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內殿當中點燃了數百盞燈,墻壁上鑲嵌著大量可以反射光線的寶石與金屬,使得光明神廟內明亮猶如天國。不熟悉者進入廟中,定會因著這種迷幻感而跪倒在光明之神的面前,衷心皈依。
神廟的大門與多個側門均緊緊閉著,廟內有上百位宗教人士匯聚其中,眾人的眉頭也如大門一樣緊鎖,每一位皆愁容滿面。
不久前賓達爾的起義震動了整個洛凡城,大量的平民被裹挾其中,尼契塔統治者悉數遭到囚禁,僅余的特權者教士階級又怎能獨善其身?
“我召集諸位前來,不是讓你們來發愁的!”身著尊貴黃袍的主教弘嘉諾在講壇上敲擊桌子。“我們應當怎樣表態,諸位大人請給我討論出一個結論!”
頓時神廟之中議論紛紛,莫衷一是,并隱隱約約有了些爭執語氣。
“各位大人!”身著白袍的牧師忽然站了起身。弘嘉諾望去,那正是東區神廟的進階教士赫洛姆。
見有人企圖發表意見,弘嘉諾趕緊揮手讓大家安靜下來。
赫洛姆清了清嗓子后說道:“現在,我們一百二十八位光明之神的‘傳達者’匯聚于此,可謂歷史重大時刻,因為我們要決定的是祆火宗何去何從的嚴肅問題!”
在場的教士們都附和、點頭。
“承載著光明之神正道的,正是在座的每一位!”赫洛姆手掌向上揮了起來,“我的第一個結論非常簡單——保全光明牧師是我們當下的首要任務。我赫洛姆,既是一位光明牧師,也是當下統治洛凡城的‘青年軍’的成員,賓達爾的同志!我將會竭力保證大家的安全!因此,請諸位大人跟隨我一同向賓達爾效忠。”
一時嘩然,震驚寫在每個人的臉上。
“叛徒!”
“要我們跟亂黨效忠?”
“他自己就是亂黨一員!”
“你的腦子是被舊日之神污染了嗎?!”
弘嘉諾望向罵得最激烈的一人,竟是與赫洛姆共事的教士特雷爾。他沒有料到一開場就迎來這樣的猛料,汗水滲出額頭。盡管赫洛姆所指出的結論令人震撼不已,卻并不是毫無道理,一時主教的內心糾結起來。
“我認為赫洛姆大人說得對。”一名牧師站了起來。
“保存有生力量才是文明傳承之道!”又有一人起身支持赫洛姆。
“當下控制著洛凡的確實是賓達爾,要是我們反對他,豈不是要任人宰割!”更多的人起身,使得會場的激烈氛圍漸漸平息。
赫洛姆望了望起身支持自己的人,他們都向自己使出不易察覺的小眼神,他也向這幾位一直暗中堅持守夜信仰的偉大使者微微點頭。
“現在,我們有了第一個方案!”弘嘉諾拍擊桌子,“按照傳統,我們應當投…”
“等等!要我向賊子效忠,不如讓我去死!”一名咬牙切齒的牧師大喊道。
“光明之神不會認可反賊!向賓達爾效忠就是叛教!”另一人亦高聲叫喊起來,引來更大規模的爭論。
會場之內再次炸開了鍋,兩派人士互相譴責,大喊大叫,幾乎要扭打在一起,全然忘卻了教士應有的儒雅。弘嘉諾甚至覺得自己根本聽不清任何人講話了。
乓!乓!乓!他拿來主教權杖用力地拍擊數下。大家這才慢慢安靜下來。
“三位副主教!你們的意見!”
身著橙色衣袍的三位教士坐在前排,一人首先起身開口:“我不會向賓達爾效忠,但也不反對他的統治,只要祆火宗能夠延續下去,政教分離,相安無事即可!我的訴求就是宗教活動繼續進行!”
“普拉維契大人,你這是在和稀泥吧!?”有牧師對這樣的言論感到非常不滿。
弘嘉諾不得不再次揮手讓大家安靜,而后讓另兩位副主教表態。
“我的態度是,傳承比什么都重要,我們應當承認事實的統治者,這樣才有利于祆火宗的延續。”
“沒錯,各位應該知道,洛凡人絕大多數都從來沒有真心信仰過光明之神,我們是沒有教眾基礎的!虔信的貴族們如今都在獄里,承載著正道的,就只有我們這里的一百二十八人!”
弘嘉諾安心下來。
“現在局勢很明了了,我,弘嘉諾,作為西塔維奧王國祆火宗主教,決定向新的統治者效忠,以保存正道!”
“你配做主教嗎,叛徒?!”
“別代表我!”
反對派皆憤慨大罵,會場之內再次亂成一團。
弘嘉諾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便離開講壇,在眾人的注視下走向神廟大門,掏出鑰匙將大門打開,外頭的光線迅速涌入,使得神廟內的迷幻感蕩然無存。
“不愿意跟隨我的,可以自行離開!離開的,就不再是祆火宗的牧師!”
霎時間,特雷爾帶著大批教士起身向門外走去。
“你會后悔的。”特雷爾走時這么說著。
神廟內便僅余七八十人。
普拉維契副主教也突然起身向外走,說著:“我堅持我的做法,祆火宗不需要向什么舊王新王效忠!但我會堅持為光明之神布道!”
又一批教士跟隨普拉維契離去。場內便只剩下三十六人。
弘嘉諾并不知道自己的決策是否正確,但至少,這是最安全的選擇。當他在江心島廣場上與三十五名同事向那位名叫賓達爾的年輕人下跪時,他便是這樣說服自己的。
這位新王在登基儀式上并未有任何提到宗教方面的政策,或許“青年軍”與祆火宗真能井水不犯河水,為光明之神布道之事亦能如過往一樣進行下去。
但是偏有一事令弘嘉諾憂心不已。前任國王之手岑馬倫在年初宣布興建五座新的光明神廟,并抽調了大量平民參與徭役。這對于提升祆火宗地位、讓自己從中獲利大有裨益,這也正是弘嘉諾站隊支持岑馬倫的原因。
為此,他早先還幫助岑馬倫給其對手編造了多項“瀆信罪”,最終使岑馬倫登上相位,權傾朝野。對方也并不含糊,上臺之后便兌現承諾開始興建神廟。
實際上,所謂的“瀆信罪”正是貴族與教士用來奴役平民的方便手段——他們都知道洛凡人從未真心信仰過光明之神,都只是表面做做樣子,常常也不得不提交宗教貢金。
貴族和教士并不著急去傳教,原因便在于這個好用的罪名。
弘嘉諾已經與赫洛姆商議過,五座光明神廟的興建工期可以大幅延長,需要的人手亦可以大幅減少,這是他們向賓達爾效忠的條件。
一紙敕令卻打破了弘嘉諾的幻想。
建設確實繼續進行,愿意繼續參與工程的工人們竟能得到不錯的報酬。
然而,他們建的不再是神廟,而是所謂的“光明庇護所”!
這個庇護所收容先前家宅被強拆的市民以及城內外無家可歸之人,使得他們有吃有住。
“這也算是為光明之神行善事了。”弘嘉諾這樣安慰自己。
不久之后,弘嘉諾最終還是徹底為自己的決定而后悔。
那日晌午,塔薩秋親自帶領中營衛隊向西奔襲,他剛剛收到報告稱西城區發生了教士與平民之間的暴力事件。事情起源于那些并未向賓達爾效忠的牧師竟挨家挨戶地強迫平民參加本日的祭祀活動,并要求高額的貢金與祭品。
很快他就在西城區光明神廟外看見對峙雙方,有一些人身上有著明顯傷痕。他連忙讓青桃衛軍前去維持秩序。
“塔薩秋將軍。”一名教士打扮的人忽然來到塔薩秋面前。見他一身白袍,塔薩秋知道這也是一位祆火宗的牧師。
“我叫倫德,是一名光明牧師,赫洛姆的同事。我可以幫你擺平這里的混亂。但希望衛軍能夠保護我。”
聽倫德將計劃簡要講述后,塔薩秋點了點頭。
倫德緩緩走入沖突雙方之間,舉起雙手示意大家聽著。劍拔弩張的教士與平民的注意力被他吸引過去,臉上都依然寫滿了不滿一詞。
“各位請少安毋躁,祆火宗已經做出重大決定:每個人能夠自由選擇想要崇拜的神!真正受到神感召的人是不會背叛自己的神的——這是寫在經典當中的話語,我們應當相信。任何人都沒有必要強迫他人信哪個神,這也正是六百年前輝瓴帝國之所以擁有輝煌文明的原因!”
“就是啊!誰要被逼著交貢金祭品!”
“光明之神你們愛信就去信,那是你們的神不是我們的!”
平民一方激動起來。教士一方則顯得有些慌張,有多位牧師聽罷,亦情緒十分激動,沖上前來試圖毆打倫德,卻馬上就被青桃衛軍控制。
“有再鬧事斗毆的!不管是教士還是誰,都要逮捕!”塔薩秋大喊著,并讓衛兵將被控制的教士關押起來。其余的教士見狀,不得不承認倫德所言不假。
在街角處觀察著這一切弘嘉諾一時怒火中燒。這倫德是徹頭徹尾的叛教分子,竟擅自代表了祆火宗,并認為人能夠選擇其他的偽神而不去信一直庇護著蒼生的真神?!
要不是有青桃衛兵守著現場,他必沖上前去將這人大罵一頓并開除他的教士職位!
“主教大人,看來連您都已經失去對祆火宗的控制了。”
一個陰森的聲音從后方的街巷中傳來,弘嘉諾回頭瞥去,發現竟是先前在全體教士大會上首先反對赫洛姆的特雷爾,正是此人帶著反對派離開了神廟,正式與主教決裂。
“倫德已經公開向您宣戰——他擅作主張,向信眾宣布新政,定是有赫洛姆的授意。這已經不是效忠于誰、信仰于誰的問題了,而是教內綱紀已然崩壞,赫洛姆和倫德之流從來都是為了搶奪您的位置!只是我沒想到您當時竟然還支持他們…”
弘嘉諾感到青筋冒起,怒氣在胸中積攢之時,對方卻突然向自己單膝下跪。
“弘嘉諾大人,您仍是我們的主教。我能夠幫您奪回祆火宗!您所需要的,是我們這些當時的‘反對派’回歸教中——我們人數遠多于赫洛姆一派。”
弘嘉諾思忖半日,輕輕點頭。
翌日,弘嘉諾來到江心島神廟,富麗堂皇的內殿總能讓他感到安心。背后巨大而抽象的畫像守護著他,那是光明之神的形象——無際的白光與能夠看透一切的反射水晶。火炬與油燈遍布廟中,使神廟晝夜都保持著光明。
他已經向“全體牧師”,也即是仍然“跟隨”自己的三十五名向賓達爾效忠了的牧師,宣布自己收到了反對派的來信,反對派將會與主教重歸和好,今日便在此廟聚集。
他對此滿心期待。明善的光明之神從不忍心看到教派的分裂,這是寫在經典當中的內容。
鐘聲敲響。
弘嘉諾以洪亮的嗓音宣布:光明之神,弘揚善德,我以主教的身份,迎接悔悟之人回歸正道。
特雷爾率十余人步入神廟,皆在白袍之上再披紅繩,以表悔罪。弘嘉諾微笑著站在神廟中軸道上,張開雙手,待特雷爾走近自己時,他將念誦經文,攜手更換火炬圣火,示意新生。
他唯一不解的是,對方只帶了十四人前來。也許是其余的反對派并未被特雷爾說服,但無論如何這都是教派和好的第一步。
唱誦者已經跟隨琴聲唱起圣潔之音。
特雷爾總算來到了弘嘉諾的面前,正待下跪之時,卻忽然大笑起來,令弘嘉諾感到毛骨悚然——這笑聲仿佛來自煉獄,仿佛來自至邪的舊日之神。
弘嘉諾馬上感到四肢乏力,站立不穩,很快倒地,他知道自己在這一瞬間中了魔法。唯有目瞪口呆的表情能夠表達他的在這一刻的心情。
腳步聲從身后傳來,每一步都令他心悸。
他用力地轉過頭,只見赫洛姆前來握住了特雷爾雙手,讓后者起身,“辛苦了,繁星使者特雷爾。”
剎那之間,弘嘉諾仿佛明白了一切,明白了為什么先前激烈對抗的兩名仇敵如今友好地握著手。
他明白了,這完全是一個局。真正的“反對派”,怕是早已經全部遭受到與他相同的命運。
光明之神終歸沒有來救贖自己嗎?
赫洛姆驀然對著弘嘉諾搖搖頭,就好像聽見了他的心聲。
“世界上從來沒有過什么光明之神。唯有真實的夜空將會統治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