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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東嘉連的回憶

  初秋時節,艾妮卡卻不像前幾年那樣能伸出手來迎接秋雨。

  東嘉連平原不像西嘉連平原那樣會在秋日變得濕潤,她原本是很習慣這樣的氣候的,畢竟她就是出身于東嘉連的夏拉人。

  但身為江仙子,不能觸碰到天降之水總覺得有些不甘心。

  那位名為紹伊琴的男人聲稱會照顧好她的隨從和車夫,本來她心中還是有些不安的,但他的聲音卻似乎有種能夠說服人的魔力,她望著對方空洞的雙眼,沒有再提出反對。

  “阿琪娜女士,這邊。”

  眼前,是一直帶領著自己的術士,在長相與裝扮上頗為英俊瀟灑。

  她跟隨著對方走到一個驛站。術士付了一些錢幣,聘了一駕馬車和車夫,而后術士招呼還發著愣向南遙望的艾妮卡上車。

  “組織的資金有賴于成員們的貢獻,組織也要求我們厲行節約。不過,您是我們重要的客人,我想我的導師也已經等不及想要早日能夠見到您了。”

  大概是由于還沒進入馬車的車廂,術士不希望被車夫聽到“圣教”一詞,便使用“組織”來進行講述。

  艾妮卡只是簡單地點頭致意,沒有多說什么。她的內心始終充滿了恐懼,她知道這是一次極其危險的潛入,但所幸她沒有像嘉蘭尼那樣迅速迎來滅亡的結局。

  這大概是由于她在內心當中一直記掛著一個人,她必須活著回去見他,將自己所見的一切告訴他。

  一路上沒有太多話,艾妮卡也不太愛張望,只是偶爾地她會把手往胸前擺去。

  這讓她能夠觸碰到她最為珍貴的吊墜。

  “阿琪娜女士,您想念家鄉嗎?”術士試圖搭話。

  艾妮卡擺出一個禮貌的微笑。“不瞞您說,萊楚亞爾大人,我的家鄉的確是在東嘉連平原。那不過是一座愚昧的小城,我離開后從來沒有想念過它。對于現在的我來說,洛凡才是我的祖國。”

  初見這位萊楚亞爾時,她就猜得到對方很可能不會使用真名。

  她將他的名字倒過來念,拼成了“勞徹爾”,又將這兩個名字翻來覆去地默念著,最終確信“勞徹爾”才是一個符合夏拉語發音規則的名字。

  當時她在心里暗笑,原來有別人做著跟自己一樣的事。

  “您的忠誠值得贊頌。賓達爾陛下果然統治有方,國王與臣民上下一心,在這片大地上是相當罕見的。”萊楚亞爾似乎沒打算藏著掖著。

  “大人您似乎并不是洛凡人,卻似乎對洛凡很有了解。”艾妮卡也試圖試探對方。

  “我和您一樣,自己的家鄉早已遺忘。對于我來說,有真神注視之處,便都是我的家鄉。”萊楚亞爾委婉地回答,“話說回來,您作為圣教的新成員,可能已經聽說過圣教的教義是反對封建制度的。”

  艾妮卡點點頭。

  實際上她的確沒有留意到這一點,但也曾猜測過邪教在地下發展迅猛定有著吸引底層人民的因素。

  她迅捷的思維使她再次想起那名瞎眼的長發男子,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在西塔維奧甚至洛凡王國的官兵的迫害之下才失去雙眼,最終促使他受洗入教。

  術士繼續說道:“但是,偉大的導師認識到了洛凡王國的不同。洛凡在輝瓴帝國建立以前就多次經歷過人民起義驅逐外族統治者,說它是一座屬于人民的城市毫不為過。西塔維奧王國的覆滅順應了歷史的大勢,而賓達爾陛下智慧而正義,也是嘉連平原上最為親民的國王,這少不了他所信仰的神明的眷顧。”

  “您是說守夜之神?”艾妮卡發現對方的知識似乎相當淵博,既有些好奇,又有些憂慮。

  “以我所知,在奧黎城仍有一些奧黎人流傳著這名神明的傳說,他們忠實地傳承下了神的正統稱號,巡夜之神。”

  艾妮卡假裝有些驚訝。

  實際上從赫洛姆的報告中,她早已得知了這一點。

  “歷史上巡夜之神曾幫助過真神的力量在世間復蘇,使人類得以認識到真神的存在并建立圣教。這一段歷史在千年以前人盡皆知,但如今卻被蒙上了塵埃,成為了一段秘史。

  “只可惜這里不是說話之處。若您想要了解更多,我會在抵達圣地之后,借助書冊、圖畫與咒符向您做清晰的展現。”

  果然這個萊楚亞爾還是留了一手,艾妮卡只是再次禮貌地點頭回應。

  天色眼見要昏暗下來,車夫轉過頭向后大聲問道:“兩位大人,天就要黑了,前頭是克拉梅鎮,我們今晚到里頭休息嗎?”

  萊楚亞爾亦大聲地回應說:“不要進城,從城外繞到北方,天黑了就找地方歇著。我帶來的糧食里有你的份。”

  艾妮卡發現術士領的路都故意地繞開了人多的地方,他聲稱只是當下北方聯盟局勢不穩定,大搖大擺地經過菲斯塔大公西德里戈的直屬領地存在較大的風險。

  生性多疑的西德里戈已經下令驅逐菲斯塔大公國國內的喬克隆斯商旅和牧師,目的就是為了防止敵方的間諜。

  而他們這樣穿行在北方聯盟內部的旅者很難不被當成間諜遭到抓捕。

  日子隨著旅途消逝而過,秋高氣爽的天也漸漸陰沉了下來。

  他們到了越來越北的位置,氣溫正漸次地降低。

  萊楚亞爾有時說“出去一下”,回來便給艾妮卡帶來了溫暖的厚衣。

  “放心吧,不是偷的。是當地的信徒姐妹送給我的。”

  萊楚亞爾似乎有些得意,“圣教的一大優勢,便是同樣信仰真神的兄弟姊妹遍及天下,這是一個互助、友愛的大家庭,跟封建王公們之間成日勾心斗角、草菅人命是完全不一樣的氛圍。”

  術士對自己的照顧的確頗為細心,這讓艾妮卡在路途上少經受了許多麻煩。

  他大概確實是一個正直而可靠的男人,這與她以前想象中的“邪教徒”風馬牛不相及,反而更像是宮廷頌歌當中的騎士,而自己甚至如同市井故事里被騎士保護著的美麗公主。

  她甚至開始有些懷疑,“邪教”的惡名到底是不是源自于各個封建王國的壓迫,是不是因為王公貴族們感到了威脅才要去消滅這些大多出身于草根的教徒?

  “你們比邪教徒還要邪惡百倍!”

  她想起了父親在臨死一刻撕心裂肺的吶喊。

  借著傍晚殘留的一點夕陽的余光,她向越來越遙遠的南方眺望,有些清冷的東嘉連平原此刻沒有任何吸引人的風光,處處都是書寫著深秋的蕭瑟感。

  墨藍色的天空沉到了她的心中,偶爾傳來幾聲鴉鳴,又將她那些點點滴滴的黑色回憶勾了出來。

  她聽從了父母的話,從家鄉威波利城逃出后找到了舅舅,得到了舅舅的收留。

  開頭的日子里,她只是消化著失去父母的悲傷。她似乎覺得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如今住在郊外的日子也沒有多少真實感。

  舅舅一家待她倒是很好,一直細心地照顧著,沒多久便使她走出了先前的陰霾。

  只是鄉村的生活單調乏味,感到無聊的女孩便開始練習起導師教授的魔法。

  這時,從外面帶回新鮮食物的舅舅見了卻大驚失色,東西從手上掉出,散落一地。

  他撲通跪到了地上向艾妮卡求饒。

  小艾妮卡翹起了手臂,皺著眉、嘟起嘴,“全世界人都知道法術是用來對付壞人和怪獸的啊!舅舅你怎么跟‘那些人’一樣笨呢!”

  “不不…我我知道你是魔法奇才,艾妮卡,以往我也很為你驕傲。但是你知道,這會兒威波利的局勢已經燒到這兒來了…若是被那些暴徒發現了,我們都會死啊!”

  舅舅越說越激動,差點就要哭出來了,“你的舅媽、你的表弟表妹,都會像你爹娘一樣活生生被砸死啊!我自己沒所謂,可是他們怎么辦啊…答應我,不要再耍魔法了好嗎?”

  小艾妮卡不可置信地望著跪在自己面前一臉惆悵的大人,又聽到對方提起自己的父母,心里就像突然空了一塊似的。

  她顫抖著雙唇,想要答應他,不會再在舅舅家使用魔法了,卻看見門外有路過的村民亦如同舅舅一樣嚇得跌倒在地,嘴上喊了起來:“邪…邪教徒!這里有邪教徒啊!”

  驚慌失措的舅舅連忙起身想要堵住那村民的嘴,卻發現村民的驚呼已經吸引了不少人湊了過來。他必須有所表示了。

  “各位不要慌!我們家絕不是包庇邪術師的邪教徒!”舅舅大口地呼吸著,“我能夠證明我們的清白…我,我今天將為大家大義滅親!”

  舅舅忽然跑進家抓住了小艾妮卡,將她一把拽出了家門,而村民們竟然歡呼了起來。

  舅舅突然的背叛令她還未縫好的心再次碎裂一地,讓她怔了很久,任由對方拉扯,等到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被拉向村中的一塊空地,而不少村民已經撿好了石子。

  要是再遲疑,她就要遭受與父母相同的命運了!

  她迅速轉過頭,用力地啐出一口唾沫沾到了舅舅的臉頰和脖子上,而后飛快地搭建術式使口水燒得發燙!

  “啊…”舅舅痛苦地嘶叫著,手一松,小艾妮卡便連忙鉆了出來,繞過一個房屋,村民們紛紛試圖追擊,而她推倒了房屋旁邊的水桶和晾食架,再次轉過一個拐角。

  盡管受到了些許阻擋,但村民們卻追趕得愈來愈近了,有人扔出了手中的石塊,擦破了小艾妮卡的衣服。

  “扔!扔死這個小邪術師!”

  石子紛紛襲來,有擊中她的石子在她手臂上和腿上劃出了傷痕,她用意志強忍著疼痛,沒有因被擊中而停下步伐,淚水忽然就冒出了眼眶。

  她徑直往前跑著,很快便在瑩瑩淚光當中望見了前方的滔滔江水。

  她知道威波利是一座河岸城市,這便是貫穿嘉連平原南北的鑰河。

  小艾妮卡回頭望去,只見黑壓壓的一片人影如同體形越來越大的邪神。這大概正是惡魔的模樣了吧。

  她沒有選擇了。

  靠近河岸的時候,她沒有遲疑,只勇敢地縱身一躍。而后撲通一聲,冒出一片浪花。

  驚訝的村民們紛紛停在了岸邊,半天沒有再見到水里的撲騰,而此刻,那水流相當湍急。

  他們議論著,認為這“邪教徒”必然活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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