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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黨人

  “玄德公可懼一死?可愿為志向而死?”李澈正視劉備,前所未有的認真。

  劉備面色微變,凝神皺眉,手指輕輕敲擊車板,低頭陷入沉思。簡雍也不陰陽怪氣了,以一種饒有興趣的目光望著李澈,左手輕輕捋著自己頷下那不多的胡須。車內一時陷入了寂靜。

  而鼓起勇氣,認真問出問題的李澈背上冷汗刷的一下就冒出來了,可能是這兩日相處的還算愉快,他竟然如此妄為的質問劉備,質問一個亂世英杰、沙場宿將是否怕死,自己似乎是真的飄了,

  然而話既出口也不得不強撐下去,李澈也確實想知道劉備的回答。

  想知道面前這個人是不是值得自己追隨。

  大約過了半柱香的時間,劉備抬頭苦笑,答非所問道:“明遠,夫子說過,三十而立,備如今已是年近而立了。”

  “?”

  劉備繼而言道:“所謂三十而立,即男子到了三十歲應當有所成就,而備如今卻一事無成。備當年募兵平亂時立誓要還天下一個太平,沙場征戰數年,無數次死里逃生,換來的卻不過是區區縣尉,如今就連縣尉之職也丟掉了。是備有大過嗎?”

  簡雍表情變得有些暗淡,李澈也默然無語,突然感覺自己對劉備多了一層了解,他并不是一個豁達到一切都無所謂的人,他也有欲望,也會失望。

  劉備接著自答道:“不,是朝廷有過,公卿有過,宦官有過,乃至——天子有過!如果要說備有過,那就是沒有給西園送禮金!沒有阿諛上官!沒有賄賂閹豎!備保境安民,除盜平亂,終究比不過那一串串銅錢!以至于如今一事無成。然而大丈夫生于世間,焉能碌碌無為?若明遠能遂備之志,縱九死又有何妨!”

  劉備的言語越發慷慨激昂,引得簡雍是一臉激動,李澈也不得不承認這些英雄確實有自己獨特的魅力和言語感染力。

  漢唐士人尚武,都有在馬上建功立業的夢想,就像杜甫寫的詩:“男兒生世間,及壯當封侯。戰伐有功業,焉能守舊丘。”而劉備也有建功立業的夢想,卻被現實一次次敲醒。

  如今李澈似乎能給他一個實現夢想的機會,由不得劉備不激動。

  在劉備這里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李澈認真道:“據澈所知,先帝雖是暴虐奢淫之主,但卻非昏聵之主。京師朝政復雜,大將軍何進親近士族,與宦官不睦,宦官之中,上軍校尉蹇碩作為先帝新寵亦是與十常侍不睦。大將軍與其弟車騎將軍何苗不睦。先帝在世尚能鎮壓各方,如今先帝駕崩,雒陽必將爆發大亂,風云際會,正是龍騰九霄之時,玄德公,可敢一試?。”

  中平六年的雒陽確實是混亂不堪,爭斗血腥殘酷。在漢靈帝蹬腿后政爭各方撕去了遮羞布,都欲置對方于死地。如果能在這有所作為,確實能給劉備帶來天大的收益,特別是名望的積累。

  但也很可能卷入浪潮,悄無聲息的被碾為齏粉。而歷史上的劉備似乎并沒有踏足這個漩渦,只是跟著何進的手下跑去南方征兵。

  李澈不清楚這個改變到底是好是壞,但是很明顯劉備需要盡快積累資本,才有資格和曹操、袁紹這些官宦子弟抗衡。

  曹操宗族龐大,祖父曹騰賢名滿天下,父親曾官居太尉,襲費亭侯。雖然是買來的官位,但在位時仍征辟了不少官員,勢力遠非劉備可比。

  而袁紹更是可怖,汝南袁氏,四世三公,桃李滿天下。而袁紹在黨錮之時結交黨人,依靠袁家地位偷偷庇護黨人,更是隱隱為天下士人之望。

  劉備一個織席販履出身的平民,就算掛著個漢室宗親的名頭也不頂用,且不說他是漢景帝之子中山靖王之后,前漢宗親,便是后漢宗親又如何?老劉家布種天下,宗親數以萬計,誰知道你劉玄德是誰?

  作為一個起點先天落后于曹袁的平民,想要后來居上必然要冒天大的風險,有必死的覺悟才行。這也是李澈想要問清楚的原因,如果此時的劉備還沒有做好覺悟,那李澈就會勸他去找公孫瓚,偏安一方。

  “我還沒問過明遠,你是何方人士啊,竟然如此了解京師局勢?”簡雍突然發問,言語中充滿懷疑。

  “來了!”李澈心里暗道,既然開始出謀劃策,劉備必然要了解自己,不能傻乎乎的往坑里跳,不可能隨便蹦出一個人說一通話劉備就信了,必然要有一個理由才行。

  “實不相瞞,在下揚州人士,年少時因黃巾之亂被裹挾至北方,逃跑時偶遇家師,得其教導天下大勢。前些日子家師故去我方才出山。至于家師的姓名來歷,在下實在不知,只知他從二十幾年前就在那定居了。”李澈一臉為難的說出了自己的來歷,九真一假的謊言,將原由都推到了師父身上。

  劉備和簡雍面面相覷,心中涌出無數猜測,暗自思量。

  “尊師可是曾遭黨錮之禍?”簡雍忽的問道。

  黨錮之禍,東漢末年宦官和士人集團的斗爭,共有兩次。

  其一是漢桓帝時期,有方士之子依仗宦官而提前知道了大赦的消息,故而趁機殺人。司隸校尉李膺違背大赦令處死了殺人兇手,讓桓帝頗為不滿,于是被宦官抓住了把柄,參其結黨營私,將二百余名名士劃為黨人并加以逮捕。雖然后來在大將軍竇武的勸阻下把人都放了出來,桓帝還是下詔終身禁止這些人做官。

  其二是靈帝時期,大將軍竇武與太尉陳蕃意圖誅宦,事敗被殺,黨人的名望太大,引起宦官不滿,更有人公然抄沒宦官家財,于是再次掀起大獄,大肆逮捕并處死黨人,一直到中平元年,黃巾席卷全國,靈帝為了安撫士族方才放開黨錮。

  “在下確實不知,不過家師嗜好飲酒,醉后常言對不起‘竇大將軍’‘孟博兄’。”李澈一怔,想到師父醉酒后隱隱念出的人名,半吊子三國愛好者對東漢歷史了解不深,當時并沒有反應過來,聽到簡雍之言后若有所思,旋即答道。

  劉備舒了一口氣,大體明白了李澈來歷,其師必然是黨人之一,被罷官后回鄉隱居,第二次黨錮之禍時宦官逮捕殺戮黨人,范滂范孟博等人不愿連累他人,向朝廷自首,毅然赴死。李澈之師必然是起了退縮之心躲入山林。后來慚愧于自己的懦弱,覺得愧對范滂等故友,才不言名姓。

  曾經是官員,又有反對宦官的光榮歷史,即便遠離京師,想來也有其他渠道了解京城局勢,李澈師從于他,了解朝政也屬正常。只等進入雒陽,看看朝政是否如其所言了。

  “不想明遠竟是名士之徒,尊師實在過謙,生死關頭有幾人能勘破呢?可能只是一念之差罷了,尊師身為黨人,有冒死上書斥宦之功,些許小過著實無傷大雅。”簡雍一反常態的細聲安慰李澈。

  其實李澈對自己師父的身份也有所揣度,曾經的“黨人”之一,確實是最可能的推斷,黃巾之亂后朝廷已經解除了黨錮,想來師父就是無顏面對天下才避而不出吧。

  “憲和之言不差,明遠且節哀,尊師魂游蒼穹或許能得遇故友,相信范孟博等賢士必不會責怪的。”劉備也輕聲安慰道。

  繼而言道:“明遠之見確實有理,備一介織席販履之輩,若要平定天下必然要行非常之事,失敗了不過一死,若能有所得,備至少能安一方百姓,死又何懼?”

  劉備下定了決心。話說劉備本來就是游俠兒,年少時好勇斗狠,不愛讀書,喜音樂、狗馬、美衣服,放在后世就是一個不良少年,雖然前些年織席販履,修身養性,但是后來數年征戰下來其血性不減反增。

  督郵只是不想見他,且又冷嘲熱諷了幾句,罷免他的事也怨不得督郵,是朝廷不想養剿黃巾功臣了,因為這些人榨不出油水。劉備直接把氣撒在督郵身上,狠狠鞭打了一通。其人性子之烈可見一斑。

  ······

  劉備掀開車簾,慢慢走出,站在車前對著眾鄉人拱手道:“諸君也聽到了我等之議,此行充滿艱難險阻,或許會步入萬丈深淵死無葬身之地,諸君隨我至此備已是由衷感激。我等起兵至今已有五載,少有歸鄉,若有思鄉者可自去,并請帶我家書一封,以報平安。”

  眾人面面相覷,繼而大笑,領頭的關羽撫髯道:“那雒陽城難道比黃巾軍陣更危險?某等南征北戰數年,斬殺賊寇無數,難道還怕京城里那些沒見過血的公子兵?玄德兄,某當年殺人逃難,是你不避危險接納了某,如今卻要某棄你而去?”說著便把手中長矛往地上一戳,正聲道:“某誓與兄患難與共,終身相伴,誓死相隨,但憑驅使,絕無二心!”

  眾人拱手道:“我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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