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劍魁確實是老了,即便是直起身子也顯得有些佝僂,一手搭在劍鞘上,一手下垂,再不復曾經長衫負手仗劍天涯的風流倜儻。
青銅劍仍舊是那把青銅劍,一古不變的銹跡斑斑,劍柄帶銹劍鞘帶銹,倒是與那年輕劍客手上的木劍有異曲同工之妙,都不像是能砍得動人的家伙。
銹劍破破爛爛,不像劍更像截老樹枝,老人枯黃消瘦,同樣像截老樹枝。
老劍魁駝著背,左手虛握劍柄,始終沒有拔劍。
城頭下劍鳴聲不絕于耳。
蘇斂手指彈了彈木劍,發出梆梆輕響,是實木的,那賣劍老頭并沒有以次充好,還算厚道。
他笑了笑:“閉鞘二十載,不知那劍氣可有三千里了?這第一劍說不準就能割下我的腦袋教你再做上二十年劍魁呢。”
李隸奴只是看著他,左手手背青筋畢露,仍舊沒有拔劍。
城頭下劍鳴更盛,幾乎要脫鞘而出。
“抱劍坐城頭照理說該是那黃也的做派,他最愛這種裝高人的法子了,這回倒教你學了個七七八八,還挺像那么回事的。”
李隸奴似是聽不出嘲諷,嘆了口氣:“你惦記我這顆腦袋挺久了吧。”
蘇斂冷笑道:“你以為我為何學劍?”
李隸奴低垂眼皮,輕聲說道:“她該死,我剛好遇見,順手一劍的事罷了。便是放到活佛張胎塵面前,也照樣是這個道理,說破大天也當殺。”
“沒有眼睜睜看著山中養邪祟的說法,莫說區區蘇家劍冢,就是那長公主入了魔道,我照樣敢當著大涼王的面斬下她首級。你若不服,覺得我欠你一顆腦袋,現在就可以出劍。”
木劍被捏的嘎吱作響,蘇斂怒極反笑:“好一個滿嘴仁義道德。”
老劍魁沒有反駁,微微點頭:“你可以如此理解。”
木劍劍柄陷下半寸手印,蘇斂臉色鐵青,一步踏出,萬劍俱寂。
李隸奴默默握上劍柄,伏下了身子。
天上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不論是城頭上還是城頭下,都很安靜。
武道劍道都算大道,包羅萬象。
誰都知道蘇家劍魁修的劍道是氣,是一氣三千三,斷江又摧山的霸道劍,與二十年前的李老劍魁一般無二。
只是二十年未出一劍的老劍魁修的卻早已不再是鋒芒畢露的氣了,而是意,鞘中納意,養劍養心,是閉鞘劍。
閉鞘劍只有一術,驚天動地的一術,拔劍術。
老劍魁五丈內劍意纏身,沒半點劍氣,卻滴雨不近。
蘇斂停了下來,距那五丈不過半步之遙,李隸奴沒動,甚至閉上了眼。
蘇斂冷哼一聲,抬腳踏出。
一步踩下,滿城青鋒脫鞘而出,數千飛劍籠罩城頭,劍氣溢滿城池。
三十三丈三的高聳城頭上,便只能瞧見密密麻麻的飛劍,肆掠的劍氣在城墻上犁出無數溝壑。
一氣八百里。
蘇斂深吸了口氣,再踏一步。
遠處潑墨樓內有一細長輕劍激射而出,化作長虹撞入城頭。
一襲長袍被劍意攪的襤褸,蘇斂又是一步踏出。
一氣兩千里。
大雨傾盆,烏云蔽日,城頭上卷起一陣劍氣風暴,城墻顫動不止。
木劍青氣繚繞,蘇斂落下第三步,邁入老劍魁三尺之內。
瞬間劍氣暴漲,氣沖斗云,果真綿延三千里。
一氣三千三!
李隸奴眼瞼輕抬,青銅劍出鞘。
便只看到城頭有一襲劍光撕天裂地,千里再千里。
二十年劍意納于一鞘,若世上真有蛟龍,這一劍當真是屠龍斬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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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一個嬌生慣養的公子哥,爬城頭顯然不是間輕松的事情,便是沒人攔著任其方便,照樣來得氣喘吁吁,三步一停,五步一歇。
再加上兩壇酒,這速度就是肉眼可見的慢了下來。
李富貴不是個能吃苦的人,抹了把額頭汗珠罵罵咧咧:“哪個狗日的把城頭修這么高,該倒不還是得倒。娘的,可還沒誰有那天大面子能教公子親自送酒,你小子真是攢了八輩子的福氣。”
罵歸罵,該爬還是得爬。
大雨瓢潑,地就開始濕滑,公子絆了好幾跤,好在酒壇護得挺好沒摔成一地泥片。
城頭上劍氣愈發凜冽了,公子縮了縮脖子,有些怕死,覺得那混賬實在不能耍些誤傷的把戲。
萬千劍氣,隨便漏出那么一道,李富貴毫不懷疑能把他切做八瓣,整整齊齊絕對不多不少。
華袍沾滿泥沙,李富貴拎著酒壇硬著頭皮往上爬,又罵了一句:“狗日的,老子這回可真的是拿命在講義氣了,要是上了城頭你涼了,公子可就白費半天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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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山劍一劍出鞘,女人甚至來不及反應,便已化作劍光掠上了城頭,留下滿屋殘留劍氣。
洛子書皺著眉頭合上觀天契,書頁被劍氣撕開幾條小口,瞧著不再與以往那般工整。
潑墨樓離城頭很遠,但這并不影響她們瞧見那幾乎與天連成一線的磅礴劍氣,以及遮天蔽日的無數飛劍。
小丫頭張大了嘴巴,喃喃道:“原來師傅這么厲害呀。”
從來都不想學劍的丫頭此時此刻終于正兒八經的興起了那么一絲想練劍的心思。
洛子書低頭看著她,看了許久,直盯得小丫頭渾身不自在,小聲弱弱道:“我沒有說想要練劍。”
洛子書輕輕揉了揉丫頭腦袋,嘆息道:“這一劍是你師父還與別人的,你練劍又是替誰去練呢?”
小丫頭想了想然后說道:“替老頭子練呀,他總說我能當上女劍仙的,然后光宗耀祖。”
末了又忍不住望了眼遠處那巍峨氣象,有些意動:“原來劍仙真的這么帥氣哩。”
洛子書只是搖了搖頭。
小丫頭是很在乎洛姐姐感受的,忙拉著她袖口小聲道:“那我不練劍了,我學字背書。”
洛子書沒說話,偏頭看向窗外,瞧見一道劍光撕開天幕,斬斷烏云雨過天晴。
女人雙拳緊握,踩著窗臺便竄了出去,如同一只靈活的花貍貓。
小丫頭愣了愣,便聽見洛姐姐輕聲說道:“走吧,該離開大涼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