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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六章 所謂賢名(上)

  六月二十三日,自四面八方匯集而來的賊寇們開始迫近劇縣。

  這些賊寇的組織力度甚至比不上黑山軍和白波軍等匪寇,人員也魚龍混雜,多有老弱病殘,還有不少人手中拿著農具。

  但接近十萬的數量,還是讓人望之而膽寒。

  這也是青州賊寇可怕而又可悲之處,整個青州六郡國六十五縣,極盛時三百余萬人口,卻涌出了百余萬賊寇,若是考慮到那些在戰亂中喪命的人,青州的賊寇數量已經超過了平民百姓。

  如此巨大的賊寇比例,若說不是為政者的責任,那當真是三歲小兒都不會信。

  連年不息的戰亂、朝廷不恤民力的加重賦稅、地方豪強大姓巧立名目進行盤剝,重重因素催生出大量的賊寇,然后賊寇又劫掠平民,使得民眾生計更為艱難,導致產生了更多的賊寇,形成一種惡性循環。

  這就是王朝末期的一角,也是亂世的縮影,平民百姓沒有決定自己人生的權力,如果想要活下去,那只能讓別人活不下去。

  站在城墻上,看著黑壓壓一片的賊寇,孔融心緒復雜,嘆道:“終究是為政不力,才讓境內有如此多的百姓淪落為賊。若只是三五千賊寇,尚可說是其心性陰邪,殘暴不仁;如今青州半數為寇,我等為政者難辭其咎啊。”

  計吏彭璆唏噓道:“經年大亂,這不斷積累下的弊政并非一人之過,相君新任國相,這里面倒沒有您太多干系。這一年來,您在劇縣的施政有口皆碑,百姓都看在眼里,若您早一兩載來青州,恐怕如今情勢會大不一樣。”

  孔融搖搖頭,喟然道:“彭君此言差矣,融往昔常有懷才不遇之感,自認為若執政一方,必能安撫百姓、教化生民。可自從來到劇縣,融日日夜夜常有力不從心之感,縱然夙夜奮發,仍難改變絲毫形勢。

  昨日得康成先生教誨,方知往昔之自大是何等的可笑,這青州,或許就是被如融一般的愚昧之人弄成現在這般的。所幸醒悟及時,早早向外求援,否則若是不自量力與賊接戰,恐怕會闖下大禍。”

  彭璆訝異的看了眼孔融,這位孔子之后素來懷著出身名門的傲氣,加之年紀輕輕便名滿天下,向來有些目空一切。

  白衣傲王侯,藐視即將成為當朝第一權臣的何進,說好聽點是傲骨錚錚,說難聽點就是自視甚高。他沒把自己當成楊賜派去祝賀的信使,而是認為自己是上門的貴客,何府通報的稍稍慢了些,他便拂袖而去,他眼中瞧不起世俗的官職尊卑,骨子里卻又強調著世家高門、飽學之士的尊貴,給人一種強烈的割裂之感。

  譬如他與下屬相處,若是才學廣博、名聲遠播的才人,哪怕其地位低下,他也從來不擺官架子,素來平等相待;可若是對方是才學淺薄、默默無聞的普通人,他又有著難以言喻的傲氣。

  孔融也素來以自己的才學為傲,可如今卻當眾言稱自己才學淺薄、力不從心,當真是開天辟地頭一回。

  “相君得康成先生教誨,看來獲益匪淺啊。”

  孔融搖搖頭,喟然道:“說實話,先生說的很多事情,融還是弄不大明白,總覺得先生看的比我們看的要遠得多。在我等還囿于今古文之爭時,先生已經破天荒的跳出了這一囹圄,將兩大學派融會貫通,在融看來,先生之才不比夫子差。

  但對于先生昨日所說之事,融心中也只是隱隱有幾分動容,心中并未完全認同。可看看如今的形勢,除了先生所言的原因,又能以何種緣由來解釋呢?難道是這東齊之地民風不善、天性好反?”

  看著遠方黑壓壓的人群,彭璆悵然道:“那無數賊寇之中,恐怕還有與璆相識之人,他們與璆同為這齊地子民,璆很能理解他們為何會反。然而世事沒有回頭之路,種種因素讓他們踏上了造反為賊之路,那我等也只能對其刀劍相向了。”

  孔融微微頷首,神情復雜的道:“昨日看康成先生面上皺紋又多了不少,融心中已有猜測,恐怕先生弟子之中亦有從賊之人。先生既恨己教化不善,又恨自己不能護住這些學生,使得他們只能無奈從賊。但以青州的大勢來說,縱然是先生,又能做些什么?”

  “康成先生門徒數以千計,又豈能盡數庇護?縱是夫子三千弟子,亦只有七十二可稱賢人,先生弟子中出現不肖之徒實屬尋常啊。”

  “好的官員,會因為治下子民從賊而心痛自責,好的老師亦是如此,先生之心,融亦能體會一二啊。可恨那獨夫,天下黎民揭竿而起,他心中卻沒有半分漣漪,以至有今日傾覆之禍!”

  說到最后,孔融已是有些切齒,彭璆頓時噤若寒蟬,這話可不敢亂接。孔融是個愣頭青,又家世顯赫;可他不過是小門小戶出身,萬一被人尋到把柄,恐怕會有殺身之禍。

  彭璆安靜下來,孔融身后卻響起了另一道聲音:“文舉啊,昨日說的許多,你還是未能明白透徹。”

  “康成先生!”看見慢步走來的鄭玄,孔融和彭璆連忙行禮問候,彭璆也順勢告退,只留下孔融和鄭玄二人。

  鄭玄搖頭嘆道:“先帝寵信閹宦,惡政無算,這確實是事實。可如今天下形勢,真的是先帝一人造就的嗎?夫子論政,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以為政之要,君主與臣子要各司其職,若現亂政,又豈是君王一人之過?

  孟子曰:惟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正是為臣者無能,才讓閹宦蠱惑君王,以至于釀成禍患。況且天下廣大,十三州部百余郡國,責任又豈在天子一人?文舉言稱天子對生民揭桿而起無有反應,又焉知不是天子被蒙在鼓里,不曉民情?

  君王終究只是一人,人心之非亦可格去,可慮者只是朝中無有這般人物,如今天下局勢,正是上上下下亂成一團所致,天子有大過,卻又并非全是天子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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