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個長夜里范無術無法安枕。
他總能想起革蜚在他面前被捏成蜚獸的那一幕,想起那光織的身影掠過長空,奪去了烈日的光輝,整座義寧城都隱晦在燦光的衣角下。
當然他總忘不了那個問題——
“理國的‘理’,是什么‘理’?”
許多年來,他把這個字理解為“道理”或者“理想”,他在二者之中,做安全的選擇。
他一直逃避但一直心知肚明的是——
平等國“公”“義”“理”三字中,代表“理”字的…正是昭王!
昭王這等站在現世巔峰的絕對強者,敢于向現世秩序開戰的瘋子,如何會駐足于小小的義寧城,對區區范無術投以沉重的目光呢?
也許那是一份…遙遠的邀請。
現如今他范無術是浪子回頭的典范,是義寧城里一段激勵無數人的傳奇故事。
他取得了理國開國以來從未出現過的好成績——黃河之會八強。
他也力壓段思古,成為當今理國的第一強者,是事實上的大理柱國,在爵位官位上都全面超越了他死去的父親。
但很多年前不是如此。
很多人都知道,在十五歲之前,范家那個嬌生慣養的少爺,不學無術,游手好閑,整日流連于勾欄之中,不是飛鷹斗狗,就是宿醉不醒。
可只有他自己明白…他只是過早地認清了現實。
理國是一個沒有未來的國家。
他生在此國,生為范姓,也是一個沒有未來的人。
落在楚夏之間,仰鼻息于夾縫里,生滅不過那些大人物的彈指。
夏國滅理的時候只派了一支偏師,半天時間就殺穿了國都。
是楚國星神降臨,從廢墟之中撿起理國皇室的最后血脈,夏國又在東出的戰爭里大敗虧輸…這個國家才得以復立。
復立之后仍奉夏國為上國,仍然歲貢不絕。當然事楚如父,早晚懇切。
從來沒有左右逢源,只有左跪右伏。
一個北鄉侯尚彥虎,就可以大鬧理國首府,欺辱太子妃,把這個國家的尊嚴踩在泥地里。
哪怕是楚國來“主持正義”,書山飛來痛斥尚彥虎的文章,夏廷也只是罰酒三杯…武王出面,罵了尚彥虎一句“蠻勇”。
那究竟是罵還是夸,是一種貶斥,還是尚彥虎的榮名。
唯一沒有爭議的是——那是理國洗不掉的恥辱。
范無術一直以為,他是唯一聰明的那一個。
世人笑他紈绔,他笑世人癡傻。
如果說人生上限早就已經鎖死,未來一眼看得到頭,那么何必辛苦過活?富貴閑散也是一生。早早開始享受,少走許多年彎路。
直到父親傷重垂死,吊著一口氣等他的那天。
面對那句猶如重槌的“不學無術”,面對父親最后的復雜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
認識到這個世界是何等無望的人,又何止是他呢?
天底下不只有范無術一個聰明人。
只是另外一些聰明人,選擇在絕望的處境里,承擔責任。
其中就包括他的父親,名為“范韜”的理國虎賁中郎將。
哪怕無法拯救國家,無法跳脫命運,也要以有窮之力,為有限之事,讓身邊的人過得更好,讓國家在遲早要來的絕境前…體面一些。
這種“體面”,就包括他范無術的自暴自棄,渾渾噩噩。
父親臨死之前,也要坐實他的紈绔,讓范氏蒙羞,讓他被世人唾棄,就此離開理國這潭死水。
可是他在父親逐漸黯滅的眼睛里,又分明看到一種期望。
看到一種希望他承擔責任,又希望他跳出藩籬、任性自我的兩難!
他“幡然悔悟”,覺得自己一定要做點什么。
可是做點什么呢?
像父親一樣做絕望的努力,也像父親一樣在某一天戰死嗎?
十五歲的少年,在人生最迷茫的時候,遇到了昭王。
昭王只是問他,理國的“理”,是什么理。
讓他自己去找答案。
很多年來他是帶著問題行走。
但多年之后的昭王只是說——
“不必答我,答案在你心中。”
在五鳳變成九鳳的那一天,折扇所繪的圖案改變了他的人生認知、整個現世沐浴在九鳳澤世的德輝中…
他想他是找到了答案的。
理國并沒有任何希望可以追逐,但就像和國在原天神的庇護下有了超然的地位,沐浴鳳澤的那一天,理國就有了未來。
超脫的存在可以讓一個彈丸之國也超然。
那天他撞進了朝殿,告訴國君,理國的“理”,就是山海道主的理想!
關于這個理想,理國愿意用千載國祚尋一個答案!
凰唯真當年在昆吾山打死了景國南天師游玉珩,威震天下,亦如今日之蕩魔天君,號稱“魁于絕巔”。
但僅僅十年之后,他就身死道消。
臨死前給他的女兒凰今默,留下了不死的神通。也給楚國留下了培養無數天驕的山海秘境。
這當中究竟發生了什么?
對于當年的事情楚人諱莫如深。
即便是《史刀鑿海》里,也沒有真相。
凰唯真從幻想中歸來后,并沒有回應當年舊事,也沒有大肆清洗曾經的仇家,只是以搏殺無名者,作為祂超脫的承擔。
所有人都知道要尊重山海道主的理想,但好像沒有任何人表述過,這種理想是什么。
越國的高政在猜想,理國當然一直在猜想,楚國事實上也在猜想。
所有相關的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靠近自以為的答案。
而那“幻想成真”的偉大存在,從來沒有真正的宣稱。
關乎“當年”,也無人追溯,往事都成謎。
但范無術慢慢明白…
楚世家里沒有凰姓,或許就是這個問題的真相。
越國的改革,楚國的改革,理國全都看在眼里。他們認真思考,哪些更靠近凰唯真的想法,然后全都學習。
理國已經沒有世家!
范無術親自提著劍,“革除世家之弊”。
理國沒有蔭官。
所有官員都是經過官考重新上任,且每年都有考核,能者上庸者下。
就連國君的權柄也被一再斬削,現在理國是九卿議事,國君大部分時候只作為禮儀的代表而存在——其實國君自己也情愿如此。
當年復國也是被楚國強行推上來的。
誰愿意當一個隨時會被夏國人砍頭的皇帝?
今時鄰居換成齊國,也沒什么不同。
這是一場自上而下的變革,最強的武力鎮壓了一切,超脫的德澤淹沒了不安。船小好掉頭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當年鳳起于此,德光正在體現——
近些年不斷地有天才涌現。
范無術親自教導的段奇峰,十年前還是唯一一個代表理國出戰黃河之會的選手,是理國的希望。十年之后的今天,那種層次的天賦,已經不足以國內稱魁。
國家更富足,吏治更清明,人才更鼎盛…理國的一切都欣欣向榮。
可范無術越發不能眠。
讓他心驚膽戰的昭王,再也沒有出現在理國。
好像從來都不需要他的回答。
但他不敢想——
自己是不是已經在路上?
“誰?”
某個時刻床上打坐修行的范無術驟然睜眼,寒眸如星子,在長夜亮起。
他看到一個唇紅齒白的少年,正負手站在他的房間里,仰頭看著墻上的掛畫。
“簡堯年的畫作。我也很欣賞。”這個少年說。
范無術披衣起身,隨手點亮了室燈:“相見即是緣,喜歡就拿去——算是我的禮物。”
簡堯年是歷史上最擅畫鳳的名家,也像很多畫家一樣,死后聲名尤著。
革蜚在長街泣血,悲哭九鳳的那一天,更是把簡堯年的藝術成就推到了頂峰。他的畫鳳之作價值連城,尤其是晚年所畫的《九鳳圖》,讓無數人趨之若鶩。
這禮送得相當之重,簡直傾城于萍水。
“哦?”穿著道袍的少年轉頭,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位理國國柱:“你知道我是誰?”
“不管你是誰,這般年輕就有這般實力,能夠悄然無息出現在我的房間里…總之是一個我很難高攀的人物。”
范無術表現得很坦誠:“能用幾件死物換得閣下的友誼,這買賣再劃算不過。”
陳錯下巴微抬,在光照之下有玉一般的矜傲,輕笑著道:“這話就見外了。我久仰你范無術的大名,心中早拿你當朋友,又何須死物來換?”
他拱了拱手:“在下陳錯,深夜造訪,實在冒昧。”
范無術當然不會漏掉東天師關門弟子的姓名。
他一邊將墻上的畫作摘下,卷起來包好,一邊道:“我聞君子訪友,興起而至,興盡而歸。閣下踏月而來,正是良逢,何來‘冒昧’二字。”
這位理國第一人備好了禮物,又十分自然地開始清洗茶具:“只是不曾想到,范某薄名,竟然能入尊耳。”
屋外的黑暗潮水退于燈火長堤,他明亮的眼睛看過來:“閣下在蓬萊島一般喝什么茶?我這里有「云隱棲霞」、「幽谷迭翠」、「寒潭漱石」。”
以之狀人,一者隱士,一者君子,一者劍客。
這當然也是三種相處的狀態。
“我不覺得今晚應該喝茶——”陳錯撣了撣袍角,很隨意地在他對面坐下來,臉上帶著輕松的笑:“就上理國最烈的酒。既然是朋友,當然要把酒言歡,不醉不歸!”
烈酒燒喉,野望燒心。
站在廣闊的星槎甲板上,仰望那越來越近的中央月門,林光明飲下戰前最后的烈酒。他早就不知道酒的滋味,但一道火線燎過臟腑的感覺,令他有些微的興奮。
荊國的確是一個非常適合他的地方——前提是這個國家能夠始終巍峨。
在這個幅員遼闊的帝國里,荊帝以絕對武力鎮壓四方,給予各路軍鎮相當大的自由,漲其氣焰,礪其刀鋒,幾如養蠱一般。
他林光明正是在最殘酷的命運里長成,一路磋磨至此,在這種環境里如魚得水。
荊國以戰立國,軍紀尤其嚴明。唐烈這樣的人,肯收他的賄賂,而不是當場將他拿下。說明在這場戰爭里,皇帝有相當的容忍,且愿意給出征將領有限的自由,允許林光明這樣的人,在追求勝利的前提下,行使一些手段。
若是唐烈拒絕他的賄賂,把他拿下,他也就避免了來神霄戰場填坑,大可之后再找機會。
唐烈“收錢不辦事”,就是劃下了清晰的底線。
都說江湖風波惡,哪及朝堂深似海。唐烈這位宗室將領,皇帝的親信,也是奸猾似鬼,半點不真誠。
當然,對唐烈的欣賞,并不妨礙他默默預定了唐烈的魂魄。
如果世上都是奸人,那就沒有奸人生存的土壤。在鏟奸除惡這件事情上,他林光明比那些所謂的正義之士更堅決!
只是眼下,他必須要先面對神霄戰場的危險,直面有可能回不去現世的事實。
“好好照顧唐容的感受,廢物也有廢物的用法。”
他在魂海里寫下最后一封回信:“羅剎明月凈在青石政變的最后時刻,還想著跟姜無邪完成不離不棄的愛情表演,那才是修行…唐容不是姜無邪,他沒可能發現你。你更要好好地利用,讓這個不懂得政治的廢物,至少懂得愛一個人。”
魂海的盡頭,泛起屬于芷蕊夫人的漣漪:“我會給他堅定不移的溫柔。”
當初中山渭孫和陳算來樓里找茬,智密提前失蹤,只把沒有門路的茍敬留在樓里任人發泄…那時他就意識到,荊國還有一個三分香氣樓的上層人物存在。
他找了很久,才找到天香第四的芷蕊夫人,勾心斗角地交手好幾輪,才將其拿下,完成掌控。自此終于在荊國上層有了棋子,雖然是已經失勢的寧王。
但失勢的王爺才更適合他,多大的肚皮配多大的碗。
這也是他的準備之一…羅剎明月凈只要來荊國,就不可能避開他。
當然,荊國如果不接納他,這就是他的另一份投名狀。進可為投名狀,退可用唐容之死攪亂局勢,為自己爭取脫身的機會。
所幸一切都往好的方向發展,尉獠很好地體現了荊帝的意志,他這個天涯漂泊的羈旅客,成功吃上了霸國的皇糧。
魂海里的第二封信來自賢兄仵官王,他只是看了一眼,不打算再回復——
這畜生在上次交換的《仵官神道法》里藏了七個陷阱!
要知道他自己給出去的《都市鬼道篆》里,都只放了五個暗門。
對方的無恥,簡直令人憤慨。
這次沒能把賢兄哄來荊國剝干宰凈,也只能說一聲遺憾。
至于賢兄在信里說,要去景國辦大事,他只信后半截。
他猜想這廝肯定是去懷島尋覓羅剎戰場補尸去了,他得到的殘魂遠遜巔峰,仵官賢兄得到的尸體也并不完整,但畢竟都來自羅剎明月凈,有很大的潛力可以挖掘——他的舉報信早就遞到齊國打更人那里去。
只可惜軍務在身,自己吃不著便宜,現在也只能遙祝賢兄好運。
賢兄要是運氣好,逃脫此劫。荊國這邊是羅剎明月凈最后的隕落點,為了完成補尸,賢兄亦將不得不來。
屆時他這個做賢弟的定然已經在荊國贏得更多,再來個十拿九穩的甕中捉鱉,何其樂也。
“將士們!聽我一言!”
中央月門已經臨近,這幾日都忙著臨陣磨槍,也到了最后動員的時候。
林光明一改整訓時的嚴肅,注視著這些從各地軍鎮匯合而來的將士:“往日我們素不相識,今日卻同渡空海,生死與共。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建立更深厚的情誼,但戰場會驗證你們的主將,是一個什么樣成色的人。”
“我要跟諸位說的是——今日站在這里的林光明,昨日不過一白身。亦舉萬軍至此,與諸天英雄相爭。”
“可見大荊帝國,唯才是舉,活水不竭,盛況萬年。今日陣前著甲之將,何嘗不是昨日布衣之民。光明之今日,未嘗不是諸君之明日。而我林光明——想要的更多!”
他的聲音熱忱,激烈,充滿了煽動性。
“大丈夫生于世,當烹五鼎。或以此食,或以此死。”
“一個牙門將軍,怎么能滿足我?一甲正兵,難道就是諸君一生?”
他將拳頭高舉:“我們既然來到這諸天萬界最恢弘的戰場,用自己的性命來做賭注,實在不該兩手空空。我將與諸君奮戰于此,為自己爭一個爵名,為諸位爭幾份簪纓!”
偌大星槎,林立甲士,一時山呼。
“必勝!”如鼓,擂近明月。
先前青石政變,阿彌陀佛竊據尊位,天下東眺,蠢蠢欲動。尤其雪黎魏武,一者陳兵邊境,一者增兵幽冥,幾已按捺不住!
各大霸國也都暗流涌動。
唯獨荊國是無動于衷的。
驍騎大都督夏侯烈還在荊黎邊界指天罵地:“東國家事耳,大荊千古無竊名!”
黎國冬哉主教沈明世說姜無量不過一篡逆,并非正統,天下義師皆可伐。佛陀竟然竊握大寶,黎皇身為國家體制的創建者之一,“為天下未來,深感不安”。
夏侯烈就說天外大戰方酣,神陸當以團結為重,姜無量亦姜姓皇族,肉都爛在鍋里,沒有外人跑去搶肉吃的道理。帝國容括百家,帝位也無妨佛道。
雙方都站在自己的道德高地上,向對方吐以唾沫。但這邊吵架還沒吵完…蕩魔天君就殺穿魔界而歸神陸。
然后就沒有然后。
但黎國的兵強馬壯,貪取之心。和荊國的虛弱,也不免被有心人看在眼里。
林光明就是有心人之一。
他毅然決然地向荊帝效忠,不惜晾曬自己修補好的過往,把“林正仁”這個名字都拿到日頭下,就是看到了這千載難逢的良機。
在前線緊張的當下,他只要積極展現過人的才華,表達無底線的忠誠,就有很大機會被重用。而他這樣的人,在填補國防的同時,也是在填補這個龐大帝國稍縱即逝的權力真空。
這是在其它任何一個霸國都找不到的空隙。
今日發往神霄的星槎,不止他所駕乘的這一條。一來就封官劃卒,送往戰場的新人,也不止他林光明一個。
在那句“成六合者須荊天子,不必唐姓”之后,天下赴荊之壯士,不可計數。
荊帝的確愿意給新人機會,而且如此的大氣,又如此的殘酷——
并不把這些人當成百煉的鋼鐵,而是當成鐵渣廢礦一樣的耗材。給錢給官給人,然后直接往戰場上扔。能夠活下來,煉出來的,才是最后的國鋒。
林光明更是看到——他要重整的不止是手底下這支軍隊,他所參與清洗的,更是荊國的勢力牌局。
手下這支三萬人的軍隊,來源于不同的軍鎮,打散又重組,最后統合到他手下…這是軍權的又一次分配。
神霄戰爭是一場空前絕后的錘煉,有機會把軍鎮林立的荊國,煉成一桿上下一體的長鋒。
當這場前所未有的戰爭結束后,誰走誰留,誰滿誰空,有太大的想象空間。而可以確定的一點是——像他們這些只能依附天子的新人,是毋庸置疑的帝黨。
在戰后的格局里,手握一支精銳軍隊,將擁有很大的嗓門。
危險和機會,都在眼前。
當危險到來,林光明可以不戰而負,為天下笑柄。當機會來臨,他也能拔劍而起,將第一道屬國的天驕挑落劍下。
最后的時刻已經來臨。
“諸位看到了嗎?”
著甲的林光明,大步走到軍列最前,戟指遠方的那輪明月:“位于神霄世界的中央月門,璨照諸天,那是人族迄今為止在神霄戰場上高懸的最為榮耀的冠冕——”
“由大荊帝國所創造!”
他拔出他的佩劍:“讓我們來捍衛這份榮耀!”
轟隆隆!
荊國獨有的兵兇星槎,如同一柄巨大戰斧,狠狠劈在那橫亙神霄的中央月門——
異界的靈氣如水洗過鬼身,神霄世界終于揭開神秘面紗,袒露在三萬仰光軍將士的眼中。
林光明首先聽到的是一聲鼓破耳膜的尖嘯,本能的以冥力護體,仍然感到雙耳所傳來的劇痛…如同燒紅的烙鐵按下來,燙起一個個蓄滿膿水的血泡。
他的耳朵腫得像是招風!
第一時間催動五鬼,加固放置在里艙的“五行神鬼混冥陣”,做好隨時脫逃的準備。
此陣核心位置,放置著一只林光明昔日打掃高僧墓地所得的“光明金剛缽”,這只鐫刻了《不壞金剛經》的佛缽,唯一的特點就是堅固。
堅固到林光明自己都打不破。
金剛缽里又以冥幽之水,結玄微之陣。以此養了一枚道蓮。道蓮是“三日三月三明法”,飛光不歇,能遁虛空。
他的魂匙便藏在道蓮里。
這小小的一角,涵蓋諸家法門,確保無論遇到什么情況,都有遁逃的可能。
只要魂匙還在,再集齊他藏在現世九個不同地方的鬼鎖,他就能復生。
當然,要是遇到蕩魔天君那等一劍掃滅所有命運的家伙,他也只能飲恨。或者秦國的貞侯許妄那般,也能一次轟滅他全部因果,讓藏于九鎖的鬼火盡數熄滅。
而他絕不會讓這樣的戰斗發生。
甲板之上披甲的林光明,提著劍身先士卒:“我輩荊人,豈懼生死?一生榮耀,決于一時——眾將士聽我號令!!”
他已經通過晝光鬼眸看到——
在這重天境的最高處,有一尊顯化了靈形的銀白色大老鼠,捧月如餅,正在嚙食。
妖族很少做這樣的獸顯。
一來獸形通常不會讓他們變得更強大,他們本就是天道的寵兒,有最完美的形顯。二來妖族與生俱來的驕傲,讓他們不愿意變出這等卑形。
此尊卻不一樣。
其顯化的鼠形,像連綿的覆雪的山脈。
這座山脈之中搖蕩的力量,讓整個戰場都聽得到山洪般的轟響。
符合此般情報的鼠族強者,只有一位——
那位險些將貓族屠滅的絕代鼠妖…鉆天大祖鼠秀郎。
據說其少時為貓族所虜,滅其家族,殺其父母,養其為奴。仇恨的種子在心里埋下,他發誓要滅盡世間貓族。
后來也幾乎做到了。是妖皇親自出面與他溝通,才保下一支貓族,延續族群血脈。
如此兇妖!
他橫亙在彼,讓戰場上的每一個人都自覺渺小。明明身在天境,林光明仰之如遠山,好像自己萬里跋涉,一抬頭還是山影。
望山不能至也。
好在山前還有人。
攔在月門之前,只身橫妖的,是一尊寬袍大袖又長眉長須的強者,面目有仙氣,姿態卻見兇。
在荊成帝時期,輔助天子打死權臣賀崇華的他,正以一桿鳳翅鎦金镋,將那銀白山脈般的巨大老鼠生生挑起!
正是荊國太師計守愚,前番合兵百萬援神霄的主帥。
他所帶來的軍隊,已經嚴絲合縫地嵌進戰場里,和犬牙交錯的諸天聯軍,形成“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絞纏態勢。
這種戰場上的“絞纏”,能夠最大程度上減少諸天聯軍的沖撞勢能,減少中央月門的核心壓力。與之相應的,每時每刻都有大量的戰士直面生死。
這些荊國精銳消耗的速度…觸目驚心。
荊國太師計守愚和妖族鉆天大祖鼠秀郎的勝負,或者一時難見。可中央月門之上,已有清晰的齒缺。于月為米粒,于人是天坑!
林光明不由暗暗心驚——若是他晚來一些時候,或是他領軍降臨神霄時,那鉆天大祖正在食月…這一口豈不入其腹中?
再往月門之前看,一座座武裝到牙齒的飛天堡壘繞月而飛,不斷有光矢飛出,密如瀑雨,阻聯軍于外。
可是虛空之中漂浮如河涌的碎件說明,已經有更多的飛天堡壘,在之前的時間里,被諸天聯軍所摧毀。
在荊國待得久了,林光明亦熟悉諸軍。
號稱“陣地防御第一”的天衡衛,其所結成的“天衡御”,該是一個圓周無缺的球體。此刻卻只見得半圓!
風雨不侵,云霧不透的“天衡御”,早已電閃雷鳴,風雨合侵。
再往遠處看,東北方向負責阻擊妖族主力的黃龍衛,已經被密密麻麻的妖族大軍淹沒。唯有那時不時如龍躍海的黃龍旗,還在昭顯那處陣地的存在。
執“三魂屠靈劍”,引青海衛大軍而往的蔣克廉,與之并成環島,如日月周旋。兩支荊國鐵軍在彼處,不斷地旋轉,像一只巨大的血肉磨盤,絞殺著妖族大軍的血肉。
仿佛能夠轉殺到海枯石爛,也仿佛下一刻就會被撐爆!
荊國已經有七支強軍在這里廝殺,合眾百萬。
次一級的軍隊人數,已經超過三百萬。
呂延度、羅睺戰死后,又補充了計守愚、曹玉銜、中山燕文三尊絕巔,加上一直都在戰場上的宮希晏、唐問雪、黃弗、黃舍利…猶有七君鼎世!
可以說荊國已經舉國押上。
除了荊天子御駕親征,已經不會有比這更激烈的攻勢。
與之相對應的,亦是諸天聯軍前所未有的瘋狂反撲!
妖族、魔族、修羅族、海族,這四家主力之外,還有許多現世絕跡的種族…黑暗年代與人族并肩的遠古百族,有許多都回返,反伐人族!
如山魄靈族、夢蝶玄族、長春木族、九幽影族…都各有獨特手段,曾經他們給遠古妖庭造成巨大的麻煩,今日這掣肘,落回到現世人族身上。
此外還有一支不可忽視的軍隊,他們是遠古時代散落在諸天的人族。曾經播撒人族希望的“谷雨計劃”,若干年后成為反伐人族的投槍匕首。
他們與現世人族同根同源,可他們也想生活在現世!做鎮壓諸天的那一方,而不是在各類孱弱小世界里,絕望生滅的那一個。
陸霜河在妖界一劍斬破了天外人族的枷鎖,讓回歸現世成為可能,讓天外人族在現世也有廣闊無限的躍升空間。
但諸天萬界,幾個大時代以來,不斷地繁衍生息后,天外人族何其多,不可能都到現世來。
最重要的是神霄戰爭爆發得太快,現世人族還未來得及將這份重要籌碼,轉化為切實的盟友。
雙方都在爭搶時間。
用刀用劍,用自己的生命。
不僅僅是鉆天大祖這等傳說中的大妖都殺進戰場,頂著計守愚的進攻強撼中央月門。
諸天各族強者也都前來奮死,前赴后繼身填這關鍵之地。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乃是一團不斷翻滾不斷嘶鳴的磅礴煙云,其間五光十色,怨結種種,像一片瘴癘所聚的海。
林光明一開始以為是修羅族的某種戰場陣法,后來注意到中山燕文和他的鷹揚衛正在彼處鏖戰,合強軍聚兵煞還落在下風,才驚覺那是一位修羅大君!
他今日洞真,才能洞見。尋常神臨,所見不過宇宙煙云。
只是這一尊修羅大君,不同于過往在人前逞威的任何一尊。
其在大部分時候,并沒有具體的形態,就只是煙云而已。
但若不是中山燕文以殺神長矛不斷攻殺,引兵煞不斷噬滅,這些煙云,早就覆蓋整個戰場。
而在激烈廝殺的幾個偶然瞬間里,這尊修羅大君的形貌才會突兀體現——
生一對朱紅的眼睛,額前兩只弦月琉璃角,鼻矮而唇高,眼神清亮,智慧淵深。
但那智慧的瞬間很快就會過去,當那雙朱紅色的眼睛染上陰翳,此尊就會瞬間炸成煙云。
他身外所彌漫的瘴氣,其主要組成部分,分明是所有修士在騰龍境都需要面對的蒙昧之霧!
如此形象,亦只能指向一個名字——
虞淵修羅族唯一一個有資格與諸天爭鋒的星占宗師,“因晦”。
他在虞淵的排名,要在曾經斬殺饒憲孫的善檀之下。
可問題在于,他絕大部分時候都是不清醒的。
只憑借那些偶然清醒的瞬間,他就取得了虞淵第一的星占造詣。
也憑借這些偶然清醒的瞬間,他甚至是壓著中山燕文和鷹揚衛在打。
若不是他常常要陷入蒙昧,要不是鷹揚衛是訓練有素的天下強軍,能夠給予中山燕文強有力的支持,這場戰斗恐怕勝負早分。
圍繞著中央月門所展開的攻防戰場,可以說是整個神霄戰場最殘酷的漩渦。
林光明作為戰援引三萬仰光軍至此,以他對于危險的靈敏嗅覺,竟然完全找不到一處不那么危險的地方。
他所準備的諸多保命手段,但凡遇到一位心黑的絕巔異族,也不過是順藤摸瓜多斬兩刀的事情。
心中萬般思量,也有千百個不愿,真正到了戰場,林光明卻立刻就做了決定,提劍前指,引大軍駕星槎,殺向戰場東北角——
黃龍衛和青海衛所組成的血肉磨盤。
往前往后都沒有那么容易死,戰場上最容易死的是猶豫彷徨的人!
彼處妖族大軍雖然勢眾,幾乎將兩支精銳衛軍淹沒,但在爭奪中央月門的關鍵時刻,諸天聯軍最兇最惡的那些強者,都是往核心戰場殺。
黃弗所負責的阻擊戰場,看起來搖搖欲墜,其本身也確實承受了巨大的壓力。但對新加入戰局的援軍來說,反而是有很多轉圜空間的地方。
說起來這支仰光軍,沒有太多時間整訓,他一路嚴追急練,也只熟悉了最基礎的那些兵陣。三萬人的兵煞,利用效率低得可憐。這些士卒的素質,也大不如前一批進入神霄戰場的那些。
荊國的戰爭潛力,便隨著一茬一茬精銳戰士的死去,在這處殘酷戰場不斷地消解。
可以說,若不能取得確定性勝利,霸國降格已是必然!
“新來的。”
正在勇猛沖鋒的林光明,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只手已經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仰頭看——
中央月門巍然高懸,如掛雪天山。
月前計守愚對鉆天大祖。
月上有人在。
黃袍飄卷的黃舍利,在此飲下了最后一口酒。
可那英姿颯颯的惜花真君,又分明站在他的旁邊,按著他的肩膀,抬手一指:“去那邊。”
林光明心下駭然,明白這是時間的錯覺。
但他更驚懼的是,黃舍利所指的方向,乃是射聲軍大都督曹玉銜所廝殺的戰場。
射聲乃六護之一,擅長弓獵。
簡單來說…他們最需要的是盾牌!
“以中央月門為中心,轉向西南!”林光明毫不猶豫地指揮轉向:“仰光軍今日殺至一兵一卒,也不可讓異族靠近射聲營地!”
出征之前,尚還有嘗試賄賂的余地。戰場之上,抗命就是死。黃舍利恰是可以讓他死得很徹底的人。
往前有機會死得不徹底,往后是必然死得干干凈凈,他當然要往前。也要讓這處戰場,記下仰光之名。
星槎轟動的同時,他感到肩上一松,明白惜花真君已經出戰,他也有了喘息的余地。
“再快一點!這是見證我們榮耀的時刻。不要吝惜元石,袍澤生死大于一切!”林光明歪頭避過了一道毒牙飛矢,一劍斬開迎面的雷網,怒聲高呼。
前方曹玉銜正在和玄神皇主睿崇捉對廝殺,他的射聲軍也正纏斗海族強軍天舟近衛。
這些崇神的近衛都隸屬于滄海“末日天舟”教派,個個視死如歸,以走向末日的“自覺”為榮。與射聲這等天下強軍對轟,也不落下風。
戰場之上,除了他先前看到的那些。還有宮希晏一邊圈斗兩絕巔,妖族鴆良逢、虺天姥,一邊統御弘吾、神驕二軍,截住諸天聯軍的主力。
那邊唐問雪也是以一敵二,廝殺無冤皇主占壽的同時,還向極意天魔彩瑆進攻。
黃舍利會支援哪一邊?
黃弗嗎?
林光明心中正思量著,便見一座巍峨雷音塔,空中倒懸。
黃舍利推之如劍,狠狠撞在那連綿的銀白色山嶺。
鉆天大祖身形一顫,坍陷無數條空間裂紋,發出刺耳的尖嘯聲!
“女娃娃好大的膽子!這也是你能插手的戰場?真不知——”
卻是計守愚的鳳翅鎦金镋,已經拍到了他的腦門上,與那鼠骨首山碰撞,發出震天的響。
這位兇悍絕倫的荊國太師,以镋壓山,壓得鉆天大祖往虛空陷沉。
山嶺般的銀白色老鼠猛地一翻,遍身空間裂隙如絲帶纏舞,他抵住那仿佛無窮的巨力,抗拒計守愚對這片時空的壓制。
卻聽轟隆又一聲!
那座通常用于防御的雷音塔,狠狠砸在了他的背脊上,也鎮住了這將欲翻滾的山嶺。
黃舍利懶得跟老鼠廢話,掄起雷音塔一砸再砸。
獵獵長披好似荊國北拒的荒漠,將那干涸的黃,鋪了覆雪的山。
喀喀喀,喀喀喀,山形見裂。
那冗長的銀白,忽然歸于一色。連綿如山嶺的銀白色大老鼠,歸于一尊身披銀白長袍,面容俊美的大妖。
當年全家被屠,他留得性命的原因是太過俊美。
掠奪其家的貓族,養他只為褻玩。
所以很多時候他更愿意體現獸形。哪怕被尊為大祖之后,亦是如此。
被逼出本貌,于他是一種屈辱。
仰看黃舍利,他眸中洇著血。
而后捉白為劍,就此一橫——
在這一刻,黃舍利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只記得自己姓黃,后來連姓氏也忘記了。
鉆天大祖正在抹殺她的記憶,抹殺她對戰斗的認知,抹殺她所后天學得的一切,將所知所識斬為空。
面對此劍,黃舍利咧嘴一笑:“哈!還是個美人!”
計守愚的大袖卷過長空,將這道劍白一推再推。
茫茫的空白之中,黃舍利的黃袍飛起,真個咆哮為一條黃龍!
玄黃之重,護其真靈。
黃舍利眸色一時清亮,反手一抹——
時光飛退,去影重重。
回到記憶被抹殺之前的時間,她注視著向她揮劍的鉆天大祖:“哈!還是個美人。”
“天涯花開早,少有惜花人。黃某平生不忍殺美人——”
眸中菩提開,手中巨寺響雷音,鎮向鼠秀郎:“變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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