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外多過客,院內少閑人。
距離大小姐出嫁的日子只有短短的十日了,府內上上下下都是一片忙碌。老爺聽聞近日因戰亂京城周圍生出了不少流寇,專奪人性命,搶人錢財。為此老爺專門從“打行”雇傭了是余名武夫保證路上的安全。
所謂“打行”是前正德年間興起的一種行業,主要以保護別人安全為主業,聽說每個人都武藝非凡,同時價格不菲。
光是這樣老爺還并不放心,還專門與許家一起規劃了一條新的路線,這條道路雖然繞遠,但很少出現匪人。可以說,老爺這次為了大小姐考慮得十分周祥了。
三日前,馬先生對我講有一位姓陸的大人將要來府中拜訪。老爺聽說是這位陸大人來了,當即嚇得渾身發抖,連忙吩咐下人打掃府中院內上下每一處地方,并且令人于府外五里之處需家家閉戶,黃土墊道,凈水潑街。雖然我不知道這位陸大人究竟是什么來頭,但看這架勢,一定是一位個很大很大的官。
今日日昳未時,老爺親自帶著全家上下一齊來到府外大門前站侯,我從來沒見過老爺對那個人如此的敬畏過。大約兩個時辰后,十余名穿著華麗,手持金刀的衛士護送三臺大轎浩浩蕩蕩的從遠處來到府中,排場十分的大。
轎子于門前落下,那位陸大人從中間最大的那頂轎子中邁步走出,老爺連忙上前相迎,陸大人見到老爺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便帶著衛士走進了府中。
堂中早已擺下宴席,只等陸大人上座,然而陸大人卻拒絕了老爺的美意,并表示希望與老爺單獨聊聊。
于是老爺與陸大人去了后堂,而下人們則被安排去打掃宴席,我也不能例外。
為了這個宴,府上足足準備了三日,那個陸大人卻一米未進,實在是欺人太甚,白白浪費了老爺的一番苦心。我端著一盤菜肴走向廚房,心中滿是埋怨。這時,一番人語之聲從后院傳來,后院是小姐與二夫人的閨房,一般人是不得隨意入內的。
真是太不懂規矩了,這個陸大人不懂規矩,手底下的人也不懂規矩,簡直豈有此理。出于憤怒,我將手中的盤子隨手遞給了一個下人,邁步走向后院。
后院里,一位身著白衣的公子帶著五名衛士背著身正在后院中閑庭信步,觀察者院中的每一處角落,還不時還與身邊人交流著什么。
這廝是把這里當成他自家的后院了啊!我實在忍不住了,快步向那位公子走了過去。現在想想,還真為那時的沖動感到后怕。
我來到那位公子的身后,還未開口。他身邊的衛士聽到了我的腳步之聲,紛紛迅速轉過身來,同時手中的金刀都已從鞘中抽出,全部指向了我。
我真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面,本能的我想轉身逃走,可雙腿卻怎么也動不了一步,我不知道當時我臉是什么樣子,只是感覺渾身發冷,身上卻全是汗水。
“這位公子,此處是老爺家眷之所,不知公子是否走錯了路?”我勉強從嘴中擠出這句話,直覺告訴我,此時如果不說點什么,可能就要去見閻王了。
只見那人轉過身來,對身邊的衛士擺了擺手,衛士立馬收起了手中刀。公子隨即看向了我,我看著公子,不由得發出一聲贊嘆。好一張俊俏的臉,劍眉星目、玉面紅唇、色若春曉、清雅出塵。一切美好的詞匯用在這位公子身上都不為過。
公子依舊在看著我:“小生冒昧了,方才風大,在下未聽見佼人所言何語,可否再說一遍?”
我的臉剛才還陣陣發涼,不知為何現在突然變得好燙,眼神不自覺的從那位公子身上移開:“我,我是說,公子是不是走錯了路?這里是小姐的閨院。”
公子正色道:“原來如此,是小生失禮了。不知此處是小姐的閨院,還驚嚇到了小姐,小生在此向小姐賠罪了。”說著,公子向我深施一禮。
我連忙擺手:“不不不,我不是小姐,我只是這里的婢女。”
“小姐說笑了,世間怎會有如此貌美之婢女。”那位公子一邊說著,一邊上下打量著我。
“公子不要拿我玩笑了,哪有小姐會穿著下人的衣服,你再看我的手,只有干活的人才會這樣粗糙。”說著,我伸出手來給公子看。
公子笑了:“既然如此,是小生又冒昧了。小生姓陸,名…騷,不知佼人芳名?”
我亦向陸公子施了一禮:“俾人妙綠,乃吳府大小姐房中女婢,陸公子也姓陸,又與陸大人同行,不知…”
“佼人聰慧,陸大人乃是我的舅父。”陸騷說著,環顧著院內,“方才小生于府中閑逛,似乎府上有何喜事?”
看來這位陸公子不但相貌英俊,還十分的聰明。
我:“公子明鑒,我家大小姐婚期將至,院內所置,皆為大小姐陪嫁之物。”
陸騷:“原來如此,如此說來,舅父此行來的并不是時候。”
“公子說的哪里話,陸大人今日不來,我又如何能遇到公子…”話說一半,我頓時覺得自己說錯了話,臉上莫名的又燙了起來。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當時會說出這番話來,也不知陸公子聽到我說出這樣的話,會不會覺得我是個低賤的女子。我想一定會吧,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好不害臊。
陸公子倒是似乎對我的話語并不在意,反而又向我施了一禮:“小生初到府上,地理不熟,以至于誤闖此地。不知妙綠姑娘可否為我向導,小生欲好好看看吳府全貌。”
“當然好了!”我脫口而出,隨即邁出腳步欲來到陸公子身前。
陸公子身旁的衛士頓時警覺了起來,紛紛手握刀柄,對我怒目而視。我連忙停下腳步,驚恐的看向了陸公子。
“唉,不必如此,會嚇到姑娘的。”陸公子嗔怪著,隨即看向了我“妙綠姑娘,請吧。”
我帶著陸公子參觀了整個吳府,陸公子似乎對吳府很是感興趣,每到一處地方都要問個仔細,生怕漏掉任何一處細節。
期間,我與陸公子來到了中庭里的杏豐亭。這里是我認為吳府之中最美的地方,一片杏樹圍繞在整個池邊,池中坐落著一座亭子,每至秋季,杏葉隨風而落,灑滿池中,可謂是美不勝收。
我站在亭中,微風吹拂著我的面龐,我閉上眼,不自覺的哼起了小曲。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將去女,適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
陸公子站在一旁,聽著我唱,竟鼓起掌來。
陸騷:“姑娘好嗓子,這小曲于姑娘口出唱出,仿佛與這美景融為一體,令人心曠神怡。”
“公子不要取笑婢子了。說道美景,只可惜現在是冬季,整個庭院都是光禿禿的,公子來得晚了,錯過了這里最美的時節。”我嘆息著。
“只可惜現在是冬季,整個庭院都是光禿禿的,公子來得晚了,錯過了這里最美的時節。”我嘆息著。
陸騷并沒有看向周圍的景色,反而看向了我:“妙綠姑娘說笑了,在我看來,現在這里已是小生平生所見最美之風景。”
“公子說笑了,這里哪里美了?”
陸騷看著我,笑道:“此景之所以美,全因妙綠姑娘在此。”
明明知道這只是公子客套之言,但不知為何那時我的心里是如此的慌亂,那種感覺,是我平生曾為有過。這種感覺,既溫暖,又令人心悸,我曾經在娘親在我對下人們對我有所疏遠而安慰我時有過這種感覺,也在大小姐說要讓我自己找人家時有過這種感覺,但都沒有現在如此的強烈。
我低下了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臉頰愈發的灼熱,手腳不知該放在何處,不停地扭捏著自己的身子,感覺自己像個孩子,像個傻子。
我微微的抬起了頭,看到陸公子依舊在看著我,神情之中,仿佛自己是一個得勝者,這讓我有些別扭,可又不知該如何應對。
陸公子邁步走向了我,我連忙又低下了頭,卻能感覺他離我越來越近,已經來到了我的身前。這時,一雙溫暖的手突然將我無處安放的雙手握住,這是陸公子的手,我頓感一陣驚恐,我知道公子這樣是很無理的,卻又不忍將手抽出。
見我沒有拒絕,陸公子愈發的不老實,他離我更近了一步,緩緩將我的手捧起,接著一把將我摟入懷中…
除了公子身上的溫暖,一股懼意涌上心頭,我的腦中當時一片空白,下意識的一把將陸公子推開:“公子請自重!”然而當我從陸公子懷中離去的瞬間,卻又感到一絲失望。
陸公子踉蹌了幾步,臉色一變,我看出他有些意外;有些遺憾;甚至有些惱火。但很快他又露出了笑容。
亭外衛士見狀,忙拔刀沖進亭內,將我圍住。
陸騷臉色一沉:“放肆!休要嚇到姑娘!還不退下!”
衛士聽罷,收刀行禮退下。
陸騷對著我深施一禮:“小生失態了,望姑娘見諒。”
見陸公子如此,我反而更加的不知所措,雙手于身前不停地揉搓著,明知是公子做得不對,卻又不愿說出一句責備之言。
我喃喃道:“公子與俾萍水相逢,為何如此無禮。”
“姑娘所言甚是,是小生造次了。”說著,陸公子從懷中掏出一把紙扇,伸手遞在我面前,“此物陪伴小生多年,甚是愛惜,今日將此物贈與姑娘,以表小生歉意。”
我連忙擺手:“不不不,公子不必如此,我…我并沒有怪公子,只是有些嚇到。此物如此珍貴,婢萬萬收不得,還請公子收回此物。”
“此物對于小生來說,不過紙扇一把,并無多大用處,還望姑娘不要多心。”陸騷想了想,“如姑娘覺得有何不便,可將此物視作一信物。”
“信物?”
“不錯,小生雖暫住舅父家中,但于京城東郊東岳廟附近有一小宅,若你我有緣,姑娘可憑此物與我相見。”
“我…”我還想說些什么回絕的話,卻被陸公子伸手將紙扇塞入我的手中。
陸騷:“姑娘不必多說,舅父與吳公應以談完,小生告辭了。”
言罷,陸騷從我身邊走過,徑直離去。
我望著陸公子離去的身影,陣陣心悸,是驚、是喜、是憂,我不知道。我打開手中的紙扇,扇面上畫著山水之間一涼亭,一男子坐于亭中眺望遠方。落款是沈周,我曾聽馬先生提及過此人,也知道這把扇子應該是極其珍貴的。
老爺與陸大人的交談似乎并不是很愉快,陸大人離開吳府之時,一直面露怒容,而老爺自陸大人走后,則愁眉不展。聽馬先生對我講,這次陸大人來,似乎與滄州的許家有什么關聯,但具體是為何事,那就無人得知了。
今日大小姐不知為何對我冷淡了許多,很多平時我做的事情,今日都讓香巧來做,對我也是無話可說,也許是因為大小姐婚期將至的緣故吧。
我回到房中,不知為何,腦中全是陸公子,我努力去想別的事情好讓自己不想他,卻到最后還是會想起陸公子,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我與懷中取出陸公子所贈紙扇,不自覺的看了起來,一看,就是很久,很久。
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