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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 線索(五)

  山莊湖畔,立有一亭,亭外原本是一條鋪石道路,直通涼亭與山莊正門,夕陽余暉之下,自亭中賞山湖之景,其壯美頗似仙境,只是現如今道路已被青草覆蓋,涼亭上也已漆彩斑駁,不復昔日美景。

  顧儀來到亭外,野草雖叢生直小腿高度,然則地面平整,正是個演武的好地方,當下顧儀深吸一口氣,倒持長劍,看著跟來的眾人。

  侯柏仙跟在他身后,楊姑娘攙著老伯,牧松客則一邊思考一邊跟在最后,幾人來到空地之前,都想看看顧儀師父取來兩把名劍、又挑戰奪魂劍主,究竟是一種什么樣的武功,雖說侯柏仙、牧松客與楊姑娘都與顧儀交過手,但交戰之時,一心想得都是自己如何施展劍法,于對手劍法來說,反倒看不是那么清楚。

  顧儀提起散魄劍,手一揚,將劍平直向身側,正待開始,卻忽而停了下來,侯柏仙有點看不懂,說道:“顧兄弟,你還等什么?”

  顧儀想了想,左手松開劍訣,伸手又將呂朝云所贈短劍取出,三根手指捏住劍柄,擬作鐵扇姿態,牧松客對顧儀左手持劍的姿勢頗為好奇,說道:“顧兄,你這路劍法,還有左手的短劍嗎?”

  顧儀也有些遲疑,但旋即說道:“師父不曾傳我左手劍法,所教劍法,皆是持這一把長劍,只是…只是我在旅途之中,與強敵相對之時,發覺左手若是另持一兵器,劍法運轉反倒更為舒適,招架變招也更從容,似乎這一部分,乃是師父未曾向我說明的一樣。”

  牧松客說道:“幾人是顧兄自己有所領悟,想來已經距離尊師的境界要更近一些了,不必多說,請吧。”

  顧儀點點頭,身形一轉,夕陽之下,散魄劍寒光依舊,顧儀身子不動,一套劍法行云流水一般展開,右手長劍若狂風乍起,卷起身邊草葉亂舞,左手短劍則若毒蛇伏地,時時自守,時時突襲,兩手展開兩路劍技,仿若兩位高手左右齊施,一攻一守,時攻時守,招式之間,攻守之勢斗轉變幻不絕,若蒼龍戲珠,一時間風雨俱下,自草地之中掃過,一人舞劍,竟舞出千軍萬馬奔踏而來之勢。

  侯柏仙大聲叫好,楊姑娘一時有些看呆,如此劍法,將一柄四尺長劍舞成一團旋風,其勢之猛,絕世無倫,然則就在這般狂猛的劍勢之下,又有左手一柄短劍,輕挑虛點,招架若定,仿若風雨中一扁舟,補全長劍空隙,時而作勢偷襲,如此劍法,楊姑娘可是當真不曾想象過。

  牧松客卻眉頭緊皺,他知道顧儀的師父鑄造此劍,乃是為了與奪魂劍對敵,看顧儀演練劍法,若是想以長劍正面擊破奪魂劍主,想來沒那么容易,世上剛猛的劍法有之,至柔的劍法亦有之,牧松客的劍法,乃是柔劍一路,但他也清楚,至剛的劍法,只需內力不輸,劍招不落下風,長劍品質不輸,便不會落敗,以奪魂劍主的能耐,想要在劍招內力上勝過,絕無可能,故而顧儀所演劍法之中,最為惡毒的便是左手那柄短劍,從顧儀施展之時手持短劍的姿勢,牧松客便看出來了,那不是用劍的手勢,反倒是捏暗器的手勢,顧儀施展順手,想來只是顧儀的師父傳授劍招之時,從來未曾講明左手殺招之用,如此看來,顧儀的這位武功蓋世的師父,想來與奪魂劍主對敵之時,或許正如顧儀猜測那樣,沒那么光彩。

  不過牧松客仍是不由自主的點頭,不論左手那柄短劍究竟原本是什么暗器,但光憑右手長劍的劍勢,也確實如顧儀師父所說,行走江湖足夠,除非是江湖之中第一流的高手,否則不需要左手暗器,一般對手,顧儀根本用不著那把短劍。

  顧儀劍法越使越快,自師父死后,他便按照師父教誨,不再完整演練自己劍招,忘記劍招出招順序,隨想而動,以致原本師父所傳劍招,通通融匯于心,對敵之時,不需多想,變招隨心而動,只記住劍法要訣,先傷人,后制勝,如今日一般,將整個師父所傳劍法完整演出,實在愈演愈順。

  動劍之前,顧儀尚且心情復雜,對自己師父心中存疑,只是劍招一起,便心無旁騖,一心致志,情之所至,忍不住大喝一聲,左手突起,短劍脫手而出,直釘在涼亭石柱之中,隨后左手右手雙手共持劍柄,長劍劍勢更烈,仿若烈火漫卷,將眼前草葉一掃而起,隨風吹如湖中。

  侯柏仙在旁觀瞧之下,忍不住躍躍欲試,提起寶刀,想要下場和顧儀再打一場,但牧松客看出顧儀神情與方才全然不同,當即將他按住,說道:“侯兄,你若此時上前,恐怕顧兄弟不會手下留情。”

  侯柏仙還想爭辯,但牧松客手指顧儀擲出的那柄短劍所在之處,侯柏仙一眼看去,卻見短劍已刺入石柱之中半尺,看來顧儀即便是演練劍法,也是全力施展,沒有半點虛招。

  侯柏仙這才打消了自己的沖動,眼看顧儀越打越快,楊姑娘說道:“牧俠士,顧少俠他不會是走火入魔了吧。”

  牧松客看看顧儀神情,雖說顧儀神情之中,全然看不出如何情感,與剛才滿腹心事之時已然不似一人,但他還是搖搖頭,說道:“顧兄弟劍法未亂,招式完整順暢,沒有問題,咱們等就是了。”

  侯柏仙手指顧儀,正待點評兩句,卻見顧儀劍招陡然而止,劍招自身前橫掃而過,卻無收劍入鞘的收招。牧松客眉頭皺的更緊了,如此劍招,便是只取人首級的位置,停招至此,乃是如此一招之后,必是血流滿地,此時收劍入鞘,便難免劍上沾血,銹蝕劍身,需擦拭劍身方可回鞘,果然,顧儀看看劍身,搖了搖頭,劍招只是演練,故而未曾傷及人身,原本是不必擦劍的,但這么一招下來,顧儀的遲疑便能證明牧松客的猜想。

  顧儀收劍入鞘,走回幾人身旁,此時的他,已然回到用劍之前的那副神情,他說道:“我這路劍,許久不曾按照招式順序練過了,難免生疏。”

  侯柏仙卻拍拍顧儀肩膀,說道:“顧兄弟,你莫要太過謙虛,你看…”他手指顧儀方才所站之處,原本茂密草叢,被顧儀劍氣所斬,留下了一圈光禿禿的石頭道路,侯柏仙繼續說道,“我的刀法,可做不到這些。”

  顧儀搖了搖頭,說道:“方才用劍的時候,我已經全然忘記了對師父的懷疑,一招使出,便只想另一招如何制敵,如此用劍之法,想來也的確是不留性命的,牧兄,你怎么看?”

  牧松客說道:“劍名散魄,或許并非只是懾敵心魄,運劍之人,或許自己便深陷其中。”

  顧儀點點頭,那邊楊姑娘放開老伯,走到涼亭石柱之下,伸手抓住短劍劍柄,手一拔,劍柄不動,楊姑娘眉頭一皺,運起內力,短劍這才應聲而出,她看看石洞,短劍戳入之處,周圍十分完整,她再看看短劍,雖說鋒利,卻也沒到如此地步,于是楊凌走回到幾人之中,將短劍交給顧儀,說道:“顧少俠,你方才使劍的時候,是在想象與人對敵嗎?”

  顧儀點點頭,說道:“姑娘說的沒錯,師父教我劍法的時候說過,即便是自己練劍,也必須假想一人,否則,便練不出傷人的招式。”

  楊姑娘歪過腦袋,說道:“那么方才,顧少俠擲出短劍的時候,所想的又是何人?或者我該問,何人能逼得顧少俠把這短劍當作暗器打出?”

  這句話直問入了顧儀心中,顧儀看看牧松客,眼神之中似是在求助,但牧松客只是搖頭,他自然明白楊姑娘的意思,一人練劍之時,像顧儀這般早將招式融會貫通的劍客,所對之人,必是自己內心唯一之大敵,敵人是誰,只有顧儀一人方可解答,他幫不上什么忙。

  顧儀低下頭來,細細一想,自他出山以來,交手之人不多,能贏過自己的也不多,現如今共有兩人贏過自己,一位是在待賢坊內,那位仙賢派的掌門師兄林知古,另一位則是在翠煙閣內,那位生色堂的徐堂主,這兩人的劍法,一人正氣凜然,一人雙劍并施,的確都是已臻化境,自己全力施展之下,仍處于下風,但自己剛才演練之時,心中的敵人卻不是這兩人,而且更讓顧儀有些苦惱的是,在他剛才內心對敵之中,已然輸給了想象中的那人,最后停劍之時,卻是自己劍法被對手躲開,自己卻被刺中,落敗之人,自然無法收招入鞘。

  如此的對手,顧儀突然想明白了,可內心更是猶豫,說道:“在我想象之中,與我對敵那人,我擲出短劍之時,他輕松便將這一招架開,對我的招式十分熟悉,此人…”

  “此人是你師父,對吧。”楊姑娘說道,“對你的招式熟悉,不過是因為在你的想象之中,你的劍招只有用你的劍招可以完全破解,而你這路劍法,比你用的更好的,便沒有別人了,對吧。”

  顧儀點點頭,說道:“楊姑娘說的沒錯。”說完,他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看著手里的劍,繼續說道,“剛才演招之時,我輸給了我師父,師父出劍殺我,并無遲疑。”他看著夕陽漸落,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侯柏仙走了過來,說道:“顧兄弟,你師父養你長大,要你做俠士,怎么會殺你?我師父教過我,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看啊,你是想多了。”

  顧儀點點頭,就當是認了侯柏仙的話,牧松客也走到一旁,對侯柏仙說道:“侯兄,你想的不對。”

  “不對?什么不對?”侯柏仙問道。

  牧松客說道:“于顧兄想象之中,殺了他的那人,不是他師父,乃是他自己。”

  顧儀抬起頭來,問道:“牧兄,這又是何意?”

  牧松客說道:“起來吧,顧兄弟,眼下沒什么好多想的,你覺得你師父會下殺手,不過是因為你懷疑這路劍法本就是殺人的劍法,故而在你的想象之中,你師父使用這路劍法,比你要更勝一籌,依照劍意便下了殺手。不過在我看來,你輸給你師父,是一件好事。”

  “好事?”顧儀有些納悶。

  牧松客說道:“當然是好事,你輸給了你想象之中的師父,乃是因為你師父下殺招之時,你卻猶豫了,沒有下殺手,可見你與你師父是不同的,雖說用的是同一路劍招,然則你不是你想象之中的那個人,那個人是沒有感情的,是你覺得應該做到的,可你卻沒做到,你留了手,所以輸了,如此慈悲善念,難道不是好事?”

  顧儀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又看看手中劍,沒有說話。楊姑娘走了過來,說道:“看來牧俠士確實能說會道啊,顧少俠,心事如何了?”

  顧儀點頭說道:“楊姑娘不必多慮,顧儀沒事。”

  楊姑娘說道:“好,天色已晚,趁著太陽未落,咱們可以先返回屋里,”她拿起剛才那張絹布,看了一眼說道,“我爹爹給你這劍取的名字叫‘懸首’,咱們去看看書冊之中有沒有記載吧。”

  顧儀三人點頭答應,牧松客快步上前,扶住老伯,返回院中,一路無話,侯柏仙與楊姑娘閑聊,顧儀心有所想,偶然抬頭,卻見牧松客貼著老伯,似乎在說什么事情,老伯臉色有些驚恐,想來大概是牧松客正在把老伯自己的身體情況詳細說明吧,看來牧兄的計劃之中,也有這位老伯的位置吧。

  回到屋內,牧松客去取茶水,老伯說聲怕他不知茶在何處,便一同走了出去,楊姑娘坐了下來,打開書冊,開始仔細查看,侯柏仙站在一旁,饒有興致地看著書冊之上的劍名人名。

  果然,有了真正的劍名,不需要胡亂翻找,便不需要用多長時日,沒一會兒,侯柏仙便猛一拍手,說道:“有了!這里!”

  楊姑娘白了他一眼,抬頭對顧儀說道:“顧少俠,找到了。”

  顧儀起身走到楊姑娘身旁,卻見書冊之中,的確有“懸首劍”之劍名,劍名之后,卻只寫“無名”二字,二字之后,原本應該是門派的位置,卻是寫一地名,名曰:掌天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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