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斂咽了口飯笑道:“你也瞧見了,照這吃法可沒幾人養得起,八相寺家大業大,便分她一口百家米又如何,大小也算件功德了。江湖里大魚小蝦一撈一大把,我給她拖上岸總不能再丟回去淹死吧,回頭要是再撲棱死幾條魚,這罪過可要算在你頭上的。”
大胖和尚收回目光皺眉道:“她無佛緣,獸性難馴日后難免會造殺孽,你不該救她。”
蘇斂目光落去,那女人似有感應,忙縮了縮身子退遠了些,仍不忘繼續抓飯往嘴里塞去,搖了搖頭:“當年藍念笑殺了多少人,千人?萬人?不是張胎塵出那個頭,你覺得藍家敢保她?小半個江湖的仇怨憑什么保,就憑藍羨子那柄劍么。便是過了這么些年,難道罵她女魔頭的人還少?可人家說放下屠刀就放下屠刀,不說立地成佛,浪子回頭總歸是好的,你是僧人,渡不了她還是自己火候不到,少拿這些禪言來誆我。”
大胖和尚不說話了,默默望了那女人半響,依然搖頭:“佛法渡人難渡牲畜,大奸大惡尚有三分人性可教,茹毛飲血哪來半點人樣,當野獸活著便罷,若硬去學人多半要學出個惡狼啃心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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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流心向來起的大早,在丘涂江邊練槍,烏黑子墨舞得獵獵生風。在他的世界里,似乎除了保洛子書寫完觀天契之外便只有練槍,白日練半夜練,時時練刻刻練,好像多練一分便于不周塔更上一層一般。
洛子書今日起的挺晚,到觀潮亭的時候眼睛有些泛紅,似是昨夜熬了一宿,揉了揉額角道:“出府。”
丘涂江面突得濺起丈余水浪,沈流心收槍而立,望向洛子書:“去哪?”
他來洛府時間不長,卻也不短,印象中女人似乎從未出過府,便連當初府內懸滿了銀刀白刃時也未曾踏出府門半步。沈流心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不出府,老實呆在丘涂城有些人還不敢過于放肆,他自然樂得輕松。
出府便是出丘涂,丘涂洛府有多少人觀望著?盯的人多了,自然就束手束腳,在洛府,這桿子墨揮舞得動,可出了丘涂,那些人徹底放開手腳,還能不能提得起就有得思量了。
“怕了?”洛子書笑了笑,盡管臉帶憔悴色,卻仍如春風拂面,黯了兩岸江花。
“怕,怕你死了。”
洛子書接著笑:“我死了豈不更好,你自由了。”
這種七折八繞的說話方式沈流心總是不擅長的,沉默了好一會才接著說道:“我要的并不是自由。”
洛子書眼瞼微垂:“也不一定會死,縱是九死一生不還有一生么,我姑且尚有一生,若再不出府,那人便十死無生,他執拗我總不能學他一樣。”
沈流心不說話了,他若懼死當初也不會來洛府。
“漠北鐵騎十萬弓,欲入大涼蟒吞龍,這第一箭,射的便是蘇家劍冢。”洛子書素手輕輕劃過懷中觀天契,轉身離去:“備馬,去涼州。”
丘涂城要論哪戶最大,非洛府莫屬,坐北朝南暫不提,光是背靠丘涂江,面向城門樓就足以彰顯其地位一二,便是那城主府比起這里也要稍遜三分。
大是大了些,可府里人氣比起丘涂最潦倒的草戶尚且不如,能養近千號人的高宅大院卻只住著兩人,不說這丘涂城,便是放眼大涼也難尋出第二家。
曾經洛府并不是如此龐然大物,也未曾這般凋零過,直到洛子書參氣機望星象寫天書。懷璧其罪便是甲丘涂如洛府依然逃不過這個定律,看過觀天契的人足有十指之數,還活著的卻不過五指。
觀天書者尚且如此,洛府被滅門就更顯理所應當,洛子書卻沒死,只要觀天契一日未寫完她便不會死。這并不是件好事,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讓人死不了卻又活不下去的法子,活著,終歸是不容易的。
輕輕推開府門,并沒有想象中的塵土撲面而來,匾額門板煥然如新。洛子書嘴角彎了彎,多半他上次走時又重新掇弄了,府外的氣味確實好聞,不像里面那樣霉氣重重,吸了幾口就連肺腑都似乎打開了。
許是沒人會想到洛府還有開門的一日,多少躲在街角巷尾想要偷偷一睹仙子風采的年輕仕子驚落了一地眼珠。丘涂這么些年,誰不知道洛府無門?每日來這里蹲守是真,明知不可能有人開門也是真,說到底不過是讀書人對才女妙人的一腔暗慕罷了,真正瞧見那愛慕女子推門而出反倒作鳥獸散了。
這群與女子說不上半句話便會臉紅的書生,下筆落墨時膽子卻大得很,不出半日,君念卿歸的詩文小撰便要落滿丘涂,洛子書搖頭道:“百無一用是書生。”
沈流心趕著馬車悠悠停下,望了眼躲在更遠處偷偷瞄來的那些視線,皺了皺眉道:“殺兩個?”
“不用。”洛子書由著沈流心將她拉上馬車,輕聲道:“該知道的總會知道的,不該知道的,便是這幾桿筆寫的再天花亂墜也不會知道。”
這日,洛府觀潮十年的洛子書一乘出丘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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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斂招了招手,蹲在不遠處的女人猶豫好半天才磨磨蹭蹭的抱著木桶挪了過來,本來還有幾分食欲的小姑娘頓時放下碗筷捂緊了鼻子,女人那身怪異難聞的味道實在不是一般人消受得了的。蘇斂伸出手,女人哆嗦了一下終歸還是沒敢躲,任其落在腦袋上,蘇斂理了理她那雞窩亂發偏頭朝丫頭道:“帶她去洗個澡。”
小姑娘老大的不情愿,撇了撇嘴沒理他,還是送飯的小沙彌施了一禮道:“小僧帶這位女施主去吧。”
女人仍舊抱著木桶不撒手,眼睛直勾勾望著蘇斂,蘇斂朝她笑了笑:“去吧,洗完了再吃。”
兩人離去后蘇斂這才悠悠開口道:“去了趟枯山。”
大胖和尚并不意外,扣了扣牙縫:“跟些個后輩小生搶東西也就你干得出這不要臉的事,見著李隸奴了?”
“沒有。”蘇斂笑道:“倒是跟漠太歲打了個照面,一手劍氣滾泥丸著實見了番世面,人家有身份的就是不一樣,給足了蘇某面子,那份君子讓劍風度我若是個女子說不得就以身相許了。”
大胖和尚饒有興致挑了挑濃眉:“也難怪你碰不到李隸奴了,那家伙嘴上說著這不屑那不屑,其實比誰都看的明白。看來不要臉的不止你一個,漠北離枯山少說幾千里的路程,這漠太歲倒是好雅興迢迢而來,怕為的不是那枯山劍吧?能讓漠北那邊舍得動彈下,一柄枯山劍可值不得這個價。”
“自然。”蘇斂點點頭:“所以我總覺得賴乞兒不該當個要飯的,賴丫頭說得可真一點不錯,他若是個將軍那漠北早該姓涼了。柳巍峨終究是老了,這一腳踩過來不知又得死多少人。”
大胖和尚捏了粒花生丟進嘴里:”這些年死得人還少么,師兄濟世渡人了多少年頭也沒能渡個明白,這天下江山一日未真正歸一統,這人便一日死不絕,人活一世若不為名不為利那是和尚,可世上哪能個個都是和尚,有名利就有爭奪,五十年前六國八部斗,五十年后與漠北斗,總有斗完的一天,等到這塊砧板上的肉終于剁爛了,剁在一塊了,也就真正天下太平了。”
“漠北第一刀若是砍在蘇家劍冢,能擋得住?”
蘇斂笑著搖搖頭道:“擋不住,這趟枯山不該去,李隸奴沒見著還惹了一身騷,洛子書多半又該生氣了。”
“那丫頭遲早有天會被你拖累死,她死了,便是給你打過了李隸奴當了劍神又如何,名利二字說的輕巧,到底能放下的人還是不多。”
蘇斂笑了笑沒說話。
小沙彌帶著女人回來的時候一臉尷尬,女人披著件寬大的僧袍,若說唯一的改變或許就是身上濕了些,頭發順了些,哪里是洗過澡的模樣,更像在水里滾了幾滾便上來了。蘇斂無奈將目光投向丫頭,小姑娘連翻幾個白眼這才不情不愿的起身帶著女人出去。
再次回來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狹長秋眸水潤瑩瑩,櫻唇殷紅鮮艷,一襲僧袍都遮擋不住的前凸后翹豐腴身段,便是那頭被劍刃胡亂割短的烏絲都顯得英氣逼人,實在很難想象原本那副邋遢模樣。不僅蘇斂望呆了,出家人的大胖和尚也愣了愣,良久才蹦出一句:“枯山這些年倒是禍害了不少好姑娘。”
那女人卻沒覺悟,念念不忘自己的木桶,爬過去抱起就蹭蹭躲遠了,她似乎總是吃不飽,將剩下的飯狼吞虎咽往嘴里抓去,便連僧袍敞開大半露出一抹白膩也不在意,小姑娘看不下去了,過去替女人掖上袍襟輕啐了聲罵著不知廉恥。
“這洗干凈比起尋常女子也差不離,不過癡傻了些,功夫高了些罷了,怎樣?”蘇斂正襟危坐,收回目光道。
本就不樂意她留下的大胖和尚更加不待見了,連連擺手:“知道寺里多少沙彌嗎,年輕人火氣盛,這娘們又生的水靈,勾一勾手那些弟子本就不穩固的佛心還不一朝散?留不得,留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