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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一章 奸雄落幕(五)

  兗州這條船快沉了,這是眾人皆知的事情,而如今還在船上的人大多已經有了覺悟。

  臧霸感覺很疲憊,最近不少老兄弟來信,旁敲側擊,談天說地,但意思很明顯——魏王天命加身,朝廷天威不可犯,我等是否該撥亂反正,棄暗投明?

  幾乎一模一樣的說辭,臧霸連笑都不想笑了。曹操擊敗泰山眾時,也是這些人在勸他投降。

  亂世中,換主君并不是什么不可接受之事,尤其是主君自己大廈將傾時,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就是不變之理。

  曹操對于泰山眾,利用的成分多于信任,這也是雙方心照不宣之事。彼時的曹操雄心未泯,坐兗州而望天下,對于泰山眾自然是來而不拒,且多加厚待,雙方尚算和睦。

  然而隨著兗州局勢每況愈下,加之此前李澈的挑撥,雙方終究有了裂痕,即便曹操大加封賞,也難以平息泰山眾的怨氣。

  如今曹操敗亡在即,本就是草莽出身的泰山眾自然迫不及待的想找下家。

  但臧霸不想如此。

  誠然,曹操確實是利用了泰山眾,而且泰山眾當初也是因為戰敗而不得不降,君臣之間談不上什么深情厚誼,此時背棄而去,只要不反戈一擊,名聲是無甚大礙的。

  然而臧霸拗不過這個彎,他還記得做獄掾的父親教過他,大丈夫行事,需有堅持。臧戒自己也身體力行實踐了這一點,一介獄掾,不從太守之私欲,堅持律法,保護犯人,哪怕身陷死境,也未改初心。

  曹操和陶謙不同,當年初到徐州的陶謙沒有什么底氣,臧霸名義上從屬陶謙,實則只是借殼上市,兩人更多的是合作對抗關系,而非君臣。

  對于曹操,臧霸是真真切切的認下了主君,而曹操也未曾有對不住他的地方,雖未到“君視臣如手足,臣視君如腹心”的地步,但正常的君臣關系是有的。

  在臧霸看來,有些話能說服天下人,可說服不了自己的心。而若能說服自己,縱然天下人不服,又能如何?

  因此臧霸給孫觀等人回信時,只是細談了一番自己的想法和堅持,其余一概不言。

  雖是灑脫,此時也難免有患得患失之心,應下了曹操的命令,若是只能帶本部上陣,未免太過凄涼。

  滿腹心事的臧霸掀開主帳的簾幕,頓時怔在了原地,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一道道挺拔的身影,肅然立于帳中,見臧霸出現,齊聲道:“愿為臧兄效死!”

  恍惚之間,一如十年之前,十余名年輕人悍然追隨他截下了郡中死囚的車隊,又隨他流亡東海,少掉了一二面孔,同路人終究更多。

  鼻頭微酸,臧霸大踏步走到主位,拔劍直指東方,喝令道:“奉曹牧伯令,破金鄉!”

  “諾!”

  另一邊,領著樂進往本部軍營而去的曹洪正悶頭趕路,不言不語。

  雖然能想通曹操為何讓他交出本部兵馬,可心里還是有些不通達。那是他的立身之本,沒有這幾千人,他在曹操麾下說話都沒人聽。

  哪怕明知敗亡在即,這幾千人保不住,可曹洪還是下意識的希望能夠多留存一段時間。

  再看看東瞅瞅西望望的樂進,曹洪更郁悶了,終于忍不住道:“樂將軍,金鄉縣城真的能拿下嗎?”

  樂進回過神來,看向曹洪,微笑道:“但盡人事,各憑天命。”

  曹洪噎了一下,訕訕道:“但愿天佑吧。”

  又行了幾步,曹洪略略放慢了步伐,咬牙道:“樂將軍,如有不測,恐怕還要你與典校尉護明公脫身。”

  這回輪到樂進愣住了,打量了一番曹洪,他蹙眉道:“看來子廉將軍真的很悲觀。”

  曹洪呵呵道:“事到如今,又有誰真的看不清形勢呢?倒是樂將軍還留在軍中為明公效命,讓吾頗為驚奇。”

  樂進并不介意曹洪帶刺的話語,坦坦蕩蕩的道:“樂某當年行差踏錯,誤為逆賊所用,后得明公不計前嫌,厚加恩寵,此為再造之恩。君以手足待我,我以腹心回君,袁賊于天下為逆,故樂某棄袁賊而走。明公與魏王之爭,非順逆之別,樂某又豈能朝秦暮楚,忘恩背義?”

  曹洪腳步一頓,肅然抱拳道:“洪言語無狀,冒犯之處還望樂將軍見諒。”

  “子廉將軍也是憂心明公,既要交托兵馬,自然要試探明白。”樂進擺擺手道:“只是…恕樂某失禮,子廉將軍又為何在此?”

  曹洪在兗州的名聲并不好,他貪圖財貨,行事吝鄙,并不太招人待見,按照固有的成見,在不少人眼里他并非能與曹操生死與共之人。

  可在這最前線的戰場,曹洪出現了,他沒有選擇鎮守后方,而是隨曹操一道來到了最危險的地方,更是向樂進提出優先保曹操脫身的設想,讓樂進也頗有些訝異。

  曹洪聞言一陣沉默,扭頭看向來處的方向,那是曹操所在的方向。

  良久,他幽幽嘆道:“天下可無曹子廉,不可無曹孟德。樂將軍追隨明公不過一二載,而吾乃孟德從弟,自幼相識,打從記事起,孟德便是吾之榜樣。

  比起我等依仗家世,在鄉里醉生夢死的廢物,孟德是與眾不同的。他扛起了曹氏的旗幟。而讓吾徹底心折的,是袁公路篡權后,孟德游說無門,提兵西進的那一次。所有人都勸他,勿要做出頭之鳥,最終還是只有他敢為天下之先。

  從那時起,吾便堅信如今這世道,唯有曹孟德可以收拾山河,再造乾坤!樂將軍以及諸位同僚看不起曹子廉,認為曹子廉貪圖財貨。此話不假,可在曹子廉看來,曹孟德才是這世間最珍貴的財貨,無物可比!

  孟德心高氣傲,此戰若敗,恐怕會甘于引頸受戮。但青山尚在,方有薪柴,愿樂將軍存有用之身,事不可為之時帶孟德南下。縱然寄人籬下,屈辱一時,將來終有一飛沖天之時!”

  曹洪坦露的心聲讓樂進一時有些失語,萬千話語如鯁在喉,但最終只匯成一言:“進,必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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