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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善心

  裴繼安并不說話,只接過沈念禾遞過來的紙頁翻看。

  他原是要草草過一遍,然而才看到第一張紙,翻頁的手勢便停了下來。

  那紙上當頭先寫了杜工部集補遺六字,里邊果真就是一卷詩文合集。

  作者本名杜子陵,因他曾任檢校工部員外郎,又被稱作杜工部。此人系出名門,祖父名曰杜審言曾是修文館直學士,為前朝文章四友。

  他青出于藍,文風高古厚重,是個千年難出的奇才,在世時已是“新詩海內流傳遍”,過得兩朝之后,更被推為詩中師祖,無數文人學詩先讀杜,一讀讀一生。

  只是到底過了數百年,其人不少詩篇、文章早已失傳,坊市間雖然流傳版本不一,俱是或缺或漏,各有錯訛,士林苦之久矣,卻也沒有辦法。

  裴繼安自己也是世家出身,自小學杜詩,當日給沈念禾帶回來的那許多版本,他版版都能熟背,此時見了面前這很厚的一疊,很快就辨認出其中新添增的內容并非胡亂攀名湊數,而是當真飽有“杜氣”。

  他只看了幾頁就停了下來,輕聲問道:“如此珍貴之物,你當真要給到公使庫里刊印?”

  沈念禾點了點頭,卻是不忘澄清道:“不是給公使庫刊印,是給三哥去刊印。”

  裴繼安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道:“你年紀小,也不常在外行走,怕是有所不知,拿這樣一部書出去發賣,不知會有多少人來搶——哪怕只是走多兩步,給到葵街那隨便一間書坊、書鋪,都能為其開出幾百上千貫的銀錢,若是去得京城,必有人舍得付數千貫來買。”

  沈念禾應道:“我日前打聽過,是知道的。”

  裴繼安見她這般回話,十分無奈,忍不住道:“那你何苦還來舍貴逐賤?公使庫買你這書,能付多少錢?一二百貫已是頂天了!”

  又道:“我知道你心善,看到三哥這一處有了難事,就忍不住想要來幫忙,只是忙卻不能這樣幫,今次不過遇得些許小事,你便把家藏的珍寶拿了出來,將來如果遇得大事,你家底掏空了,又待要如何?”

  再道:“足有三個多月,我手里拿著公使庫,莫說只賺個千百貫,便是再多也不難,你莫要擔心,實在不是什么麻煩事。”

  他句句話都說得誠心誠意,又勸又夸的,那語氣溫柔極了。

  可他越是溫柔,沈念禾就越是不肯相信。

  這語氣,就如同哄小孩一般。

  果真不為難,怎么會日日都忙得早晚不見的?又怎么會日日肅著臉,連鄭氏都不敢多去吵他?

  要知道,裴繼安是有過“劣跡”的。

  當日得知了邸報中翔慶府噩耗之后,他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特地跑來與自己問話,也不管她這個孤女不名一文,也不顧她相貌平平,一心就想要促成兩家結親。

  這一位委屈自己委屈成了習慣,聽他說話,有時候要正著聽,多給他添油加醋,有時候要反著聽,多為他思量幾分。

  沈念禾只覺得自己實在有些難,想了想,道:“我也不是白給,除卻尋常酬勞,我還要三哥在書中說得明白,這一版刻本乃是馮家所藏,我是沈家后人,承外公馮蕉夙愿,按母親馮蕓遺命,為了文人福祉,今次特地拿出來刊付天下。”

  裴繼安聽得這話,沉默了幾息,復又鄭重問道:“這是為了…”

  他話還沒有問完,沈念禾已經點了頭,道:“為了我娘。”

  “她好心救人,又是為了國朝大事,誰料得竟會落得如此結果,我爹無論生死,已經逃不過失翔慶的罪過,我娘卻不能死得那樣委屈。”

  “朝廷會如何反應,眼下全未知曉,便是將來能有表彰,怕也是悄無聲息的,并無幾個人知曉,可若是我將此事刊印在這杜工部集上,無論十年百載,哪怕上千年,都能為人所知,更要贊她一句義薄云天,敢為天下先。”

  她聲音雖然不大,卻說得很堅定。

  裴繼安看著她,過了好一會才道:“這書如此珍貴,你的要求并不過分,只要肯發賣,定然會有書坊愿意將事情刻印在上頭。”

  沈念禾搖頭道:“我家而今這個情況,若是旁人生出什么歹意,我哪里護得住?況且這話畢竟有些敏感,尋常書坊未必肯答應,今次與其說是我用這書幫三哥賺錢,倒不如說是三哥用這書幫我替我娘張目。”

  她頓了頓,又道:“再一說,這書一印得出去,若是我爹還活著,也算是把我在此處消息傳到他耳中了。”

  話已是說到這份上,裴繼安便不好再拒絕,只得把那沈念禾帶來的紙頁留下,回道:“等我先想一想。”

  沈念禾見他雖未一口應下,卻也同意了七八分的樣子,也不去逼催,又道:“我只取了補遺的半卷過來,另還有半卷在我房中,一并拿來給三哥罷?”

  裴繼安看她把那另一半紙書取了過來,果然一并收下,等到晚間,尋了個機會將那謝處耘打發出去,自己反鎖了門、窗,特又把上頭木板放下來將那窗戶封得密不透風。

  他面色沉郁,坐在桌邊那看沈念禾寫的杜工部集補遺良久。

  沈念禾的字不拘小節,單獨來看都是漂亮的,可排在一頁紙上,往往不夠整齊,前頭一個字靠左,后頭一個字就偏右。

  裴繼安做事向來條分縷析,規規整整,今次看了這字,竟也不會難受,反倒覺得怪活潑可愛的。

  只他從頭看到尾,眉毛卻沒有舒展過,尤其見得沈念禾在卷尾寫的馮蕓之事時,更為為難,到得最后,長長嘆了一口氣,擎起那桌邊燈盞起身去往屋子最里邊的墻角。

  那一處立著兩個木柜。

  裴繼安把燈盞放在地面上,打開柜門,不知觸動了那一處地方,卻聽得“咔”的一聲,不多時,他竟是把其中一塊木板給拆了出來。

  油燈昏暗,照映出地面上松動的磚塊。

  他把磚塊小心取出,露出下頭一個極大的空洞。

大熊貓文學    盛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