回完信,不多時,卻是無奈又道:“何四叔來信,說是上回你答應他六十大壽的時候,要給他寫賀壽詞…”
這一回楊如筠倒是點了點頭,道:“確實有這一碼事,同他交代一聲開春再說,我最近手腳都有些木,拿起筆抖得很,也提不起精神寫東西。”
楊老幺一一應了。
桌上的信件已經攢了小半個月,數量著實不少,楊如筠久坐不耐,交代兒子道:“若沒有什么要緊的,你替我回了便是。”
楊老幺匆匆把剩余的信件過了一遍,翻到其中一封時,卻是“咦”了一聲,低頭仔細那一處來了拜帖,好似那韓老爺有個后輩想要出一部書,欲要請大人謄抄付刻。”
楊如筠不悅地道:“這個老韓,越發不靠譜了,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也肯幫著遞帖子,他的名帖就那樣不值錢?”
說完這話,他猶有些不滿,只覺得自己受了羞辱,忍不住又道:“這有什么好問的,拒了便是——拿我當個抄書匠呢?!”
楊老幺卻是不應,猶猶豫豫地道:“大人…要不要還是先瞧瞧?”
一面說,一面果然把那拜帖遞得過去。
楊如筠雖覺得兒子十分不醒事,還是皺著眉頭接過了。
他先掃了一眼拜帖,見上頭文字雖然工整,卻少了幾分靈氣,忍不住便撇了撇嘴,然而等到翻到后頭那一頁紙的時候,卻是大聲“啊”了一下,整個人都坐得直了,一雙眼睛盯著紙上字跡,連眨也不眨,過了半晌,復抬起頭,驚聲問道:“這…這是哪里來的?!老韓竟是藏有這樣好東西,怎的從未聽他說過!”
楊老幺忙道:“兒子看那帖子,好似是宣縣的一個吏員拜的,說是有遠親來投,那親戚家中私藏的,此時拿出來給宣縣公使庫印書得錢,一為籌雅州軍餉,二卻是為了給他那遠親家人祈福…”
又道:“帖子上說那書中有已然失傳的《杜工部集》補遺,我先還有些不信,然則一讀便知端倪——尋常人哪里仿得出來如此大才!”
另又問道:“大人來看,是也不是真詩?還是旁人假借名義而作?”
楊如筠雖是問了話,卻半點心思去細聽兒子回答,只盯著紙上的詩句看了又看,嘴里念念有詞,那頭也搖了又晃,晃了又搖,品砸半晌,也不去回話,只一味催問道:“那剩余稿子呢?”
楊老幺哭笑不得,道:“爹,人家這是家藏孤本,怎可能把稿子全數給來…況且還不曉得咱們肯不肯接!”
楊如筠把,最后長聲嘆道:“若是我那老師魯直先生猶且在世,得了這許多詩,怕是要歡喜欲狂!”
又道:“拿了這樣的東西來,簡直是掐了我的命脈,怎可能會不接——幸而我有這一筆好字,才能得當先看到如此華彩辭句!”
又跺足道:“能抄此書,實是功德無量,便是早幾年拿得出來也好啊!這一二年我眼睛已經不太好使,大字還罷,那小字若是寫得歪了,將來要被百世笑話的!”
一面說,也不管兒子反應,連忙去打鈴,等下頭人進來了,又急急吩咐道:“去搬得幾個大炭盆過來,務要把這書房燒暖和,再去尋夫人拿我房中柜子鑰匙,取那七香丸來此處點了,另有庫房里上回賀家送來的粗蠟燭,一并拿來書房給我晚間用…”
楊老幺雖然早有預料,見得父親這樣表現,依舊嚇了一跳,強忍著才沒有上前阻攔,心中卻是不由得暗想:大人原還說手抖,哪里抖了?我看那手穩得很哩,都要把鈴給拍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