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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九章 末路(一)

  倉有出生于南陽郡蔡陽縣,赫赫有名的后漢帝鄉,一百多年前,中興大漢的光武皇帝便是出自蔡陽縣,蔡陽郡的老人們每每吹噓,便是喜歡提到當年聽他們的祖父輩講述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光武皇帝的傳說。

  那位起兵三載而為天子的傳奇,正彰顯了大漢的昭昭天命。

  只是于倉有而言,這個故事太遠,太假,太無趣,也沒有任何意義。他所處的時代已經和老人們不同了,大漢國力日衰,放眼天下,便是烽煙四起、叛亂不斷,而若是具體到某地某人,則是祖祖輩輩傳承的生活方式發生了改變,而且這種改變顯然是往壞的方向變了。

  所幸南陽畢竟是南都,天下重鎮,與汝南、潁川、河南構成了中原最繁華的區域,在這生活,大部分人初始還是能保持基本的溫飽,這也就夠了,對比起外間不斷逃來的難民,南陽人終究還能維持一分帝鄉的顏面。

  在老人們口中,這是光武皇帝的遺澤,是大漢沒有忘記他們這些最忠誠的子民。而在倉有看來,這不過是慢性死亡,畢竟南陽雖然對比外間稍好,可比起幾十年前,完全稱得上每況愈下。

  他姓倉,并非那位倉頡傳承下來的大姓,也沒有什么尊貴的上古血脈,而是他祖父,一名世襲的倉吏以極具大漢特色的方式給自己取了一個姓,“倉”。

  而他自然繼承了祖父和父親的吏職,成為了一名倉吏,為蔡陽縣管理一座糧倉,這在當地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雖比不得三職官員,五曹掾吏,但也能有幾分薄面。

  作為糧倉的管理員,從倉有的父親開始,就一年又一年的看著原本堆滿了糧食的倉庫慢慢變得空虛,倉有的名字,正是寄托了他父親最深沉的渴望。雖然這些糧食不是他們的,但世代為倉吏,對于倉廩的感情非比尋常,看著空蕩蕩的糧倉不啻于在他們的身上用刀剜肉。

  只是他們也做不了什么,與送糧的人交談,也只了解到百姓多有逃亡,土地荒蕪,再加上朝廷征戰征用糧草,縣里能留存的糧草也就越來越少。能聽明白這些原因已經廢了老大的勁,而小小的倉吏,自是沒有能力去改變這些。

  中平元年,天子改元,慶祝平定了黃巾,寓意四海中興承平。不少人為之歡呼,認為平定了黃巾之后,朝廷能夠騰出手來恢復民生。

  然而在第二年,倉有管理的倉廩外面聚集了數百名衣衫襤褸的難民,倉有發誓自己從來沒見過這般凄慘的場景,這些人是沖著糧倉來的,他們有人好言相勸,有的苦苦哀求,還有的惡意威脅,目的只有一個——希望倉有能夠開倉放糧。

  這自然是不可能的,且不說倉有沒有這個權力,只說糧倉內的存糧數量,都不容許任何人肆意揮霍。

  很快,縣里的衙役到來驅散了這些人,據說是讓他們去領救濟糧。

  事情很快平息了下去,倉有的心卻有些難以平靜,中平之年,比起光和之時似乎還要差了許多,黃巾平定了,百姓的生活卻是更差了。

  原本在倉有心中,這只是他對弱者的憐憫,對那些不遠千里逃難到南陽的難民的憐憫,他身為糧倉倉吏,世居此地,家中雖不算殷實,但溫飽有余,饑餓于他而言似乎是很遙遠的事情。

  只是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沒過多久,倉有失業了,失業的原因很簡單,因為糧倉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即便是富庶的南陽,在這每況愈下的大勢中也難以獨善其身,朝廷的征用、軍隊的需求、救濟糧的發放,多種因素組合下,可以存儲的糧食已經少的可憐,至少蔡陽縣不再需要四座糧倉,倉有管理的那座正是被首先裁掉的對象。

  倉有自是不忿,這是祖輩傳下來的活計,這座糧倉雖然是官家的地盤,但對于他們這些世襲的倉吏來說,就像第二個家一般,豈能說撤就撤?

  只是胳膊拗不過大腿,上級主官堅持己見,不想再廢資源養著沒用的倉庫,倉有他們雖然極力抗爭,終究還是沒能改變主官的主意。

  失去了工作和俸祿,倉有的家境一落千丈,雖然還有祖輩積攢下來的一些本錢,可也不能坐吃山空,原本還算溫飽的日子變得非常緊張,吃穿用度都是一省再省,這時候的倉有對于當初的那些難民,又有了不同的感受。

  初平元年,南陽發生了大事,汝南太守袁紹伙同破虜將軍領長沙太守孫堅攻殺了南陽太守張咨,南陽易主,由方領荊州刺史的袁紹代為掌管。

  原本這和已經窮困潦倒的倉有并沒有什么關系,郡太守和州刺史,這離倉有實在太遠太遠。倉家最鼎盛的時候,縣君和顏悅色地與倉有祖父說了幾句話,都能成為他十幾年如一日吹噓的本錢。

  只是很快,倉有被請了回去,縣君和顏悅色的告訴他,袁使君要清理門戶,與孫破虜一道伐雒,以攻滅篡權自專的袁術。袁使君此時很需要像他這樣的人才,他家世代為倉廩之吏,對于糧草管理頗有心得,使君有意讓倉有管理一部分后勤糧草調配。

  倉有仿佛被雷劈了一般呆愣在原地,他的賤名,竟然會被高高在上的使君知曉?混混沌沌的倉有也沒聽清縣君后來說了些什么,只是隱約記得好像有“舉薦”“莫忘了”“恩惠”之類的詞。

  而袁使君掌權后,蔡陽乃至南陽也確實發生了極大的變化,蔡陽縣令最終也沒機會和倉有把話說明白,幾天后他就被送進了大牢,繼而很快被當眾斬首,自汝南等地運來的糧米也源源不斷的送進了南陽的糧倉,救濟糧更加實在,等死的流民也被組織起來,分配了田地,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轉變。

  除了一些老人還在頑固的堅持著漢統,其他人幾乎都把袁使君當成了神靈在供奉,待到袁使君在宛城迎立天子后,支持袁使君的人更加得意了——袁使君本就是大大的忠臣,天子還是姓劉的。

  頑固的老人們仍然堅持袁紹是賊子,在天子遭弒后更是如此,并常言南陽乃大漢帝鄉,南陽人不該為袁紹效力。而倉有卻對此嗤之以鼻,帝鄉?光武皇帝的傳說?這些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光武皇帝和大漢沒能讓他們吃飽飯,但袁使君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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