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氏在沈念禾前邊帶路,小聲道:“處耘他爹多年前就不在了,他娘改嫁得早,本要帶著兒子去新夫家,偏他性子倔,怎么也不肯,一個人留在宣縣吃了不少苦。”
“到得今年,他繼父那一門轉來宣州城中做官,時時要管著他,叫他十分不耐煩,難免生出幾分脾氣,回頭繼安自曉得去說,你別理這個不知好歹的。”
沈念禾只笑了笑,并不說話,跟著進了廚房。
里頭并不大,除卻兩個灶臺,另有鍋碗瓢盆等物,一一按大小擺著。又在墻上掛了帕子,布巾等,角落里堆滿劈成一般大小的柴禾,壘得方方正正,便是旁邊竹筐里的菜蔬也擺得十分整齊,叫人一望就生出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
兩個灶臺上都坐了大鍋,正“嗞嗞”地發出響聲,雖然沒開,也燒得很熱了。
沈念禾才要上前,后頭便有人道:“我來罷,嬸娘同沈妹妹去尋衣服便是。”
原來是裴繼安過來了。
鄭氏司空見慣,應了一聲,便把沈念禾帶了出去,回到原來房中,先搬了屏風、木桶去角落,又尋了干凈衣服同皂角、布巾等物。
等到收拾好這一處,裴繼安的熱水也都提好了,早已全數倒進大木桶里,又添了涼水,最后提了一桶冷水過來放在屏風邊上,也不多說,老實退了出去。
沈念禾被汗水漬了一天,鹽粒都要漚出來,好容易得了熱水,閂上門,就著火焰如豆一般大小的油燈,從頭到腳仔仔細細洗了好幾遍。待要換衣裳,卻聽得外頭鄭氏敲門叫她的名字,又叫道:“好了不曾?水要冷了,小心著涼。”
原是鄭氏擔心里頭出事,跑來詢問。
她應了一聲,把衣帶系好去開門。
鄭氏舉燈在外等著,見門開了,頓時松了口氣,道:“咱們去隔間坐一坐,叫繼安來倒水…”
她話才說到一半,卻是不知怎的,忽然住了嘴,只慢慢把手里燈盞舉得近了些,端詳沈念禾的臉好幾息才道:“原也應當是一副好相貌,卻不想瘦得如此不成樣子,實在可惜…”
沈念禾只好低頭不語。
鄭氏也沒有多說,帶她去了對面的房舍里,解釋道:“這是繼安的屋子,方才他同我說了,明早就騰出來給你住——這一間坐北朝南,敞陽通透,又不靠著巷子,正合宜休養。”
沈念禾連忙道:“還請裴三哥不要這樣行事,我住原來的屋子就很好,若是如此麻煩,倒叫人怎樣都住不安心了。”
鄭氏給她挪了椅子坐,卻是道:“你莫要多管,等我先去取個東西過來。”
她把燈留在桌上,自家先行了出去。
沈念禾一人坐在屋內,左右環視,果然這間房比自己方才躺的要大上許多,墻角靠著一張床,窗邊有及腰高的桌案,再往里,靠墻處有一架書。
她心念一動,擎起桌上油燈行近而看,只見那書架上排著的并非常見經義、詩文,反而多是農書、營造、屯田治河之法,另十余本各朝律令,擺得自有規律在,與廚房里那整整齊齊的排布如出一轍。
再看書脊上頭字跡,并非什么名體,卻也頗為工整。
未得主人同意,沈念禾不好去隨意翻閱,只站在書架前一一看那書脊上的書名。
其余皆不論,唯有最后一排律書乃是按朝代來做排列,由古至今,齊燕晉楚,前頭并無什么差錯,可是大楚刑律統類之后,竟還冒出了一本大魏建隆重詳定刑統。
明明自己死時大楚才建朝未久,猶記得前幾日,弟弟特來同她說,欲要獻銀給義兄李附充河東軍費,怎的轉眼之間,又生出一個大魏來了?
樁樁種種,俱是萬分詭異,沈念禾深知不能為外人道,縱然腦中已是驚濤駭浪,卻也勉力維持,不敢露出什么破綻來。
多說多錯,多做多錯,她后退至座上,將油燈放回桌面,老老實實坐回原位。
只過了片刻,那鄭氏便返身回來了,手里提著一個小籃子,當中裝了幾個散布頭,另有尺、線等物,道:“我且給你量一量,當要快些做兩身換洗衣服才是。”
鄭氏手腳非常快,一看就是做慣了的,她量好之后,拿筆記了尺寸,又把那籃子里的布頭拿出來擺在她面前,道:“也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款色。”
布料攏共也就三種,一色青,一色灰,一色靛,三個一一展開,看上去俱是灰撲撲的。
沈念禾摸了摸,試出全是極便宜的粗布,同鄭氏身上穿的料子相差不大,也不欲叫對方為難,便隨手選了青色的,又道:“只可惜我不擅女紅,不然也能搭上把手。”
鄭氏笑道:“我往日也常給人做衣衫,手藝雖不能說頂頂出挑,也是拿得出去的,哪里要你一個病人幫手!”
一時裴繼安也將那房間收拾好,過來道:“時辰不早了,沈家妹妹好生歇息,有什么事情叫嬸娘來便是,如若嬸娘不在,與我說也是一般。”
沈念禾忙起身道了謝,并不直接出門回房,而是回頭長長看了那書柜一眼,站在原地踟躕了一下。
鄭氏正低頭收拾布、尺,裴繼安卻還留著心,抬頭看她那樣子,聞弦歌而知雅意,道:“病中無趣,家中也沒什么解乏的物什,不若我晚上給你借兩本詩文回來?”
沈念禾慌忙擺手道:“不必這樣麻煩,若是府上有能翻看的書,我取幾本來便是,若沒有,躺一躺也就睡過去了。”
裴繼安道:“并無什么不方便,只我這房中俱是些農書刑律,枯燥得很。”
鄭氏本在整理東西,聽得裴繼安的話,卻把手中動作停了下來。她好像有什么話已經到了嘴邊,卻又重新吞了回去。
沈念禾便接道:“不枯燥,我在家時也看這些,法條間有規律在,農事中也別有奇趣,只不曉得架上可有什么珍本要小心避開,不便翻閱。”
裴繼安搖頭道:“不過是我少時手抄,你隨意取用便是。”
沈念禾再謝了一回,與鄭氏道了安,才出得門去。
她一面走,一面聽得房舍里頭鄭氏道:“將來若有機會,不妨把從前那許多書贖買一些回來?便是不能全買,留一兩本做念想也是好的。”
裴繼安回道:“罷了,便是不管貲費,全是善本孤本,哪里收得到,旁人既已到得手中,等閑不肯放手發賣的。”
又道:“而今就很好,嬸嬸莫要擔心,我看得開。”
過了好一會兒,鄭氏才“嗯”了一聲,復又問道:“謝處耘哪里去了?”
裴繼安道:“在前頭洗漱,他來得急,還餓著肚子,我方才拿剩飯與他墊了幾口。”
鄭氏嘆了口氣,道:“明日也不是休沐,就這般跑過來,他那娘少不得打發人來尋,也不曉得要鬧成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