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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把酒言歡

  在很多個長夜里范無術無法安枕。

  他總能想起革蜚在他面前被捏成蜚獸的那一幕,想起那光織的身影掠過長空,奪去了烈日的光輝,整座義寧城都隱晦在燦光的衣角下。

  當然他總忘不了那個問題——

  “理國的‘理’,是什么‘理’?”

  許多年來,他把這個字理解為“道理”或者“理想”,他在二者之中,做安全的選擇。

  他一直逃避但一直心知肚明的是——

  平等國“公”“義”“理”三字中,代表“理”字的…正是昭王!

  昭王這等站在現世巔峰的絕對強者,敢于向現世秩序開戰的瘋子,如何會駐足于小小的義寧城,對區區范無術投以沉重的目光呢?

  也許那是一份…遙遠的邀請。

  現如今他范無術是浪子回頭的典范,是義寧城里一段激勵無數人的傳奇故事。

  他取得了理國開國以來從未出現過的好成績——黃河之會八強。

  他也力壓段思古,成為當今理國的第一強者,是事實上的大理柱國,在爵位官位上都全面超越了他死去的父親。

  但很多年前不是如此。

  很多人都知道,在十五歲之前,范家那個嬌生慣養的少爺,不學無術,游手好閑,整日流連于勾欄之中,不是飛鷹斗狗,就是宿醉不醒。

  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只是過早地認清了現實。

  理國是一個沒有未來的國家。

  他生在此國,生為范姓,也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

  落在楚夏之間,仰鼻息于夾縫里,生滅不過那些大人物的彈指。

  夏國滅理的時候只派了一支偏師,半天時間就殺穿了國都。

  是楚國星神降臨,從廢墟之中撿起理國皇室的最后血脈,夏國又在東出的戰爭里大敗虧輸…這個國家才得以復立。

  復立之后仍奉夏國為上國,仍然歲貢不絕。當然事楚如父,早晚懇切。

  從來沒有左右逢源,只有左跪右伏。

  一個北鄉侯尚彥虎,就可以大鬧理國首府,欺辱太子妃,把這個國家的尊嚴踩在泥地里。

  哪怕是楚國來“主持正義”,書山飛來痛斥尚彥虎的文章,夏廷也只是罰酒三杯…武王出面,罵了尚彥虎一句“蠻勇”。

  那究竟是罵還是夸,是一種貶斥,還是尚彥虎的榮名。

  唯一沒有爭議的是——那是理國洗不掉的恥辱。

  范無術一直以為,他是唯一聰明的那一個。

  世人笑他紈绔,他笑世人癡傻。

  如果說人生上限早就已經鎖死,未來一眼看得到頭,那么何必辛苦過活?富貴閑散也是一生。早早開始享受,少走許多年彎路。

  直到父親傷重垂死,吊著一口氣等他的那天。

  面對那句猶如重槌的“不學無術”,面對父親最后的復雜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

  認識到這個世界是何等無望的人,又何止是他呢?

  天底下不只有范無術一個聰明人。

  只是另外一些聰明人,選擇在絕望的處境里,承擔責任。

  其中就包括他的父親,名為“范韜”的理國虎賁中郎將。

  哪怕無法拯救國家,無法跳脫命運,也要以有窮之力,為有限之事,讓身邊的人過得更好,讓國家在遲早要來的絕境前…體面一些。

  這種“體面”,就包括他范無術的自暴自棄,渾渾噩噩。

  父親臨死之前,也要坐實他的紈绔,讓范氏蒙羞,讓他被世人唾棄,就此離開理國這潭死水。

  可是他在父親逐漸黯滅的眼睛里,又分明看到一種期望。

  看到一種希望他承擔責任,又希望他跳出藩籬、任性自我的兩難!

  他“幡然悔悟”,覺得自己一定要做點什么。

  可是做點什么呢?

  像父親一樣做絕望的努力,也像父親一樣在某一天戰死嗎?

  十五歲的少年,在人生最迷茫的時候,遇到了昭王。

  昭王只是問他,理國的“理”,是什么理。

  讓他自己去找答案。

  很多年來他是帶著問題行走。

  但多年之后的昭王只是說——

  “不必答我,答案在你心中。”

  在五鳳變成九鳳的那一天,折扇所繪的圖案改變了他的人生認知、整個現世沐浴在九鳳澤世的德輝中…

  他想他是找到了答案的。

  理國并沒有任何希望可以追逐,但就像和國在原天神的庇護下有了超然的地位,沐浴鳳澤的那一天,理國就有了未來。

  超脫的存在可以讓一個彈丸之國也超然。

  那天他撞進了朝殿,告訴國君,理國的“理”,就是山海道主的理想!

  關于這個理想,理國愿意用千載國祚尋一個答案!

  凰唯真當年在昆吾山打死了景國南天師游玉珩,威震天下,亦如今日之蕩魔天君,號稱“魁于絕巔”。

  但僅僅十年之后,他就身死道消。

  臨死前給他的女兒凰今默,留下了不死的神通。也給楚國留下了培養無數天驕的山海秘境。

  這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

  對于當年的事情楚人諱莫如深。

  即便是《史刀鑿海》里,也沒有真相。

  凰唯真從幻想中歸來后,并沒有回應當年舊事,也沒有大肆清洗曾經的仇家,只是以搏殺無名者,作為祂超脫的承擔。

  所有人都知道要尊重山海道主的理想,但好像沒有任何人表述過,這種理想是什么。

  越國的高政在猜想,理國當然一直在猜想,楚國事實上也在猜想。

  所有相關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靠近自以為的答案。

  而那“幻想成真”的偉大存在,從來沒有真正的宣稱。

  關乎“當年”,也無人追溯,往事都成謎。

  但范無術慢慢明白…

  楚世家里沒有凰姓,或許就是這個問題的真相。

  越國的改革,楚國的改革,理國全都看在眼里。他們認真思考,哪些更靠近凰唯真的想法,然后全都學習。

  理國已經沒有世家!

  范無術親自提著劍,“革除世家之弊”。

  理國沒有蔭官。

  所有官員都是經過官考重新上任,且每年都有考核,能者上庸者下。

  就連國君的權柄也被一再斬削,現在理國是九卿議事,國君大部分時候只作為禮儀的代表而存在——其實國君自己也情愿如此。

  當年復國也是被楚國強行推上來的。

  誰愿意當一個隨時會被夏國人砍頭的皇帝?

  今時鄰居換成齊國,也沒什么不同。

  這是一場自上而下的變革,最強的武力鎮壓了一切,超脫的德澤淹沒了不安。船小好掉頭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當年鳳起于此,德光正在體現——

  近些年不斷地有天才涌現。

  范無術親自教導的段奇峰,十年前還是唯一一個代表理國出戰黃河之會的選手,是理國的希望。十年之后的今天,那種層次的天賦,已經不足以國內稱魁。

  國家更富足,吏治更清明,人才更鼎盛…理國的一切都欣欣向榮。

  可范無術越發不能眠。

  讓他心驚膽戰的昭王,再也沒有出現在理國。

  好像從來都不需要他的回答。

  但他不敢想——

  自己是不是已經在路上?

  “誰?”

  某個時刻床上打坐修行的范無術驟然睜眼,寒眸如星子,在長夜亮起。

  他看到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正負手站在他的房間里,仰頭看著墻上的掛畫。

  “簡堯年的畫作。我也很欣賞。”這個少年說。

  范無術披衣起身,隨手點亮了室燈:“相見即是緣,喜歡就拿去——算是我的禮物。”

  簡堯年是歷史上最擅畫鳳的名家,也像很多畫家一樣,死后聲名尤著。

  革蜚在長街泣血,悲哭九鳳的那一天,更是把簡堯年的藝術成就推到了頂峰。他的畫鳳之作價值連城,尤其是晚年所畫的《九鳳圖》,讓無數人趨之若鶩。

  這禮送得相當之重,簡直傾城于萍水。

  “哦?”穿著道袍的少年轉頭,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位理國國柱:“你知道我是誰?”

  “不管你是誰,這般年輕就有這般實力,能夠悄然無息出現在我的房間里…總之是一個我很難高攀的人物。”

  范無術表現得很坦誠:“能用幾件死物換得閣下的友誼,這買賣再劃算不過。”

  陳錯下巴微抬,在光照之下有玉一般的矜傲,輕笑著道:“這話就見外了。我久仰你范無術的大名,心中早拿你當朋友,又何須死物來換?”

  他拱了拱手:“在下陳錯,深夜造訪,實在冒昧。”

  范無術當然不會漏掉東天師關門弟子的姓名。

  他一邊將墻上的畫作摘下,卷起來包好,一邊道:“我聞君子訪友,興起而至,興盡而歸。閣下踏月而來,正是良逢,何來‘冒昧’二字。”

  這位理國第一人備好了禮物,又十分自然地開始清洗茶具:“只是不曾想到,范某薄名,竟然能入尊耳。”

  屋外的黑暗潮水退于燈火長堤,他明亮的眼睛看過來:“閣下在蓬萊島一般喝什么茶?我這里有「云隱棲霞」、「幽谷迭翠」、「寒潭漱石」。”

  以之狀人,一者隱士,一者君子,一者劍客。

  這當然也是三種相處的狀態。

  “我不覺得今晚應該喝茶——”陳錯撣了撣袍角,很隨意地在他對面坐下來,臉上帶著輕松的笑:“就上理國最烈的酒。既然是朋友,當然要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烈酒燒喉,野望燒心。

  站在廣闊的星槎甲板上,仰望那越來越近的中央月門,林光明飲下戰前最后的烈酒。他早就不知道酒的滋味,但一道火線燎過臟腑的感覺,令他有些微的興奮。

  荊國的確是一個非常適合他的地方——前提是這個國家能夠始終巍峨。

  在這個幅員遼闊的帝國里,荊帝以絕對武力鎮壓四方,給予各路軍鎮相當大的自由,漲其氣焰,礪其刀鋒,幾如養蠱一般。

  他林光明正是在最殘酷的命運里長成,一路磋磨至此,在這種環境里如魚得水。

  荊國以戰立國,軍紀尤其嚴明。唐烈這樣的人,肯收他的賄賂,而不是當場將他拿下。說明在這場戰爭里,皇帝有相當的容忍,且愿意給出征將領有限的自由,允許林光明這樣的人,在追求勝利的前提下,行使一些手段。

  若是唐烈拒絕他的賄賂,把他拿下,他也就避免了來神霄戰場填坑,大可之后再找機會。

  唐烈“收錢不辦事”,就是劃下了清晰的底線。

  都說江湖風波惡,哪及朝堂深似海。唐烈這位宗室將領,皇帝的親信,也是奸猾似鬼,半點不真誠。

  當然,對唐烈的欣賞,并不妨礙他默默預定了唐烈的魂魄。

  如果世上都是奸人,那就沒有奸人生存的土壤。在鏟奸除惡這件事情上,他林光明比那些所謂的正義之士更堅決!

  只是眼下,他必須要先面對神霄戰場的危險,直面有可能回不去現世的事實。

  “好好照顧唐容的感受,廢物也有廢物的用法。”

  他在魂海里寫下最后一封回信:“羅剎明月凈在青石政變的最后時刻,還想著跟姜無邪完成不離不棄的愛情表演,那才是修行…唐容不是姜無邪,他沒可能發現你。你更要好好地利用,讓這個不懂得政治的廢物,至少懂得愛一個人。”

  魂海的盡頭,泛起屬于芷蕊夫人的漣漪:“我會給他堅定不移的溫柔。”

  當初中山渭孫和陳算來樓里找茬,智密提前失蹤,只把沒有門路的茍敬留在樓里任人發泄…那時他就意識到,荊國還有一個三分香氣樓的上層人物存在。

  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天香第四的芷蕊夫人,勾心斗角地交手好幾輪,才將其拿下,完成掌控。自此終于在荊國上層有了棋子,雖然是已經失勢的寧王。

  但失勢的王爺才更適合他,多大的肚皮配多大的碗。

  這也是他的準備之一…羅剎明月凈只要來荊國,就不可能避開他。

  當然,荊國如果不接納他,這就是他的另一份投名狀。進可為投名狀,退可用唐容之死攪亂局勢,為自己爭取脫身的機會。

  所幸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尉獠很好地體現了荊帝的意志,他這個天涯漂泊的羈旅客,成功吃上了霸國的皇糧。

  魂海里的第二封信來自賢兄仵官王,他只是看了一眼,不打算再回復——

  這畜生在上次交換的《仵官神道法》里藏了七個陷阱!

  要知道他自己給出去的《都市鬼道篆》里,都只放了五個暗門。

  對方的無恥,簡直令人憤慨。

  這次沒能把賢兄哄來荊國剝干宰凈,也只能說一聲遺憾。

  至于賢兄在信里說,要去景國辦大事,他只信后半截。

  他猜想這廝肯定是去懷島尋覓羅剎戰場補尸去了,他得到的殘魂遠遜巔峰,仵官賢兄得到的尸體也并不完整,但畢竟都來自羅剎明月凈,有很大的潛力可以挖掘——他的舉報信早就遞到齊國打更人那里去。

  只可惜軍務在身,自己吃不著便宜,現在也只能遙祝賢兄好運。

  賢兄要是運氣好,逃脫此劫。荊國這邊是羅剎明月凈最后的隕落點,為了完成補尸,賢兄亦將不得不來。

  屆時他這個做賢弟的定然已經在荊國贏得更多,再來個十拿九穩的甕中捉鱉,何其樂也。

  “將士們!聽我一言!”

  中央月門已經臨近,這幾日都忙著臨陣磨槍,也到了最后動員的時候。

  林光明一改整訓時的嚴肅,注視著這些從各地軍鎮匯合而來的將士:“往日我們素不相識,今日卻同渡空海,生死與共。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建立更深厚的情誼,但戰場會驗證你們的主將,是一個什么樣成色的人。”

  “我要跟諸位說的是——今日站在這里的林光明,昨日不過一白身。亦舉萬軍至此,與諸天英雄相爭。”

  “可見大荊帝國,唯才是舉,活水不竭,盛況萬年。今日陣前著甲之將,何嘗不是昨日布衣之民。光明之今日,未嘗不是諸君之明日。而我林光明——想要的更多!”

  他的聲音熱忱,激烈,充滿了煽動性。

  “大丈夫生于世,當烹五鼎。或以此食,或以此死。”

  “一個牙門將軍,怎么能滿足我?一甲正兵,難道就是諸君一生?”

  他將拳頭高舉:“我們既然來到這諸天萬界最恢弘的戰場,用自己的性命來做賭注,實在不該兩手空空。我將與諸君奮戰于此,為自己爭一個爵名,為諸位爭幾份簪纓!”

  偌大星槎,林立甲士,一時山呼。

  “必勝!”如鼓,擂近明月。

  先前青石政變,阿彌陀佛竊據尊位,天下東眺,蠢蠢欲動。尤其雪黎魏武,一者陳兵邊境,一者增兵幽冥,幾已按捺不住!

  各大霸國也都暗流涌動。

  唯獨荊國是無動于衷的。

  驍騎大都督夏侯烈還在荊黎邊界指天罵地:“東國家事耳,大荊千古無竊名!”

  黎國冬哉主教沈明世說姜無量不過一篡逆,并非正統,天下義師皆可伐。佛陀竟然竊握大寶,黎皇身為國家體制的創建者之一,“為天下未來,深感不安”。

  夏侯烈就說天外大戰方酣,神陸當以團結為重,姜無量亦姜姓皇族,肉都爛在鍋里,沒有外人跑去搶肉吃的道理。帝國容括百家,帝位也無妨佛道。

  雙方都站在自己的道德高地上,向對方吐以唾沫。但這邊吵架還沒吵完…蕩魔天君就殺穿魔界而歸神陸。

  然后就沒有然后。

  但黎國的兵強馬壯,貪取之心。和荊國的虛弱,也不免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林光明就是有心人之一。

  他毅然決然地向荊帝效忠,不惜晾曬自己修補好的過往,把“林正仁”這個名字都拿到日頭下,就是看到了這千載難逢的良機。

  在前線緊張的當下,他只要積極展現過人的才華,表達無底線的忠誠,就有很大機會被重用。而他這樣的人,在填補國防的同時,也是在填補這個龐大帝國稍縱即逝的權力真空。

  這是在其它任何一個霸國都找不到的空隙。

  今日發往神霄的星槎,不止他所駕乘的這一條。一來就封官劃卒,送往戰場的新人,也不止他林光明一個。

  在那句“成六合者須荊天子,不必唐姓”之后,天下赴荊之壯士,不可計數。

  荊帝的確愿意給新人機會,而且如此的大氣,又如此的殘酷——

  并不把這些人當成百煉的鋼鐵,而是當成鐵渣廢礦一樣的耗材。給錢給官給人,然后直接往戰場上扔。能夠活下來,煉出來的,才是最后的國鋒。

  林光明更是看到——他要重整的不止是手底下這支軍隊,他所參與清洗的,更是荊國的勢力牌局。

  手下這支三萬人的軍隊,來源于不同的軍鎮,打散又重組,最后統合到他手下…這是軍權的又一次分配。

  神霄戰爭是一場空前絕后的錘煉,有機會把軍鎮林立的荊國,煉成一桿上下一體的長鋒。

  當這場前所未有的戰爭結束后,誰走誰留,誰滿誰空,有太大的想象空間。而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像他們這些只能依附天子的新人,是毋庸置疑的帝黨。

  在戰后的格局里,手握一支精銳軍隊,將擁有很大的嗓門。

  危險和機會,都在眼前。

  當危險到來,林光明可以不戰而負,為天下笑柄。當機會來臨,他也能拔劍而起,將第一道屬國的天驕挑落劍下。

  最后的時刻已經來臨。

  “諸位看到了嗎?”

  著甲的林光明,大步走到軍列最前,戟指遠方的那輪明月:“位于神霄世界的中央月門,璨照諸天,那是人族迄今為止在神霄戰場上高懸的最為榮耀的冠冕——”

  “由大荊帝國所創造!”

  他拔出他的佩劍:“讓我們來捍衛這份榮耀!”

  轟隆隆!

  荊國獨有的兵兇星槎,如同一柄巨大戰斧,狠狠劈在那橫亙神霄的中央月門——

  異界的靈氣如水洗過鬼身,神霄世界終于揭開神秘面紗,袒露在三萬仰光軍將士的眼中。

  林光明首先聽到的是一聲鼓破耳膜的尖嘯,本能的以冥力護體,仍然感到雙耳所傳來的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按下來,燙起一個個蓄滿膿水的血泡。

  他的耳朵腫得像是招風!

  第一時間催動五鬼,加固放置在里艙的“五行神鬼混冥陣”,做好隨時脫逃的準備。

  此陣核心位置,放置著一只林光明昔日打掃高僧墓地所得的“光明金剛缽”,這只鐫刻了《不壞金剛經》的佛缽,唯一的特點就是堅固。

  堅固到林光明自己都打不破。

  金剛缽里又以冥幽之水,結玄微之陣。以此養了一枚道蓮。道蓮是“三日三月三明法”,飛光不歇,能遁虛空。

  他的魂匙便藏在道蓮里。

  這小小的一角,涵蓋諸家法門,確保無論遇到什么情況,都有遁逃的可能。

  只要魂匙還在,再集齊他藏在現世九個不同地方的鬼鎖,他就能復生。

  當然,要是遇到蕩魔天君那等一劍掃滅所有命運的家伙,他也只能飲恨。或者秦國的貞侯許妄那般,也能一次轟滅他全部因果,讓藏于九鎖的鬼火盡數熄滅。

  而他絕不會讓這樣的戰斗發生。

  甲板之上披甲的林光明,提著劍身先士卒:“我輩荊人,豈懼生死?一生榮耀,決于一時——眾將士聽我號令!!”

  他已經通過晝光鬼眸看到——

  在這重天境的最高處,有一尊顯化了靈形的銀白色大老鼠,捧月如餅,正在嚙食。

  妖族很少做這樣的獸顯。

  一來獸形通常不會讓他們變得更強大,他們本就是天道的寵兒,有最完美的形顯。二來妖族與生俱來的驕傲,讓他們不愿意變出這等卑形。

  此尊卻不一樣。

  其顯化的鼠形,像連綿的覆雪的山脈。

  這座山脈之中搖蕩的力量,讓整個戰場都聽得到山洪般的轟響。

  符合此般情報的鼠族強者,只有一位——

  那位險些將貓族屠滅的絕代鼠妖…鉆天大祖鼠秀郎。

  據說其少時為貓族所虜,滅其家族,殺其父母,養其為奴。仇恨的種子在心里埋下,他發誓要滅盡世間貓族。

  后來也幾乎做到了。是妖皇親自出面與他溝通,才保下一支貓族,延續族群血脈。

  如此兇妖!

  他橫亙在彼,讓戰場上的每一個人都自覺渺小。明明身在天境,林光明仰之如遠山,好像自己萬里跋涉,一抬頭還是山影。

  望山不能至也。

  好在山前還有人。

  攔在月門之前,只身橫妖的,是一尊寬袍大袖又長眉長須的強者,面目有仙氣,姿態卻見兇。

  在荊成帝時期,輔助天子打死權臣賀崇華的他,正以一桿鳳翅鎦金镋,將那銀白山脈般的巨大老鼠生生挑起!

  正是荊國太師計守愚,前番合兵百萬援神霄的主帥。

  他所帶來的軍隊,已經嚴絲合縫地嵌進戰場里,和犬牙交錯的諸天聯軍,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絞纏態勢。

  這種戰場上的“絞纏”,能夠最大程度上減少諸天聯軍的沖撞勢能,減少中央月門的核心壓力。與之相應的,每時每刻都有大量的戰士直面生死。

  這些荊國精銳消耗的速度…觸目驚心。

  荊國太師計守愚和妖族鉆天大祖鼠秀郎的勝負,或者一時難見。可中央月門之上,已有清晰的齒缺。于月為米粒,于人是天坑!

  林光明不由暗暗心驚——若是他晚來一些時候,或是他領軍降臨神霄時,那鉆天大祖正在食月…這一口豈不入其腹中?

  再往月門之前看,一座座武裝到牙齒的飛天堡壘繞月而飛,不斷有光矢飛出,密如瀑雨,阻聯軍于外。

  可是虛空之中漂浮如河涌的碎件說明,已經有更多的飛天堡壘,在之前的時間里,被諸天聯軍所摧毀。

  在荊國待得久了,林光明亦熟悉諸軍。

  號稱“陣地防御第一”的天衡衛,其所結成的“天衡御”,該是一個圓周無缺的球體。此刻卻只見得半圓!

  風雨不侵,云霧不透的“天衡御”,早已電閃雷鳴,風雨合侵。

  再往遠處看,東北方向負責阻擊妖族主力的黃龍衛,已經被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淹沒。唯有那時不時如龍躍海的黃龍旗,還在昭顯那處陣地的存在。

  執“三魂屠靈劍”,引青海衛大軍而往的蔣克廉,與之并成環島,如日月周旋。兩支荊國鐵軍在彼處,不斷地旋轉,像一只巨大的血肉磨盤,絞殺著妖族大軍的血肉。

  仿佛能夠轉殺到海枯石爛,也仿佛下一刻就會被撐爆!

  荊國已經有七支強軍在這里廝殺,合眾百萬。

  次一級的軍隊人數,已經超過三百萬。

  呂延度、羅睺戰死后,又補充了計守愚、曹玉銜、中山燕文三尊絕巔,加上一直都在戰場上的宮希晏、唐問雪、黃弗、黃舍利…猶有七君鼎世!

  可以說荊國已經舉國押上。

  除了荊天子御駕親征,已經不會有比這更激烈的攻勢。

  與之相對應的,亦是諸天聯軍前所未有的瘋狂反撲!

  妖族、魔族、修羅族、海族,這四家主力之外,還有許多現世絕跡的種族…黑暗年代與人族并肩的遠古百族,有許多都回返,反伐人族!

  如山魄靈族、夢蝶玄族、長春木族、九幽影族…都各有獨特手段,曾經他們給遠古妖庭造成巨大的麻煩,今日這掣肘,落回到現世人族身上。

  此外還有一支不可忽視的軍隊,他們是遠古時代散落在諸天的人族。曾經播撒人族希望的“谷雨計劃”,若干年后成為反伐人族的投槍匕首。

  他們與現世人族同根同源,可他們也想生活在現世!做鎮壓諸天的那一方,而不是在各類孱弱小世界里,絕望生滅的那一個。

  陸霜河在妖界一劍斬破了天外人族的枷鎖,讓回歸現世成為可能,讓天外人族在現世也有廣闊無限的躍升空間。

  但諸天萬界,幾個大時代以來,不斷地繁衍生息后,天外人族何其多,不可能都到現世來。

  最重要的是神霄戰爭爆發得太快,現世人族還未來得及將這份重要籌碼,轉化為切實的盟友。

  雙方都在爭搶時間。

  用刀用劍,用自己的生命。

  不僅僅是鉆天大祖這等傳說中的大妖都殺進戰場,頂著計守愚的進攻強撼中央月門。

  諸天各族強者也都前來奮死,前赴后繼身填這關鍵之地。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一團不斷翻滾不斷嘶鳴的磅礴煙云,其間五光十色,怨結種種,像一片瘴癘所聚的海。

  林光明一開始以為是修羅族的某種戰場陣法,后來注意到中山燕文和他的鷹揚衛正在彼處鏖戰,合強軍聚兵煞還落在下風,才驚覺那是一位修羅大君!

  他今日洞真,才能洞見。尋常神臨,所見不過宇宙煙云。

  只是這一尊修羅大君,不同于過往在人前逞威的任何一尊。

  其在大部分時候,并沒有具體的形態,就只是煙云而已。

  但若不是中山燕文以殺神長矛不斷攻殺,引兵煞不斷噬滅,這些煙云,早就覆蓋整個戰場。

  而在激烈廝殺的幾個偶然瞬間里,這尊修羅大君的形貌才會突兀體現——

  生一對朱紅的眼睛,額前兩只弦月琉璃角,鼻矮而唇高,眼神清亮,智慧淵深。

  但那智慧的瞬間很快就會過去,當那雙朱紅色的眼睛染上陰翳,此尊就會瞬間炸成煙云。

  他身外所彌漫的瘴氣,其主要組成部分,分明是所有修士在騰龍境都需要面對的蒙昧之霧!

  如此形象,亦只能指向一個名字——

  虞淵修羅族唯一一個有資格與諸天爭鋒的星占宗師,“因晦”。

  他在虞淵的排名,要在曾經斬殺饒憲孫的善檀之下。

  可問題在于,他絕大部分時候都是不清醒的。

  只憑借那些偶然清醒的瞬間,他就取得了虞淵第一的星占造詣。

  也憑借這些偶然清醒的瞬間,他甚至是壓著中山燕文和鷹揚衛在打。

  若不是他常常要陷入蒙昧,要不是鷹揚衛是訓練有素的天下強軍,能夠給予中山燕文強有力的支持,這場戰斗恐怕勝負早分。

  圍繞著中央月門所展開的攻防戰場,可以說是整個神霄戰場最殘酷的漩渦。

  林光明作為戰援引三萬仰光軍至此,以他對于危險的靈敏嗅覺,竟然完全找不到一處不那么危險的地方。

  他所準備的諸多保命手段,但凡遇到一位心黑的絕巔異族,也不過是順藤摸瓜多斬兩刀的事情。

  心中萬般思量,也有千百個不愿,真正到了戰場,林光明卻立刻就做了決定,提劍前指,引大軍駕星槎,殺向戰場東北角——

  黃龍衛和青海衛所組成的血肉磨盤。

  往前往后都沒有那么容易死,戰場上最容易死的是猶豫彷徨的人!

  彼處妖族大軍雖然勢眾,幾乎將兩支精銳衛軍淹沒,但在爭奪中央月門的關鍵時刻,諸天聯軍最兇最惡的那些強者,都是往核心戰場殺。

  黃弗所負責的阻擊戰場,看起來搖搖欲墜,其本身也確實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但對新加入戰局的援軍來說,反而是有很多轉圜空間的地方。

  說起來這支仰光軍,沒有太多時間整訓,他一路嚴追急練,也只熟悉了最基礎的那些兵陣。三萬人的兵煞,利用效率低得可憐。這些士卒的素質,也大不如前一批進入神霄戰場的那些。

  荊國的戰爭潛力,便隨著一茬一茬精銳戰士的死去,在這處殘酷戰場不斷地消解。

  可以說,若不能取得確定性勝利,霸國降格已是必然!

  “新來的。”

  正在勇猛沖鋒的林光明,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只手已經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仰頭看——

  中央月門巍然高懸,如掛雪天山。

  月前計守愚對鉆天大祖。

  月上有人在。

  黃袍飄卷的黃舍利,在此飲下了最后一口酒。

  可那英姿颯颯的惜花真君,又分明站在他的旁邊,按著他的肩膀,抬手一指:“去那邊。”

  林光明心下駭然,明白這是時間的錯覺。

  但他更驚懼的是,黃舍利所指的方向,乃是射聲軍大都督曹玉銜所廝殺的戰場。

  射聲乃六護之一,擅長弓獵。

  簡單來說…他們最需要的是盾牌!

  “以中央月門為中心,轉向西南!”林光明毫不猶豫地指揮轉向:“仰光軍今日殺至一兵一卒,也不可讓異族靠近射聲營地!”

  出征之前,尚還有嘗試賄賂的余地。戰場之上,抗命就是死。黃舍利恰是可以讓他死得很徹底的人。

  往前有機會死得不徹底,往后是必然死得干干凈凈,他當然要往前。也要讓這處戰場,記下仰光之名。

  星槎轟動的同時,他感到肩上一松,明白惜花真君已經出戰,他也有了喘息的余地。

  “再快一點!這是見證我們榮耀的時刻。不要吝惜元石,袍澤生死大于一切!”林光明歪頭避過了一道毒牙飛矢,一劍斬開迎面的雷網,怒聲高呼。

  前方曹玉銜正在和玄神皇主睿崇捉對廝殺,他的射聲軍也正纏斗海族強軍天舟近衛。

  這些崇神的近衛都隸屬于滄海“末日天舟”教派,個個視死如歸,以走向末日的“自覺”為榮。與射聲這等天下強軍對轟,也不落下風。

  戰場之上,除了他先前看到的那些。還有宮希晏一邊圈斗兩絕巔,妖族鴆良逢、虺天姥,一邊統御弘吾、神驕二軍,截住諸天聯軍的主力。

  那邊唐問雪也是以一敵二,廝殺無冤皇主占壽的同時,還向極意天魔彩瑆進攻。

  黃舍利會支援哪一邊?

  黃弗嗎?

  林光明心中正思量著,便見一座巍峨雷音塔,空中倒懸。

  黃舍利推之如劍,狠狠撞在那連綿的銀白色山嶺。

  鉆天大祖身形一顫,坍陷無數條空間裂紋,發出刺耳的尖嘯聲!

  “女娃娃好大的膽子!這也是你能插手的戰場?真不知——”

  卻是計守愚的鳳翅鎦金镋,已經拍到了他的腦門上,與那鼠骨首山碰撞,發出震天的響。

  這位兇悍絕倫的荊國太師,以镋壓山,壓得鉆天大祖往虛空陷沉。

  山嶺般的銀白色老鼠猛地一翻,遍身空間裂隙如絲帶纏舞,他抵住那仿佛無窮的巨力,抗拒計守愚對這片時空的壓制。

  卻聽轟隆又一聲!

  那座通常用于防御的雷音塔,狠狠砸在了他的背脊上,也鎮住了這將欲翻滾的山嶺。

  黃舍利懶得跟老鼠廢話,掄起雷音塔一砸再砸。

  獵獵長披好似荊國北拒的荒漠,將那干涸的黃,鋪了覆雪的山。

  喀喀喀,喀喀喀,山形見裂。

  那冗長的銀白,忽然歸于一色。連綿如山嶺的銀白色大老鼠,歸于一尊身披銀白長袍,面容俊美的大妖。

  當年全家被屠,他留得性命的原因是太過俊美。

  掠奪其家的貓族,養他只為褻玩。

  所以很多時候他更愿意體現獸形。哪怕被尊為大祖之后,亦是如此。

  被逼出本貌,于他是一種屈辱。

  仰看黃舍利,他眸中洇著血。

  而后捉白為劍,就此一橫——

  在這一刻,黃舍利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只記得自己姓黃,后來連姓氏也忘記了。

  鉆天大祖正在抹殺她的記憶,抹殺她對戰斗的認知,抹殺她所后天學得的一切,將所知所識斬為空。

  面對此劍,黃舍利咧嘴一笑:“哈!還是個美人!”

  計守愚的大袖卷過長空,將這道劍白一推再推。

  茫茫的空白之中,黃舍利的黃袍飛起,真個咆哮為一條黃龍!

  玄黃之重,護其真靈。

  黃舍利眸色一時清亮,反手一抹——

  時光飛退,去影重重。

  回到記憶被抹殺之前的時間,她注視著向她揮劍的鉆天大祖:“哈!還是個美人。”

  “天涯花開早,少有惜花人。黃某平生不忍殺美人——”

  眸中菩提開,手中巨寺響雷音,鎮向鼠秀郎:“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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