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麗堂皇的大殿中,燈火通紅,映照著天幕。
數十位臣子誠惶誠恐,青年國君滿臉尊崇,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位穿著一襲黑衣的仙人身上,以至于渾然忘卻了周遭的酒香與肉食。
只聽那仙人答道:“求雨自是小事,但錢財便更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了,你若是無心倒也無妨,有心的話,送價值十萬兩銅幣的玉石到百里外的玉門宗便好。”
倒真是不小的胃口,躲在暗處的陳修冷笑一聲,十萬銅幣,這已經足夠供應尋常人家百年的衣食富足,足夠讓一個三口之家安然度過一生,自己買下的周家府邸,也才耗費了三十萬銅幣而已。
韓國國君聽后連答道:“自然是有心的,自然是有心的,若連這點誠心也無,又如何可以得見仙姿神容?”
黑衣仙人盡力斂去眸中的貪婪,只淡淡笑道:“既然如此,那你且看好了!'
他語罷驀然抬頭,注視著窗外的漆黑天幕,旋即大袖一揮,頓時有雄渾靈氣開始涌動,這座世界的確是有修行者的,這黑衣仙人便是其中之一,靈氣涌動下,頓時響起滾滾驚雷,天邊烏云呈現,遮蔽住朦朧月光,緊接著是閃電噼里啪啦,散發出驚人的光亮與聲響。
這樣的聲勢震人心魄,天外已經隱隱有雨點浮現,恐怕過不了多久,便是一場傾盆的大雨。
當真是通神的手段!
韓國國君面露狂喜之色,在屋中來回渡步,狠狠握著雙拳道:“這世間果然是有仙人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心頭對于那位黑衣仙人的崇敬實在濃郁到了極致,以至于哪怕激動到了如此地步,聲音依舊輕如蚊蚋,眾多韓國臣子更是大氣不敢出,盡力壓低了聲響。
屋外是震耳欲聾的雷雨閃電,屋中是寂靜得落針可聞,這樣的情形著實詭異,只有那黑衣仙人樂在其中,背負起雙手,露出愜意滿足的笑。
“果然是好手段!”忽然有一道聲音響起,打破了殿中的寧靜,讓所有人都齊齊為之一怔。
這聲音洪亮,陡然沒有預兆地響起,不曾帶有太多的情緒,落下之后,天邊忽然乍起一道驚雷,似是在與之交相輝映。
那黑衣仙人皺起眉頭,剛想發怒,韓國國君卻已是提前呵斥道:“哪來的蠢貨,如此不知規矩!不知道仙人面前,不可高聲喧嘩嗎?怎敢沖撞了神明!”
所有人都調轉目光,朝著聲音源頭望去,想要看看是哪來的蠢貨如此不識抬舉,膽敢犯這樣的禁忌,有人皺眉,還有人咧嘴,露出幸災樂禍的笑。
而那聲音的源頭,是一位穿著蠶絲白衫的少年,正從屋外一步一步走來。
他的腳步輕緩又鄭重,神色平靜又猙獰,瞇起眼眸,露出只剩下一條縫隙的眸子,以及有些冰寒的笑。
“果然是好手段。”陳修又重復了一次,這一次聲音壓低了幾分,但并非是因為眾人的呵斥,只是因為他想如此。
他腦海中又浮現出了那一天月夜,狂暴的風聲與四散逃竄的行人,而自己登上天闕,與掌控風雷的古神祇交戰,周遭是狂風駭浪,偉岸的自然之力。
然后,又浮現出狂風驟雨下的農田,浮現出糧食在雨水沖刷下無力地搖擺,浮現出路邊堆積出的足以淹沒鞋子的雨水,浮現出幾日沒有吃食的、穿著破舊衣衫的老農,正發出無聲的哭泣。
他出離了憤怒!
陳修此刻的神情實在有些駭人,以至于韓國國君的氣勢都忍不住隨之微微一窒,他看著前方,那個穿著蠶絲白衫的少年正一步步走近,身后的布景是滾滾天雷。
他像是掌控神明意志的使者,又像是敢挑戰神明權柄的瀆神者,甚至像是神祇親至了,有某種令人心悸的、難以言說的神韻。
一步,兩步…
每走一步,他的神色便愈發陰冷一分,身后的雷霆便愈加狂暴一分,落下的雨點便愈發急驟一分。
就在如此七八步之后,那少年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般,轉頭朝著天幕喝道:“聒噪!”
一剎那的沉寂后,雷聲忽然停滯,方才還震耳欲聾如同巨鼓,轉瞬間便安靜地不發一絲聲響。
還余下的聲音細小極了,是陳修的腳步聲,以及更遠處的蟲鳴,春天的蟲鳴比之夏天要更加細微,此刻卻清晰可聞。
這是他的手筆嗎?所有人都有些難以置信,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才對!人力怎么可能能夠號令神明?
就連那黑衣仙人也睜大了眼眸,背后溢出點點冷汗,他是所謂的仙人,感知力自然極其強悍,能夠察覺到眼前之人哪里是什么少年,分明是一頭兇戾的猛虎。
兩人所做的事都是與雨有關,但自己說是求雨,也只是順應天時,略微引動而已,而這穿著蠶絲白衫的少年人…卻像是天時在順應他的心意!
彼此之間的差距,何止天塹!
滾滾驚雷雖然停歇,天幕下卻依舊有大雨瓢潑而來,陳修皺起眉頭,繼續道:“你尚且想要再戰一遭嗎?”
一剎那后,烏云忽然消散,露出天邊的明月,還有溫和的晚風。大雨以一種極不符合自然常理的軌跡停歇,消散無蹤影。
遼闊的天空只剩下明月——今夜的月似乎尤其明媚,散發著朦朧溫和的光,灑照過陳修的前路,像是在向他賠罪,請他息怒。
方才的瓢潑大雨,天雷滾滾,漆黑的烏云,似乎都未曾存在過。
這樣的一切,都太過玄幻了,以至于眾人看著近在咫尺的、穿著蠶絲白衫的少年,都覺得他有些不真切,像是朦朧的幻覺。
而到了此刻,陳修終于走到近前,他抬頭,并未看向那位黑衣仙人,而是朝著韓國國君冷冷開口道:“你不曾知曉這暴雨已連綿下了半月嗎?”
這一次的聲音依舊高亢,沒有收斂一絲一毫,卻無人敢斥責了。
韓國國君好半晌方才從方才的驚駭中回過神來,連答道:“知…知道。”
“那你可知道,這連綿的大雨,對于百姓生計造成了怎樣的影響?”
“知道…不…不知道!”似乎是害怕陳修怪罪,韓國國君說到一半又忽然改口。
“既然如此,又為何要求雨?”這一句話的語調,陡然加大了幾分,似乎滾滾天雷依舊未曾散去,隨著陳修的怒火一起迸發出來。
韓國國君嚇得身形一顫,連忙拱手道:“是我的過失,是我的過失,我只是想看一看這世上是否真有仙人而已,還請仙人息怒…息怒,我愿送上玉石百萬,只要你…”
話未說完,便已被陳修打斷,對于這韓國的青年國君,他已失去了興致,便轉頭朝著那黑衣仙人道:“你是哪來的修行者?”
那黑衣仙人神色陰暗了片刻,似乎覺得在眾人面前被人隨意訓問有些丟臉,但只是下一刻便面露笑容,拱手道:“晚輩秦三才,來自此地往西三百里外的玉門宗,宗門長輩是太上坐下玉山劍仙,敢問前輩是?”
說到玉山劍仙四個字時,語調刻意加重了幾分,似乎是想借這個名頭來讓陳修忌憚。
“玉門宗么?”陳修并未答話,只自語喃喃了一句,然后繼續問道,“你不知求雨的危害嗎?”
秦三才有些不悅,眼簾微微閉合,以掩飾沒能忍耐住顯露出來的陰霾,睜開之后便已露出滿臉笑容:“自然是知道的。”
“既然知道,為何還要求雨?”
“瓢潑大雨,危及凡人,與我等修行者何干?”他笑道。
陳修皺起眉頭:“凡人與修行者,不都是人嗎?”
秦三才一怔:“凡人是凡人,修行者是修行者,如何都會是人?”
他說得理所當然,似乎一切本該是如此。
陳修沉默了一刻,又問道:“這是玉門宗教你的嗎?”
秦三才點頭。
“玉門宗,可是在此地往西三百里?”陳修又確認了一次。
秦三才依舊點頭。
陳修聽后,這才滿意地露出笑容,淡淡揮了揮手,吩咐道:“你且去吧。”
“回玉門宗,告訴所有弟子,若有不滿宗規者,須在七日內離去。”
“七日之后,我親自登門,到時還留在宗內的,滿門雞犬…”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似乎不太習慣一次性說這么多話。
然后才繼續道:
“一個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