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聽到這些駭人聽聞的消息時,哈涅赫覺得自己似乎要陷入昏厥:
洛凡爆發了全城叛亂,大量衛軍倒戈,北營遭到全殲,光明御法悉數陣亡,叛軍在一晝一夜的時間內就徹底攻占洛凡,囚禁了國王與所有的貴族,一位他從未聽說的青年庶民領導了洛凡…
眼前的漢卡關城依然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只是北門總算設立了嚴格的關卡,防止有洛凡叛軍派來的間諜潛入。
由于西塔維奧王國與漢克蘭塔王國(及其前身科爾索亞王國)數百年的友好關系,位于兩國之間關鍵路口、原本應是軍事重地的漢卡關城,徹底失去了對防御設施的維護和興修,如今不過是一個繁榮的商貿節點。
哈涅赫知道這樣疏于防范早晚要出大事,他作為盟國派來的客將,曾多次上諫漢卡的戍主赫迪,建議給漢卡加強防守,對方卻毫不客氣地嘲笑他是莽夫之見——過多的防御設施與嚴格的把關只會使得商貿變得不便,甚至是破壞兩國友好的一種表示。
赫迪反問他,這是要防漢克蘭塔還是防西塔維奧?
哈涅赫不得不哀嘆起來。
這大半年來他經歷了太多變故,先是幾近喪命于刺客之手,為王國消除邪獸大患之后又意外地遭到貶謫,來到漢卡竟然只能充當一名治安官,再也得不到任何人的尊敬!
唯一的慰藉,是前些天佩爾瑪王子過境時竟專門拜訪了他,讓他知道原來西塔維奧還有人記得他,記得這位為王國兢兢業業立下汗馬功勞的老將。
他也很高興見到了隨從王子的溫舍夫。但是,得知半個北營被抽調為王子的護衛軍之后又隱隱有些擔憂,如今的身份卻又讓他不好說出口。
果不其然,只剩一半的北營,他最為驕傲的北營,竟在洛凡被賊子們殲滅了!
這簡直是西塔維奧王國的奇恥大辱。
“哈涅赫!”突然的呼叫使得哈涅赫發現自己已經發了很久的呆,果然還是老了嗎…
他轉頭一看,原來是戍主赫迪走向了他。
“將軍,有何吩咐?”他畢恭畢敬地向對方彎腰行禮,盡管心里有千萬個不樂意。
“伊曼陛下與貴國的佩爾瑪王子殿下聯合下旨,召你進京。”赫迪手中握著一份卷軸,交給了他,他馬上單膝下跪接過。
大概,錦頌城也已經獲悉洛凡的變故了。莫不是王子希望由他來帶領軍隊回國剿匪?
忽然想起在欣特慕爾營地接到的意外旨令,他馬上將自己油然而生的期待從心頭抹去,只是簡單地收拾行裝,騎上快馬,東行而去。
漢克蘭塔幅員遼闊,騎馬從漢卡前往錦頌城都需要三四天路程。
不得不說,南嘉連平原的確是沃野千里,建國于此的漢克蘭塔盡管失去了前身科爾索亞王國的一半領土,卻仍然富得流油。路途上所見,皆是一片繁榮景象,田野青蔥,屋舍儼然,農夫們都勤勤懇懇地勞作著。而祆火的熄滅也仿佛未對這里造成任何影響。
十七年前,他曾率領南征軍攻打至錦頌城,如今的國王伊曼•漢克蘭塔在城內親自殺敵呼應,幫助漢克蘭塔與西塔維奧聯軍最終攻破了錦頌城。這一戰役成為了“鳶尾花戰爭”的重大轉折——與漢克蘭塔家族爭奪王位的卡萊塔家族從此失去優勢,并最終被漢克蘭塔家族徹底擊敗。
再次來到這宏偉繁華的城市時,經過數日奔波的他不由自主地懷念起年輕時的自己,南征北戰,意氣風發。
而今無論是自己還是西塔維奧王國,卻要面臨著國破家亡的重大危機!
城門衛兵檢閱了他遞來的卷軸,交還給他,放他進城,此后他也以同樣的流程順利地進入王宮。
錦頌城王宮內繁花似錦,樹木茂盛,各色花朵與草葉爭奇斗艷,如此欣欣向榮的景象本應令人心曠神怡,哈涅赫卻完全沒有心情去欣賞。
連等候侍官回應的時候他都焦急萬分。
只有當他進入議事殿之時,焦慮感才得以消除一些。
長桌的盡頭坐著伊曼,如今的漢克蘭塔國王,三十多歲的模樣,略微有些發福,似乎已經沒有青年時的那種銳氣。
坐在國王側邊的是佩爾瑪王子,殿內的陰影正好罩在他半張青澀的臉龐上。
看見哈涅赫進殿,他那原本充滿陰霾的神情變得晴朗起來,甚至沖哈涅赫微笑。
兩側還有多位漢克蘭塔大臣,哈涅赫并不認得。
伊曼見到哈涅赫,起了身,用洛凡語向他問好。其余人等見國王起身亦都起身向他點頭致意。
“至尊的陛下,佩爾瑪殿下。”哈涅赫亦趕忙行禮,“我可以說瓦舒維語,不必遷就于我。”
伊曼給哈涅赫賜座后,眾人開始正式議事。
伊曼首先開口:“我們已經得知洛凡的變故,佩爾瑪殿下和我都非常擔心尼亞魯陛下的安危,畢竟尼亞魯陛下也是我的姑父。國破家亡的結局沒有人愿意見到,我和佩爾瑪殿下已經做過交流,我就把結論直說了吧:
“漢克蘭塔王國愿意出兵幫助西塔維奧剿滅亂黨、拯救國王,以報答當年在鳶尾花戰爭中出兵幫助漢克蘭塔家族的恩情。佩爾瑪殿下鄭重地向我推薦了你,當年我見過你帶兵作戰,我充分的信任你的能力。
“哈涅赫先生,若你不嫌棄,將由你與我國的博拉維因將軍共同擔任總指揮官,領導這次作戰。”
伊曼指了指桌旁的一位金發中年男子,那人留著精致的小胡子,向哈涅赫點點頭。
哈涅赫則壓抑住心中怒放的喜悅,連忙起身行禮表示自己愿擔此重責。
“不過,恕我冒昧,王子殿下帶來的護衛軍雖然精銳但兵力并不多,不知陛下愿意調遣多少兵力來幫助我們?”
“我們正為商議此事而來,”博拉維因開口道,“陛下直屬衛軍共有一萬二千人,分別位于錦頌城、萊文、羅萊尼三地,而從陛下直屬領地上征召民兵則最多可以組建五萬大軍。”
聽罷,哈涅赫默默坐下,若有所思。
“如果要求繆莎親王、卡利波公爵、漫月公爵、舍萊爾伯爵以及雙德洛斯伯爵出兵,則總計可以組建二十萬大軍,這是我國能夠拿得出來的最大兵力。”伊曼接著說道,“不過,你也知道…戍守國土需要兵力,征召民兵也是要以暫停部分經濟生產與商貿為代價的。所以我希望能夠根據叛軍的實力來決定出征的兵力。”
“但是我們在洛凡的情報線被掐斷了,”另一側的大臣突然開口,“過去由于兩國友好,只需通過外交手段即可做到情報互通,因此…”
見情報總管不太好意思說出口,伊曼便將話茬接過:“我們確實也在洛凡安插了少數‘眼睛’,但自叛亂以來似乎都失去了聯系。”
哈涅赫緘默不語。
根據這些信息,他相信親身經歷過殘酷的鳶尾花戰爭的伊曼國王也明白,尼亞魯陛下定是救不回來了。
而今召他過來與佩爾瑪殿下一同商議出征剿匪事宜,也不過是給佩爾瑪王子做做樣子,暫且安撫王子焦躁不安的心,真要出兵,怕是還得有個一年半載的備戰過程。
若是形勢繼續惡化,西塔維奧陷入更為不利的境地,那么數百年的牢固友誼都有可能瞬間化為烏有。
但他們還有能做的事——能夠擾亂人心的信函總比大軍來得快。哈涅赫忽然開口道:“征召多少兵力的問題我們可以再作仔細商議。而現在,我們無論如何都應當先向叛軍發出聲討!”
第二封言辭激烈的聲討信,便來到了洛凡王國新的外交與情報總管蘇玫的手中。她大概了解內容后,馬上通過星花雙橋進入王宮。
如今舊王隕落,新王誕生,新生的洛凡王國百廢待興,原先擔當各部大臣與官員的貴族悉數鋃鐺入獄,因而建立新國家的工作變得非常繁重——萬事萬物都得從頭開始。
蘇玫也換上了干凈整潔的新服裝,按照賓達爾的要求并不華麗,但足以讓人認得出來其官員身份。
王宮的大門敞開著,守衛大門的青桃衛兵向她敬禮示意。
通過王宮前部的幾座建筑后,她便來到了寬敞的王宮前院花園,賓達爾此刻并未在文書殿當中辦公,而是與新的青桃軍統帥塔薩秋來到此處談話。
“賓達爾陛下!”蘇玫向賓達爾呼喚過去。
賓達爾也穿上了官員的服裝,使他顯得衣冠楚楚,像模像樣的。
他拒絕在平日穿上尊貴華麗的國王之袍,說那會拉開與人民的距離,與韃子老爺們無異。
蘇玫卻知道其實是因為賓達爾不習慣穿那種繁瑣的衣服。
“…噢,是你。”賓達爾抬起頭望見蘇玫。
直到如今他仍然沒有習慣“陛下”的稱呼。
攻占王宮后,“青年軍”成員就認為應當盡早完成登基儀式以穩定民心,畢竟國不可一日無君。
賓達爾知道大家的心思:“青年軍”成員擔心若是拖延下去,起義的成果有可能落入其他派別的手中,因此一直在領導著起義的他們可不能讓大權旁落。
就這樣,幾天之前,他們便在江心島廣場舉行了簡單的儀式:“青年軍”全體成員、以塔薩秋為代表的“青桃連”、以赫洛姆為代表的祆火宗公開向他宣誓效忠,希望他順應民心登上王位,領導洛凡人民抗擊即將到來的敵人!
當時,穿著那雍容華貴的國王之袍的賓達爾勉為其難地接受了他們的效忠,而后高舉光明權杖,宣稱這洛凡王國歸于洛凡人之手證明了守夜之神的庇護,這亦是命運的垂青。而他將會帶給洛凡人全新的生活。
讀罷漢克蘭塔發來的聲討信,他只是大笑起來。
蘇玫則向塔薩秋簡要地介紹了信函的內容,塔薩秋才知道原來利夏爾公爵之后又有勢力發來聲討。
“陛下…”了解情況后,塔薩秋對賓達爾的反應感到不解,“利夏爾城相比洛凡確實要小不少,擊敗利夏爾公爵大概并非難事。然而漢克蘭塔要是真的向我們宣戰,那我們要面對的,可是嘉連平原最富最強的第一大國…”
賓達爾并不是不知道漢克蘭塔的實力,但他當下最關心的不是外敵,而是內患。
通過蘇玫建立的城內情報網絡,賓達爾知道登基之后,許多起義者并看不起他,并且在酒館、廣場、市集的交談當中表達了擔憂:賓達爾當上國王是否真的能讓洛凡人的生活過得更好?
賓達爾只是將前國王和前貴族都關押起來而不處決,從王宮和貴族宅院中搜刮出來的大量財富被鎖進國庫而不是拿出來瓜分,已經使得不少激進分子感到不悅。
若是更多的不滿累積起來,爆發針對賓達爾的新起義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在這種時候,試圖幫助西塔維奧王室復辟的外敵正是賓達爾需要的——洛凡人民更不愿意被尼契塔韃子統治。
賓達爾舉起兩根手指,令塔薩秋更加疑惑了。
“最快也得兩年之后,我們才需要去面對漢克蘭塔的進攻。”
賓達爾望向蘇玫,示意由她來進行解釋。
“其實是這樣的,塔薩秋將軍。我和陛下對漢克蘭塔各方面情報做了充分研究,其中的重點是十二年前才結束的鳶尾花戰爭。這場科爾索亞王國各家公爵、伯爵爭奪王位的殘酷戰爭充分說明了一點:穩固而深深扎根的封建制度會徹底分散一個國家的力量,若要將這些力量聚集起來,必然少不了長期的交涉與拉扯。漢克蘭塔家族的最終取勝少不了卡利波公爵和舍萊爾伯爵的全力支持,因而即使是國王也不敢貿然要求他們出兵,所以其備戰的過程將會相當漫長。”
塔薩秋覺得自己好像懂了。原本他只是以為所謂的封建制度就是貴族老爺壓迫平民的制度,至于國王、公爵、伯爵之間的關系什么的,則從來沒有了解過。
“相信我的決斷吧,塔薩秋將軍。”賓達爾拍了拍塔薩秋的肩,“我們當下要重視的是利夏爾公爵。他們已經發出聲討,又在領地內做了緊急征召。據‘眼睛’傳達回來的情報,我相信性格暴躁急切的高倫達赫公爵不出數日就會對我們宣戰。盡管利夏爾城遠不如洛凡城繁華,但經過征召的大軍仍然不可小覷。”
塔薩秋點了點頭。憑借著在“青桃連”當中的領導地位,如今他平步青云當上統帥,又受賓達爾指派合并“青桃連”與愿意受聘入伍的平民新建“青桃軍”并親自練兵,軍事攻防之事他責無旁貸。
為了防御利夏爾公爵的進攻,著名的“海格羅尼戰術”再度被啟用,大量的路障、哨塔與陷阱開始在兩地的必經之路上搭設布置起來。
新的國王賓達爾帶著父親親自巡查這些防御設施的建設,使得被征用的工人們大受鼓舞,不出數日,所有設施便悉數建設完成。
沒過多久,又一封信函來到蘇玫的手中。
這一次是利夏爾公爵發來的檄文:
受封于西塔維奧王國的利夏爾公爵高倫達赫,向妄圖篡奪王位的亂黨頭目賓達爾正式宣戰!
賓達爾親赴前線,來到視野極為開闊的高地哨樓上觀望。
開赴洛凡的軍伍有約一千人的公爵親軍、一千人的各路伯爵的親軍以及數千稀稀拉拉、毫無戰意的征召農民軍,可能其中還夾雜著一些雇傭兵。
他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但是他可能笑得太早了。
當他看清行伍最前端的數人時,心中驀然一涼。
一位端莊嫵媚的女子騎著馬,與公爵模樣的人并行著。
她身著嘉連平原通行的深紅色法師袍,眉宇之間竟有不少英氣。
她的面容,似乎與賓達爾自己有些相像…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