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錚最近越來越忙了。
自從得到了劉道芬陪嫁的銅活字,印書的速度明顯加快,何氏書坊的生意愈發繁忙起來。聽了劉牢之的建議之后,何錚安排了家里的管事從各地找了一些優秀的書傭,現在連刻字帶排版的,何氏書坊的工匠人數達到了二百六十多人。除了儒家經典《易經》、《尚書》和《禮記》等外,何氏還接連印了幾家私人的文集,名聲也越來越大。這個時代名士通著朝廷,雖然清談之風盛行,流傳廣泛的個人作品對于提高自己在士林中的地位依然有非常巨大的幫助。
因為字跡清晰,裝幀優美,大量發行的時候比起雇人抄書成本低得多,印刷的書籍現在非常暢銷,關中、河西、嶺南甚至西域都有人來采買。《詩經》和《論語》已經脫銷,兩家書社正準備重印。
這日,劉牢之正在府中觀看劉柱寄來的書信,了解合肥莊園建設的情況,門口侍從來報,何家姑爺來訪,劉牢之連忙起身到門口去接人。
說起來劉牢之和這位表哥兼姐夫也有半年多沒見了,眼見得他現在滿面紅光,精神奕奕。跟何錚一起來的,還有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字,白面微須,星眉朗目,讓人看起來來甚有好感。
行禮畢,何錚向劉牢之介紹道:“這位乃是東海徐家的徐陵,字道渝,樂喜修行,今日特上門拜訪。”
劉牢之忙上前見禮,口稱久仰,徐陵連道不敢。
劉牢之引二人進了會客室,松果兒送上了茶果。
劉牢之端起蓋碗,向客人介紹道:“這茶乃是升平元年冬在蕪湖所種,今年谷雨之前采兩片嫩芽用秘法制作,南山清泉沖泡,別有滋味,請兩位品嘗!”
隨著南山營地的擴展,獸窟山上的路也開始修建了起來,當年小伙伴們獵虎的那處水塘,劉牢之讓人清理了出來,四周用石頭砌好。那水塘上游出水處,特別掘出清泉一口,泉水清冽甘甜,劉牢之命為獵虎泉。用此泉之水泡茶,茶香彌久不散,相得益彰。劉家的會客室采用的也是高腳椅子,為了適應此時的待客禮儀,每把椅子旁邊擺上了一張方桌,用于盛放待客茶果。
何錚端起蓋碗,拿開蓋子,只覺得一股淡淡的清香隨熱氣撲鼻而來,定神看向碗里,只見茶色淡黃幾近于無,碗底十幾片茶葉,水面上也有兩三片,每片茶葉上有兩個葉片,葉片尚為綠色,像是剛從樹上采下來的一般,不由得心中大奇。他細啜一口,只覺得唇齒之間彌漫著淡淡的清香,從口中一直到腹中,甚為受用,由衷贊道:“好茶!”
徐陵布道時,時常游走于富貴之家,這茶是喝過的,不過時下的茶葉加工方法粗糙,往往與其他佐料一起煮過,雖然能夠掩蓋茶葉的苦澀,茶葉本身的味道卻也被掩蓋過了。此茶溫潤香滑,清而不澀,堪稱絕品,徐陵也不由得點頭稱贊。
續過兩次茶水,劉牢之問起兩人的來意:“姐夫掌管修書,一向事務繁忙,今日怎么有空過來看望小弟?”
何錚笑道:“工坊雖然忙,一切步入正軌之后,自有下人管理,倒也不怎么忙。咱們兄弟好久不見,特來敘敘舊。另外,道渝也有事與大郎商議。”
劉牢之望向徐陵,問道:“不知徐君找小子何事?”
徐陵笑道:“今日來找郎君,特為化緣而來。”
“敝教在京口有些教眾,五月發大水,大多數教眾地里絕收,生計艱難,聽說郎君也是向道之人,還望郎君能施以援手,敝教上下感激不盡。”
劉牢之面露難色,苦笑道:“徐君太高看我了。小子年幼,能力實在有限。”
徐陵笑道:“郎君這話未免欺我。某雖然孤陋寡聞,也知道郎君現在掌著劉家產業,一品匯日進斗金,京口的百姓得以免費看病,人人交口稱贊。”
劉牢之搖頭笑道:“徐君謬贊了。小子自理家業以來,殫精竭慮,加意小心,事事但求盈利,如何會免費給人看病?所謂的免費,也不過是用做工代替罷了。”這些天師道徒真是狂妄,竟然想直接伸手從劉牢之兜里白拿?
劉牢之攤手道:“至于徐君說的一品匯日進斗金,更是無稽之談。整個京口有多少有錢人?這里沒有幾家高門在此扎根落戶,多是些沒錢的人,人再多也賺不到什么錢!何況這些日子,吾等在南山地區墾荒,每天要消耗大量的糧食,實在沒有余糧施舍給別人!”
徐陵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冷著臉說道:“郎君如此吝于援手,真是令人失望啊!大家同屬道家一脈,如此生分太不應該了!”
何錚想打個圓場,拱手對劉牢之道:“阿全不必如此,道渝此來,也不會獅子大開口,何必如此決絕!”
劉牢之心下不快,但也不愿駁了姐夫面子,遂笑道:“姐夫,何家紙坊和書社這兩年生意興隆,想必這次捐助了不少?”
何錚臉色尷尬,訥訥地說不出話來,他給天師道捐了兩萬錢,對別人來說不算少,但是在劉牢之眼里,怕是微不足道。
徐陵笑道:“子毅已經盡全力,此次捐助也不少了,郎君不必存了攀比之心。”
何錚心下恚怒:“什么叫做‘也不少了’,不識好歹的東西!老子捐了款,還帶你來劉家,感情還嫌棄我給的少了!”正要張口說話,只聽得劉牢之朗聲說道:
“救災濟民,這是朝廷的事情。朝廷收著小民的稅,總不成發大水時對他們不管不顧!再說,朝廷什么時候允許民間私自賑災了?天師道雖懷慈悲之心,卻也要防著被扣一頂‘收買人心,圖謀不軌’的帽子!”
徐陵被劉牢之說成“收買人心,圖謀不軌”,面色尷尬,正想爭辯幾句,又聽得劉牢之繼續說道:“劉家目前正在南山墾荒興業,需要大量的人手,只要是在劉氏醫館落籍的人,皆可以到南山做工賺取錢糧,對天師道眾,也從不排斥!如果貴教實在不愿教眾在我醫館就醫。小子也可以跟負責人說一聲,徐君直接領著他們過去做工,總有一口飯吃!”
徐陵有些失望,但是劉牢之好歹沒有把事情做絕,也不好翻臉。他拱手謝過,說起了另一件事:“敝教有幾個教友,在京口以行醫為業,劉氏醫館不收診費的做法,讓他們幾乎無病可醫,還請小郎君高抬貴手!”
劉牢之笑道:“讓看不起病的窮人有個活命的希望,是家母的慈心。家母向道,發此宏愿,小子也只好盡力。貴教的醫生如果實在無病可醫,可以加入到劉氏醫館。只要是有真才實學,劉氏醫館絕不會因其信仰而拒絕,這點徐君可以放心!”
徐陵笑道:“小郎君說笑了。這些人潛心向道,也經常新走于窮苦百姓之間,普救世民,到了劉氏醫館,可難得兼顧。”
劉牢之心下冷笑:這些草包大夫怕是只能依靠些秘藥丹丸糊弄人罷了!當下也不點破,對徐陵笑道:“如此神仙中人,胸懷滌蕩,自不是我等俗人可以企及,令人神往;不過若是有以此糊口的,我劉家也不能斷了人家生計,隨時歡迎他們加入我劉氏醫館。”
徐陵還要再說,何錚插嘴道:“阿全能夠如此為人思量,足見胸懷坦蕩,想來道渝也該滿意了。”
徐陵神色尷尬,只得拱手道:“如此多謝了。”
眼見徐陵沒什么話說,何錚對劉牢之說道:“最近因一品匯書籍熱賣,一品匯書社又不愿印些私人文籍,就有不少人家找到了我這里來。”
劉牢之不解:“生意上門,這是好事啊。怎么姐夫還有什么顧慮?”
“這些私人文籍,雖然所做作良莠不齊,不過大多數篇幅不大,倒也沒什么。”說道這里,望著徐陵一眼,為難地道:“前幾日,道渝找到我門上,想印制天師道的經典,此舉與我們弘揚儒學的想法頗為不合,想聽聽阿全的意見。”
不印天師道的書乃是劉牢之定下的規矩,何錚這是不好推脫,就把人領找這里來了。
劉牢之想了想,說道:“吾等眼下只看印儒家、醫書和農書,主要是這些書不會有什么違禁言論,不會因此惹出麻煩。”說罷轉頭看著徐陵道:“刊印道家經典,不是說不行,不過要得到朝廷的許可才行。吾等可不想為此惹出麻煩來。”
徐陵拱手笑道:“不知道郎君說的,是要經過什么人的同意,吾等也好去辦理!”
劉牢之笑道:“御史大夫或者御史中丞。只要貴教能夠拿到刊印經書的批文,我們就可以將貴教的道家經典刊印出來,絕無二話!”這是朝廷主管輿論的最高級別了,劉牢之不好說不印,便設了這么個門檻,想要讓天師道知難而退。
徐陵神色復雜,拱了拱手,什么也沒說。
劉牢之站了起來,端起蓋碗,門外的侍者高喊一聲:“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