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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恩仇(二)

  聽得院內聲響,牧松客轉過身來朝下看去,卻見花園門口之處,一佝僂老者拄著一根木棍,走了出來,憂心忡忡地看著樓頂,老者跛一足,瞎一目,左臂靠在門口,卻沒有手掌,只剩半截胳膊。

  那女子已被顧儀和侯柏仙控制住,牧松客也不想太多,當即自樓頂飄然而下,來到老者面前,客氣的作揖說道:“不知老人家何許人也?又為何要我等罷手?”

  見到牧松客來到老者身前,那女子也著了急,當即拼死也要脫困,侯柏仙并不愿傷人,眼見女子不要命似的掙扎,手中刀雖架在女子肩上,一邊將刀維持在女子左右,卻不出手傷人,一邊說道:“姑娘!我們幾個沒有惡意,你就不要掙扎了!若是不小心傷了你,反倒不好。”

  那女子哪里理他,眼看侯柏仙便要直接收刀放人,顧儀劍身一轉,斜刺向那姑娘腿部一側,女子看出侯柏仙不愿傷到自己,立刻便朝侯柏仙那邊翻身躲避,卻不想顧儀已然了解了她的輕功路數,劍勢順勢而起,卻在凌空劍法突變,“梆”地一聲,劍身斜擦過女子躍起之時的左膝處,以劍背橫拍而來,女子一聲驚呼,落在地上,一只膝蓋被顧儀劍招拍中,再無逃遁的可能。

  侯柏仙在一旁搖搖頭,顧儀看向他,問道:“怎么?”

  侯柏仙說道:“師父說過,不該對女子動刀。”

  顧儀不想跟他多說,走到那女子面前,女子一揮手,手中寒光一閃,卻被顧儀隨手拍下,卻是一把小刀,趁著女子還沒收回手時,顧儀手指在女子手臂、肩膀處連點三下,封住穴道,隨后才說道:“這位姑娘,我等不知你究竟是何來頭,也不知道此地有何恩怨情仇,只是上山探聽一些消息,卻不知何處惹到了姑娘,你雖對我三人下了數次殺手,但若是能說清楚緣由,我們也可以不為難姑娘,姑娘意下如何?”

  女子一言不發,樓下牧松客的聲音傳來,說道:“顧儀、柏仙,帶那姑娘下來,這位老人家有話說!”

  隨后,那蒼老的聲音也傳來,說道:“小姐…聽老奴一句勸,性命要緊,還是不要與他們爭斗了。”

  聽了老者這話,那女子總算安分了下來,顧儀見她不再掙扎,蹲下身來,說道:“若是姑娘不再掙扎了,我便給姑娘你解開膝上穴道,如何?”

  女子沉默半晌,輕輕點了下頭,顧儀見她點頭,說聲“得罪”,隨后以手捏住女子左膝,只聽“咔嚓”一聲,女子一聲痛呼,左腿重新又運轉如常。

  女子站起身來,顧儀對她做了個“請”的手勢,三人一道自樓頂躍下,卻見牧松客的表情又重新變回了他剛剛來到山莊門口時的那副興奮模樣,不知是那老者說了些什么,牧松客對那女子拱手說道:“楊姑娘,不知此地變故,貿然而來,多有得罪。”他看出顧儀點了女子穴道,于是二話不說,往前一步,手指連點,直接為女子解開了穴道,侯柏仙在后點點頭,顧儀卻滿是懷疑。

  見牧松客的確沒有惡意,那老者說道:“多謝三位俠士信任老奴,小姐,若是可以,咱們到屋里坐著說吧。”

  女子看看三人,再看看侯柏仙手里那把長刀,又注視著顧儀看了好久,總算開口,一說話,便是極其嘶啞難聽的聲音,她說道:“全聽你的吧。”

  聽到女子這么說,那老者總算面露喜色,趕忙對牧松客等人說道:“好,三位請隨老奴走吧,咱們去里面坐著說。”說罷,便轉入花園之中,帶路去往那間唯一整潔的屋內。

  牧松客早已將佩劍收入鞘內,背起雙手,一點防備也不做,十分坦然的便跟在老者身后,女子跟在他身后,顧儀雖說仍是不太信任這兩人,但他自持已經幾乎摸清了女子的套路,能對付的了那女子,所以也跟了上去。倒是侯柏仙,在樓上之時不愿與女子動手,現在卻因為女子多看了他的刀幾眼,現在緊握著刀柄,生怕女子再來奪,自己又不好動手,再被奪走,那便免不了遭人恥笑了。

  來到屋內,老者自顧自地便要去倒茶,牧松客恭恭敬敬地站在一側等候,顧儀一走進來,卻見那女子徑直走向最中間的那張椅子,一轉身,自顧自地坐了下來,神情不怒自威,英氣非凡,頗有一番威嚴姿態。

  見顧儀愣神,牧松客輕輕笑笑,侯柏仙在最后進門,那女子手指一旁座椅,開口說道:“請坐吧。”

  牧松客當先應道:“恭敬不如從命。”隨后挑了最靠前的那張椅子坐下,顧儀和侯柏仙隨后落座,那老者雖說手腳不便,但還是為三人倒上茶,隨后不顧身體殘疾,強撐著站在女子身旁。

  這番做作的儀態讓顧儀非常不解,卻聽牧松客說道:“請恕在下無禮,當先問一句,楊氏一家,如今可是只剩下姑娘一人?”

  那女子脖頸不動,只是嘴唇微啟,聲音依舊嘶啞,說道:“正是。”

  牧松客頗為痛心的搖搖頭,說道:“原來如此,可惜啊,可惜…”

  顧儀和侯柏仙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那老者對女子耳語一句,女子點頭應允,那老者走上前來,見他實在難以行動,女子目光之中雖然關切,但仍是不動,牧松客干脆起身,把一張椅子取來,老者再回頭看那女子,女子點點頭,老者隨后坐在牧松客對面,說道:“這位俠士,容老奴問一句,老奴只說了一句留下血脈之事,敢問俠士是如何猜到我家小姐身份的?”

  牧松客笑了笑,回頭看向顧儀和侯柏仙,說道:“你們還不明白,對嗎?”

  顧儀和侯柏仙自然搖頭,牧松客轉回頭來,對老者說道:“是亭中碑文,初讀之時,我雖未能猜到,但聯想到整座山莊,再想到老人家你的話和自稱,我便想通了。”

  老者微微搖頭,說道:“碑文早已被賊人徹底毀壞,俠士看得出來?”

  牧松客看向那女子,說道:“在下有幸,見過碑文的拓本。因其文字實在優美,故而拓本被好書法之人收藏,碑文雖壞,然看到破碎的董美人字樣,及蜀中一位的上柱國身份,加之楊氏姓氏,實在是并不難猜。”說著,他對女子問道,“在下要向同伴說明姑娘身份,請姑娘放心,我這兩位兄弟都是可靠之人,都會嚴守機密。”

  這種事情,原本不必女子同意,只是牧松客實在客氣,女子也有些不知所措,只好點頭,牧松客對顧儀和侯柏仙說道:“兩位,說道楊氏這個姓氏,你們可能想到什么?”

  “什么?”顧儀和侯柏仙都有些不知所云。

  牧松客搖搖頭,很是失望的樣子,說道:“前朝雖短,可總有三十余年穩坐江山,一統天下,你們難道不知道嗎?”

  侯柏仙仍是搖頭,顧儀卻瞪大了眼睛,他還是聽說過一些的,說道:“這里的楊家莊園,乃是隋朝王室的楊家?”說著,他看向那女子,此刻雖依然正襟危坐,但臉上的神情已是不安至極。

  顧儀這才明白,為何牧松客如此恭敬作態。牧松客說道:“碑文全文,在下有幸讀過全文,言辭之中,全然是上柱國蜀王楊秀對董美人之思戀情懷,想來山莊名為憐芳囿,其字更是與碑文上相同,若是在下猜的沒錯,此地是楊秀為懷念愛妃所建,此地住著的楊氏后人,便是這位楊秀與董美人的后人,這位老人家,卻是家中一位老仆,楊姑娘,在下猜得對嗎?”

  老者看向女子,女子點頭說道:“不錯,我叫楊凌。”

  牧松客的猜想得道了驗證,頗為得意,但想了想,對楊姑娘問道:“上山之前,我以為這里山莊遭人夷滅,乃是江湖仇怨,現在看來,莫不是走漏了身份之事的消息?”

  楊凌并不說話,只是看向老者,老者長嘆一聲,說道:“多少年前的事,小姐年歲尚小,知曉并不周全,還是讓老奴來說吧。”

  牧松客一拱手,說道:“老人家,您能告知最好。”

  老者想了想,先說道:“雖說感三位俠士慈悲之心,但講這些事之前,老奴還是想問一句,若是三位不愿回答也罷,敢問三位,是為何事上山?”

  牧松客當先答道:“在下若是說了,恐怕你們有些難相信,但事實如此,在下上山,是聽說了此地滅門慘案,更有惡鬼作亂之事,在下平生以行走江湖,收集記載各種奇說怪談為樂,聽到此地有如此奇聞,便趕來了。”

  聽了他的話,老者和楊姑娘都滿臉狐疑,偏偏牧松客又能如此準確的猜到楊家的身份,無論他的話說的多么誠懇,還是那么讓人難以相信。

  楊姑娘看向侯柏仙,侯柏仙手指顧儀說道:“我一開始只是想讓你們看看我的刀,聽說山上出了事,原本不愿意再來,是被他們兩個帶上來的。”

  幾人再看向顧儀,顧儀還未開口,那女子先問道:“你的那把劍,是從何而來?”

  顧儀也是有些懷疑,自他見到這位楊姑娘以來,楊姑娘的目光似乎就從未離開過他的散魄劍和侯柏仙的寶刀,當下說道:“我這把劍乃是師父所傳,顧儀帶在身上,已有多年,師父佩戴此劍,也有多年,并非是偷盜奪來的。”

  那女子又問:“那把刀呢?”

  顧儀看向侯柏仙,侯柏仙立馬把刀藏在身后,好像生怕楊姑娘來要一般,顧儀說道:“此刀是上山之前,自龍安縣縣丞那里借來的,卻不知是何來頭。”

  楊姑娘點點頭,不再追問,老者說道:“原來如此,那看來這把刀,便是我們山莊丟失的刀了。”

  牧松客也不管現在侯柏仙的表情有多難看,而是催促道:“顧兄弟,你快把你是為何來這里的理由說一下,我好開始問這里發生的事。”

  顧儀說道:“顧某今次上山,是來打探師父的事,”他抽出散魄劍,說道,“顧某聽得消息,師父曾來過此地,又聽聞有人提到,此劍唯有鑄劍名家方能造就,于是便來此地打探一番。”

  楊姑娘見散魄劍上的凜凜寒氣,早已知曉了這把劍正是自此地鑄造的,老者點點頭,說道:“從劍身來看,此劍多半是故去的老爺生前的手筆。”

  牧松客等不及問道:“不知楊氏如此身家,為何卻在此地隱居行宮之中,做起了鐵匠的活計?”

  老者長嘆一聲,說道:“富貴之人,居奢易,居簡難。先人楊秀英年遭人毒手,子孫死走逃亡,所幸這一支幽居深山,逃得一難,然則沒了金銀收入來源,又遭人追捕,不敢外出,便只能坐吃山空,到山下典當些財物為生。所幸山莊之內,那時尚有一位鐵匠,山上又有裸露山石礦物,便打造一些鍋碗農具,換些謀生之物,久而久之,楊氏先人們這些皇子王孫,走投無路之際,只能學這等謀生手藝,楊家山莊也就成了這么個打鐵的地方。”

  老者說著,唯一還在的那個獨眼之中,滿是落魄孤寂之感,牧松客卻繼續追問道:“若只是打些尋常農具,為何竟成如此鑄劍名家?”

  老者看向楊姑娘,楊姑娘苦笑一聲,說道:“楊家多年以來,都只是普通鐵匠,換些謀生之物便罷,獨守著這座破敗山莊茍延殘喘。奈何我爹爹卻是個奇人,哎…”

  老者眼看楊姑娘不再說了,便接過話頭,繼續說道:“我家老爺,天生便是鑄劍奇才,從小便一門心思撲在鑄劍之法上,其他人以打鐵為謀生手段,老爺他卻以此為志,全然忘了自己身份,自己設計改造火爐,自己遠出尋找好材料,自己買來書籍,學習鑄劍之法,自他掌事以來,山莊便再也不做農鐵器具生意了。”

  “哦?”牧松客頗為吃驚,說道,“這么說,所謂鑄劍世家,實際不過只有一代?”

  楊姑娘扭過頭去,不想多說,老者點點頭,說道:“正是如此,只是老爺實在本事大,憑著這手鑄劍的本事,不僅把多年來楊家典當出去的財物又購回大半,還重修了莊園,把此地又重新恢復了初建之時的精致模樣,只可惜,哎…”

  牧松客已然明白了,接話道:“只可惜本事太大,江湖中名氣太廣,知道此地的人多了,便走漏了楊家人身份的消息,是嗎?”

  老者默默點頭,楊姑娘咬著嘴唇,低下頭,牧松客不禁感慨道:“原來如此…雖是家族中興之人,但忘卻了隱姓埋名之因,可惜啊…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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