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人風風火火地張羅起來,地點就選在周家府邸門口,曾經那位周大善人也曾開設過粥鋪,如今自是不可能維持,但留下的設施收拾收拾倒也勉強堪用,省去了許多工夫。
買來粥米,林詢在后廚生活做飯,謝言在前臺拿著湯勺挨個分發,陳修則搬來一個躺椅,在門口悠然坐下,一邊來回搖晃,享受春日的溫暖陽光,一邊瞇起眼眸,注視著來來往往五花八門的領粥人。
穿著破布衣衫,身形佝僂的人來來往往,有老有少,大口吞咽下一碗稀粥之后,臉上便齊齊露出滿足的笑,也有婦人藏寶似地將粥碗捧在懷里,預備帶回家中,分給自家臥病在床的孩童。
看著他們臉上的笑容,陳修也不自禁開懷起來。
這樣的施粥自然只是徒勞。
對于這座病入膏肓的世界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工夫,是浩瀚海洋中一絲倏爾濺起的浪花。
這座世界數萬萬民眾,眼下這幾百上千人何足道哉?不會為最終的結果帶來絲毫改變,不會讓識海中的倒計時消減一絲一毫。
但他既然來了,便必定要留下些東西再走。
徒勞也好,浪費工夫也罷,他盡力散發微薄的善意,燭火般的光。
“躺得舒服嗎?”不知過去了多久,遠方忽然響起冷笑聲,是林詢已經熬好了一天的稀粥,從遠方邁步走來。
陳修點了點頭。
“真活該摔死你才好!”林詢依舊冷笑,在陳修旁邊找了塊干凈的地皮坐下,長出一口濁氣。
“覺得怎么樣?”陳修忽然問道。
“什么怎么樣?”林詢一怔。
“幫助別人的感覺啊?覺得開心嗎?”
林詢臉色一紅:“什么幫助別人?我這是收錢辦事而已…你不會真當我是什么好人了吧?實話告訴你,便是有窮人將要餓死在我面前,我也不會給他一粒米吃,甚至還會踩上兩腳。”
陳修微笑不語,背后的椅子依舊在搖晃。
沉默了許久,林詢忽地道:“你投遞給韓國貴族的詩賦還有嗎?”
陳修瞥他一眼:“你想看?”
“倒也不是特別想看,打發打發時間而已。”林詢摸了摸后腦勺。
“想看也可以。”陳修瞇起眼眸,露出笑容,“一千銅幣一首,概不還價。”
林詢猶豫了一刻,然后才狠狠搖頭:“你這家伙,掉進錢眼里了不成?”
他這一刻的猶豫倒讓陳修忍不住露出古怪神色,看來林詢是真的喜歡來自自己故鄉的詩詞,畢竟便是一千銅幣買一瓶長生不老藥,眼前這位恐怕都會毫不猶豫地拒絕。
“至少告訴我這些詩詞是誰寫的吧?”沉默了一陣,林詢又道。
“就不能是我寫的?”陳修笑道。
“你當我是韓國貴族那樣的蠢貨不成?”林詢冷笑,“這幾首詩風格、遣詞、神韻都截然不同,如何會是一人所寫?”
說到這里,他忽然又頓了一頓:“不過…聽說一種腦疾會讓人擁有好幾個性格,若真是如此…”
“不是我寫的!”陳修連忙搖頭,不想對方在關于自己智商的猜測上再多添一份有力的證據。
“至于到底是誰…”說到這里,禁不住嘆息一聲,目光有些恍惚,又難以遏制地回憶起了故鄉,“你與我,都見不到他們了。”
“什么嘛…”林詢撇了撇嘴,“真沒意思。”
一邊說著一邊信步走進府邸深處,當行走到一個偏僻角落時,眼眸忽然微微一亮,露出驚喜神色。
他伸手將角落里的雜物推開,果然找到一袋銅幣,在太陽照耀下散發出惑人心神的光,碰撞之時,便發出惡魔低語一般叮鈴鈴地脆響。
林詢呼吸一瞬間變得急促起來,掂量了一下,這一袋銅幣,恐怕足足有兩千的數目!
剛想收入懷中,身后忽然響起一道帶著微笑的聲音:“撿到錢了?”
林詢做賊心虛似地快速抬頭望去,竟然是陳修迎著陽光走來,臉上是瞇成只剩一條縫隙的眼眸,標志性的笑容。
藏也藏不住,他惡狠狠地磨牙,將錢袋遞給陳修。
“遞給我干嘛?”陳修卻一怔。
“難道是謝言的?”林詢皺眉,有心想要藏私,可在陳修的目光打量下,也只得去找府邸外正忙著施粥的謝言問詢一番。
得到的結果,卻依舊是搖頭。
“不是你的,也不是謝言的…”
“既然如此…”林詢喃喃,目光之中,又回憶起了那個身形佝僂的中年男人的背影,“是他的不成?”
想來倒也的確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他知道那位周大善人一向是不拘小節的性格,否則也不至于淪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想到這里,不由呼出一口濁氣,那位周大善人現在如何了?那位貴族中的異類,唯一會對窮苦人家伸出援手,最終卻因賭博而家破人亡的人,能有一個地方住,能有一口飯吃嗎?
“不…不…”他慌忙地搖頭,“這與我無關,我的原則只是三不騙而已,這錢袋既然被我撿到,失主也沒來問我,自然便是我的,若他來問我…到時候再考慮也不遲。”
想到這里,頓時露出一抹笑容,林詢抬頭心虛似地向四周看去,發現陳修這位家財萬貫的家伙果然不會對區區兩千銅幣有什么興趣,早已不見了蹤影。
既然如此…
他臉上的笑容愈發濃郁燦爛,身軀都由于興奮有些顫抖,可將要將錢袋藏在衣袖中的時候目光忽然顫了顫。
他似乎聽到了聲音,溫和厚重的聲音。
那聲音如此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然后他看到謝言跪伏在韓國王宮門口時的模樣,一遍又一遍聲嘶力竭地吶喊。
他抓住錢袋的手僵硬在了半空中,那袋銅幣也叮鈴鈴墜落,砸在地上。
好半晌之后,他才抬手,將錢袋拾起,放進了衣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