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天隙裂開,濁浪奔流,仙帝睜眼的瞬間。
紫極殿前的管東禪二話不說,提刀便走。棄登天未得的滿朝文武于不顧,一步跨長階,再一步,已至長樂宮外!
孝帶纏額,是祭先君。右臂纏白,是為國誅賊。
今日站在浩蕩人潮中的青紫之輩,態度也不盡然相同。
對身為“天子家奴”的丘吉來說,這當然都是一種對抗。
但在鎮國明王管東禪的視野里,這兩種態度界限清晰。后者可以寬容,前者能夠爭取。
李正書在太廟被放回,今又來祭先君。定遠侯在重玄祖祠被釋放,如今還留在重玄族地。這也是兩種態度。
前者怨先君而忠先君,后者忠于家族,忠于活著的大齊天子姜述。當皇帝變成先君,他會守著世家的本分,不再輕易站隊…重玄家吃夠了站隊的教訓。
姜無量在法理上并不正確,但在血統上毋庸置疑,在力量上冠絕天下。
當時在重玄族地,祂若是殺了姜無華,今天紫極殿前對抗新君之朝臣,至少要走一半。
因為長樂太子姜無華,是大齊霸業托底的一種選擇,名分、能力,全方位無缺。
養心宮主姜無邪已死,華英宮主姜無憂幾乎道心崩潰,失去了為君的志氣。殺了姜無華。所有心向國家者,就沒有別的選擇。
可新皇沒有這樣做。
就如先君從頭到尾都不愿分裂國勢,最后選擇以陰天子相搏。
當姜無量坐上那張龍椅,祂也戴上名為社稷的枷鎖。
祂若不能承社稷之重,不能顧全國家,祂就沒資格與先君相較,不可能成為更勝于先君的帝王!
祂有絕對的信心贏得勝利,也要預期失敗后,國家仍然能有的未來。
黎國皇帝洪君琰,有“紅塵枷鎖墮超脫”的設想,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帝王,他理解至高權力的意義。
這種顧全,這種為國家利益而做出的讓步,而導致的自身局限,就是“紅塵枷鎖”的一種。
諸如此類的枷鎖,在達到某一個限度之后,在力量的表現上,完全可以牽墜超脫。
這就是墜殺超脫的原理。
先君以社稷自錮,新君亦如是。
事實上姜望亦如是!
今日纏白伐君,他理當舉先君遺詔,奉長樂之旗,哪怕高舉華英宮…而不是僅僅自己一馬當先,說一句“愿從誅逆者纏白”。
這樣他都有足夠的退路可言,免于所有非議。
但無論長樂太子抑或華英宮主,事實上都在新皇手中,隨意一念即折旗。
他不愿去賭姜無量的格局,不愿置長樂太子于風險中。
管東禪完全明白,無論先君新君,乃至今日提劍纏白的姜望,都是深愛齊國的人。
可他管東禪,信仰新君勝過大齊,信仰極樂勝過天下。
在阿彌陀佛毋庸置疑的勝利已經動搖的此刻,他必須尋求一切壓倒勝利天平的可能。
所以他要斗殺姜無華,讓紫極殿前的人潮分流。雖不能動搖姜望的劍,卻可以動搖齊人的心。
長樂宮里并不冷清。
雖然國家易鼎,長樂一夜變冷宮,人心驚懼難安…但真正棄宮而去的人,卻并不多。
今日是新君的登基大典。
今日也是先君的祭禮。
長樂宮里,人人素衣冷食。
管東禪駕刀來此,卻于宮門,一見鳳顏——
大齊帝國何太后,在幾位忠心太監的拱衛下,親為兒子守門。
長樂太子說姜無量絕不會來殺他。
何太后卻固執地握持鳳簪在此。
她并不是有著算到了一切的智慧,但作為一個母親,她無法不顧念兒子的安危。
“管東禪!哀家記得你!亂臣賊子,敢闖宮門!膽敢上前一步,哀家必簪裁此衣!”她握簪并不觸頸,而是扎在肩窩,扎進里衣,已見殷紅。
姜無量若要抹掉長樂宮后患,應當再背上一個弒母的罵名。
她是先君的皇后,是姜無量必須要承認的母親。
而不動明王辱其母!
君天下者,不可不殺此亂王。
哪怕這些對于姜無量無關緊要,于她已是最沉重的籌碼。
正在宮內跪靈祭祀的姜無華,披著孝服匆匆趕來。
見到管東禪,反而眸光一挑,一邊把母后往身后拽,一邊翻出眉刀往前走:“宮門深鎖隔千秋,朕還以為要終老此生——看來外面的時局,已經發生了變化。”
管東禪這樣的人物,都如此急切地殺上門來,公然違背新君旨意,說明新朝局勢已然崩壞!
以大局而論,此時此刻想盡一切辦法拖延時間才是最正確的選擇,他的母親正在做這件事情。他大可以跪坐靈前,佯裝一切都不知,躲到最后一刻。
但志為天子,豈能失之擔當?
今日怯家者,他日必怯國!
太子妃攥著一把剪刀,還在宮內往外飛奔,靴子都跑掉了一只。
那些驚惶不安的太監宮女,回過神來也都涌近。
長樂太子待人極厚,人心親近可見一斑。
管東禪并不廢話,走過去的同時已抬刀——
倏然人間見明月!
明明是青天白日,此刻卻有巨大的明月高懸于天。
不同于昨夜的青石明月,給人安寧的感覺。此時的這輪巨大明月,卻讓人感到芳華和浩渺,而真正的強者,能看到隨之涌來的引力潮汐!
明王戒刀落下來,一斬為空。
眼前所見為碧海。
在無邊無際的浩瀚海面,白衣飄飄的重玄遵,踏浪而來。
管東禪挑眉:“我以為重玄家已經做出選擇了。”
“誰告訴你的?”重玄遵施施然問。
管東禪握正戒刀:“你的堂弟默認一切發生,你的叔父還好好地在重玄族地。”
“關我什么事?”重玄遵一手提著酒壺,一手提著刀,步履從容:“我們都分家了。”
他抬起手來,將這壺酒,傾在身前,如同當年,言必“飲甘”——
“紫極殿前站崗者,不獨姜青羊。”
“難道只知武安,不聞冠軍?”
朝聞道天宮初開之日,包括原天神在內,曾有一再的追問——天上是否有仙。
仙的確存在。
仙帝沉眠在深海。
額披雪,身著紫,臂纏白。
這樣的姜望懸停在仙帝睜開的眼眸中,像一輪永不能磨滅的暈影。
無數個姜無量都被劍鋒抹去了,余者都歸于金身璀璨的阿彌陀佛。
這樣的長相思橫掠過長空,留下一抹深刻的白——
那是真正的“空”。
其中有大片的色彩,如決堤潰涌,在佛境的裂口奔流。
它是極樂世界的失血。
更是被硬生生拔出來的、已經填入極樂世界的極樂仙宮!
姜無量借極樂仙宮來填補極樂世界,欺的不過是仙師死,仙帝沉眠。
今仙帝歸來,自要物歸原主。
兩種因果糾纏,兩種超脫層次的力量拉扯…這極樂仙宮的部分,幾乎被撕裂!一部分已經徹底融進了極樂世界,一部分卻被扯裂出來,形成虛幻的仙宮。
這座仙宮的本貌,呈黑白二色,并不如人們想象的那樣桃紅艷紫,當然也并不呆板肅重。雖則主體建筑只見黑白,卻不顯單調,諸氣混轉,五行協調。
其間男男女女,妙舞歡歌,絕不是三分香氣樓里那般縱情聲色,而是舒適自然,由衷喜悅。
極樂仙宮的“極樂”,并不是什么艷色的想象。而是陰陽,是天地,是一種和諧的狀態。
姜無量正是以這種世間萬有的和諧,來填補極樂世界的基礎,希望眾生都生活在一個萬分和諧、無不融洽的理想世界。
而今仙帝落于此世,取走了它的“和諧”!遂見時空縫隙,無處不有的撕裂。
姜無量所求眾生平等而后極樂,首先要解決的,就是眾生的“不協”,不同種族,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不同命運,不同個體…時刻發生、無處不有的矛盾。
仙帝這一劍,動搖的是整個極樂世界的根基。
但這只是開始。
大片大片潰涌的色彩,讓無限光明的極樂世界,多出一份光怪陸離的瑰奇。
忽然時空冷。
色彩亦結霜。
那一尊無窮高岸的阿彌陀佛,一只佛眸被斬碎了眼皮,金瞳之上印住赤金的一橫,仙佛兩意無休止地廝殺。另一只佛眸…眼睫如冬枝,竟然掛上了幾許冰晶!
姜望額上所戴的雪,不知何時已飛了滿天。
那一道道留在佛境高空的“白”,是這個無邊世界不能愈合的傷口。
而在色彩河流之外所涌出的寒潮,剎那間席卷禪境。令鐘聲都遲緩,叫菩提都結冰,佛蓮也如凍塑,靈山都成雪山。
無所不在、無所不顯的壽光,也在這刻被凍結。
阿彌陀佛有無量壽。
仙帝有凜冬仙宮亦曰長壽宮!
對于壽數的理解,二者都站在歷史的高點。
凜冬一劍天地改。
此世無不死之樹,此世無永生之花。代表阿彌陀佛至高理想的極樂世界,兩劍之后就已面目全非!不見舊風景。
就連昨夜不斷破滅又再生的東華閣,此刻也靜寂。朽即曰朽,殘即曰殘,再不可壽無量。
仙帝視于阿彌陀佛,沒有握劍的那只手遙遙一按——
正在山腰同彌勒侍者大戰的護法天龍…遍身龍鱗都逆張,一霎金歸為紫。
天子龍氣所化的龍,佛性不見,威嚴不見,卻有呼之欲出的靈性,溢滿在龍眸,而竟踏云便走,一霎夭矯在高天。
龍行紫云,雨落靈山。馭獸仙術,獨步人間!
“馭獸”作為曾經橫世的仙宮,是切實傳下了大道。阿彌陀佛卻還沒有真正走到眾生極樂的境界…舉凡極樂世界里的飛禽走獸,沒有一頭能夠逃離仙帝的馭使。
便于此刻,被姜望推走的知聞鐘,輕輕一晃作鈴響,如念珠懸掛在永德禪師的脖頸間。
身前無龍,身后無人,迎著驟雨上山巔,雨珠在他的光頭上滾落。
他一如既往地咧嘴笑著,笑得實在歡暢:“憾甚!彌勒未生,吾教不興,此生枯待無果。幸甚!彌勒未生,末法未來,眾生未有窮途!”
“南無彌勒上生!”
他忽然明白——彌勒的慈悲是永不降臨。
禪光沐浴他的道身,胖乎乎的肚子仿佛能夠容納一切,就此歡笑,合掌下拜!
無盡虛空有菩提樹,上下無窮,根系因果,枝蔓時空。
阿彌陀佛的修業,是時時刻刻都在生長的禪枝。
永德禪師深拜之,敬頌之,他所期待的充滿希望的未來,如同沉甸甸的道果懸在枝頭,也切實有虛幻的彌勒禪果的體現…竟叫無邊菩提樹都搖晃起來——
佛陀金身晃動根因,立見不穩。
鐘聲連響。
我聞鐘此刻也飛回命運菩薩的腰間,妙高幢從佛陀華蓋又復收回為傘劍。波濤洶涌的命運,推著他走向叵測的未來。
他立睜雙眸,如悲似嘆:“命運翻覆苦樂多,愿加一羽見鯨落!”
在“我聞”的鐘鳴聲里,這支傘劍綻放出前所未有的華光,竟然往前推動,刺破了阿彌陀佛的指尖!
在無窮廣大的佛陀金身,這一點劍創實在微渺。
但由此蕩漾開的傘劍華光,像是將這座阿彌陀佛的金佛身,洗去一層金粉,又撕去了一層金箔。
梵鐘未絕。
廣聞鐘墜在了三寶如來的耳垂下,像一枚天青色的耳墜,在風中輕輕一搖…廣聞天下之道,映于琉璃佛眸。
凈禮的淚珠就沒有停下過,此刻一顆顆載著復雜的信息流墜落,折射出諸般幻彩。
三寶如來的拳頭往前推,一下子掀翻了阿彌陀佛!
縱然世間絕頂者,相距超脫也甚遠。
他們是浮云,是塵埃,是阿彌陀佛根本不需要過多在意的螞蟻。
可一旦把他們放到勝利的天平上,它們也成為真正的砝碼!
在諸天萬界無數持誦阿彌陀佛之善信的駭然感受里…
巋然永恒的佛陀金身,竟然向后傾倒!
再無永佇的山河,再沒有永遠的傳說。
向后仰倒的阿彌陀佛,已經遍身披雪,眉眼結霜,凜冬仙氣結成纏身的鎖鏈,冥冥之中降臨一座輝煌的仙棺——
它簡直是一座宮殿!
高闊,威嚴,霜冷。是永恒的冰雪,雕刻成的寂滅之棺,要于此刻,埋葬竊居君位的佛。
阿彌陀佛向后仰倒的過程,亦是仙棺筑造的過程。
當祂跌進這仙棺,便會迎來最終的埋葬——將以極寒凜冬,凍殺無量壽。
而祂不見悲喜。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地拉長。
祂和仙棺之間的短暫距離,這一刻竟然不斷延展。
無邊的佛光都被仙帝推到世界角落,無量的壽光都被凜冬凍結,佛陀的金身也被剮掉了幾層…可祂眼中仍有光。
一點光,便是無量光。
這不過一次跌倒的距離,已建立廣闊的時空。廣闊的時空里,光亮無窮。
在無限的時間和空間里,無量壽佛永遠不會徹底倒下,那么祂跌倒這件事情就不曾發生。
凜冬壽棺無限遠。
“無量是我根本義,是究竟、是圓滿、是不可限量。”
“非無量不可含攝一切功德,非無量不能無憾。
“無量佛乃一切佛,見我如見十方一切佛,拜我如拜十方一切佛。”
“如來!”
祂頌聲:“此亦眾生,眾生有仙——”
祂竟以無量根本義,含攝所有,要將仙帝所留下的一切創傷,都包容都消化,要將仙道,也合進極樂世界里!
卻只聞天風呼嘯,那聲音暴躁到切斷了禪聲。
極冷冽的尖嘯聲里,禮玉的敲聲十分清脆。
仙帝之袍飄蕩在無窮的時空里,攜日月星辰,帶風霜雨露,仿佛要在這段匆匆掠過的旅途里,創造無比豐富的新世界。
無窮的時空被強行歸納為一瞬間、一寸遠。
仙身近佛身。
那臨世而斬劍的仙帝,此時卻是提起了膝。一記居高而下的凌空膝撞,壓在佛陀的胸膛。
叫那金的變成泥,叫那不朽的都凹陷。
佛陀金骨塌陷時,也如天雷作驚聲。
此時也!
阿彌陀佛那為赤金所橫的左眼,倏然化出一尊赤金色的劍仙人,仙姿飄逸,進而斬劍。
本該阻截它的佛眸,卻持劍自返,化成了金色的目仙人,帶頭殺向那無盡的眼窟,如同殺進茫茫無際的宇宙黑洞。
那如冬枝掛冰雪的右眼,亦飛出一尊雪仙人,飄飄揮袖,茫茫多的冰雪仙術如飛瀑傾海——仙術飛瀑前,亦是金色的目仙人轟隆沖鋒。
從仙帝膝撞的那一處為起始,仙光在佛陀金身上蔓延,一尊尊仙人在阿彌陀佛的金身上成就,全都跳殺出來,反伐本尊。
恐怖的萬仙之術,再一次重現人間。
一人即為萬萬仙。
非止于自我,亦可施加于他人。
也唯有真正的仙帝,可以“幫”佛陀這樣的超脫者…遍身成仙。
這當然是一種幫助,懾服萬仙就意味著力量的躍升。
但仙帝賦予的靈性太足,讓這些仙人有了真實的自我。
阿彌陀佛要含攝所有,要將仙道也融進極樂世界,也將仙人視為眾生。
那么祂首先要普度的,是自祂佛軀所誕生的眾仙。
因為此刻…萬仙逆佛!
這一幕實在驚悚,紫極殿前視階而待的丘吉,都裂開了眼睛,血色為淚,悲從心來。
佛光普照、望之祥和的金佛,此刻有扭曲怪誕的恐怖形顯。祂的身上鋪滿了仙,本該餐霞飲露、仙風道骨的這些仙,這時卻是瘋魔一般,都向佛軀更內瘋狂沖殺,毀滅他們所見的一切血肉,甚至這些血肉也都漸次成仙——
只要真正殺死了阿彌陀佛,他們就可以成為真正的仙,脫離佛軀,真實而存在!
根本不需要仙帝再操縱什么。
對于自我的渴求,對于生命的本能,就足夠讓這些剛剛誕生的“仙”,成為阿彌陀佛最堅決的敵人!
要如何讓他們也極樂呢?
這些佛尸仙的自我,和阿彌陀佛不可并存!
姜無量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又抿唇。
祂并不彷徨,也并不矛盾,無非如姜望先前所言,斬掉這些跋山涉水路上,不得不斬掉的荊棘,而后繼續前行。
懷菩薩心腸,亦要有金剛手段。
只是祂想得更多…
如今仿佛大勢至,祂是那個逆行大潮的人。
天下纏白、極樂裂土、諸梵伐宗之后,又迎來萬仙逆佛。
從國家,到極樂世界,到佛門,再到自身佛軀。
祂咀嚼到的是一種獨行末日的感受——
沒有人相信“眾生極樂”的理想。
不止于現世,不止于所有已知的諸天。更在于所有聽到這個故事,看到這個故事的人。
祂在做一件所有人都不認同的事情。
寥寥無幾的支持,如狂風驟雨中的螢蟲。
也就是祂在這里迎風雨,那些微光才沒有被瞬間撲滅。
不朽的佛陀金身,迅速膨脹起來,沒有變得更廣大,而是丑陋又猙獰。獰惡乃魔相,金皮之下隆起的鼓包,全是反伐佛軀的佛尸仙!
祂倒弓著身體,終于在仙帝的膝撞之下跌落,半身都已過了棺沿。
而祂倒弓著…合掌。
永恒只是一瞬間。
“生老病死離別苦,恨愛貪嗔求不得。”
“我所夢者如懸月,攤碎水鏡一場空。”
“仙亦眾生也。”
“眾生當知憐!”
祂那只已經被斬碎眼皮,徒留幽幽眼窟的眼睛,竟然落下一滴滾燙的金淚,在燦金的佛面蜿蜒。
這具不朽的佛陀金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削瘦”,飛速地“削瘦”!
祂加速了佛軀萬仙飛升的過程,視他們為茫茫時空里的眾生,予他們以真正的靈性和自由。
以身飼仙!
“仙之不存也,道求一真。”
“我求廣大,我求極樂…理想極樂國,與眾生同赴。”
這一刻祂的悲憫真實無虛,這一刻祂的奉養確切存在。
把不朽的養分,奉予這些佛尸仙。
讓仙道有進一步廣揚的基礎,讓已然誕生的他們,可以擺脫生存的焦慮,真正考慮自己的一生。
使其倉廩足,而后問禮,問禪心。
那簌簌搖搖的佛軀,一時竟懸佇。
佛軀之上數不清的佛尸仙,不少泣涕如雨。許多當場便合掌持誦,奉佛奉尊。他們畢竟源生于佛,雖已各懷自我,不免對佛有本能親近。
佛陀如此奉養,他們豈能沒有感懷?
姜無量的理想世界,還未真正成就。
祂的靈山,祂的凈土,本來頗為空乏。
此刻諸多佛尸仙都奉禮皈依,立見眾菩薩!
佛陀形銷骨立,而靈山聲勢更甚。
膝壓佛陀的仙帝,只是以掌下按,覆其金面。
“既然水月鏡花,不必對我垂淚!”
掩其淚而推佛身。
正如姜無量沒有用神通強奪萬仙靈智,而是用奉養來爭取,因為祂的理想,不能通過剝奪自我的手段來實現…眾生極樂是自發的極樂,不是傀儡般無知無識而后自欺的極樂。
仙帝的理想,也不會通過行尸走肉來實現。
姜望駕馭仙帝之身,更不會做掠奪心智的選擇。
一眾佛尸仙,有奉禮皈依者,亦有決心叛佛不回頭,有并不信任阿彌陀佛唯恐秋后算賬,有生來憎佛、厭惡誦經聲,有野心滋生、想要食佛而長,更有生性自由者、一世不朝君…
相較于同心同理的皈依者,這復雜的才是眾生。
隨著仙帝掌覆金面,那悲憫的注視也從一眾佛尸仙的世界里消失。
那些紛紛揚揚從佛陀身上灑落、不肯皈依的佛尸仙,在這一刻為仙光所統合。
極樂世界里的異獸靈禽,也都飛來靈山,
仙光一動,兵煞沖天。
無邊陰云如傘蓋,遮藏靈山。
為護道故。
佛陀有金剛手段。
仙帝有兵中之仙!
曹皆是“將百萬者”。
創造兵仙宮、超脫于道外的仙帝,掌軍無窮極。
和異獸靈禽一并結成兵陣的佛尸仙,瞬間相合,仿佛已經有千萬年訓練…反伐那些皈依者,簡直勢如破竹。
佛陀之身,血肉如蟻,皆脫骨而去。
眼見不朽成黃泥。
最后便只剩一具金燦燦的骷髏,被仙帝一掌按進了仙棺!
骨頭和棺材的碰撞,就是一記擂鼓聲。擂響了對于無量壽佛的最后戰爭。
而后金披白,棺覆雪,仙棺內部仍被無限拉扯的時間與空間,被無限蔓延的冰晶所填補。
凜冬霜雪,極致冰寒。
最后是一具凍在冰晶里的金骷髏。
永隔時空,永絕紅塵,是為“永壽仙”。
但姜無量并未就此瞑目,祂在永遠靜止的仙棺里,以骷髏之中僅燃的梵火,注視著將祂推進仙棺的仙帝——
或者更具體,是落在仙帝眸中的暈影,著紫纏白的姜望。
此刻沒有多余言語,他們之間也只剩下最純粹的道爭,當然也唯有最根本的手段——
就在仙帝推佛入棺的同時,虛空之中蔓延出無數條色彩斑斕的因果線,如橋梁將兩尊相連。
因果之大,莫過于生死。因果之重,莫過于路歧。
姜望已自剔佛緣因果,但在爭殺絕道的此刻,新的因果又建立。
茫茫多的因果之線交織為洪流,跳出仙帝的阻隔,扎進仙帝之瞳里,姜望的道身。濃重的色彩將紫衣染成了青衣,仿佛要將先君的贈予全都抹空。
回到最初…他還是那個萬里赴臨淄的單薄少年。
兩者是同時發生!
姜無量落棺為冰晶,姜望被因果洪流吞沒。
如若姜望身死,自然倒果為因——仙棺不復存在,仙帝也要回到天海沉眠。
可也是在同一個時間,耳目盡血的姜望,胸膛處五輪天光旋轉。
懸停在五府海上空的五座秘藏府邸,竟然驟顯于外——五府相合為一殿,如那永恒的高堤,恰恰迎上因果洪流的沖擊。
五府神通為“天府”。
極致內府為“霸府”。
既昭于天,且霸于仙。
霸府仙術是對人身內府的極限探索,追求的是“納天地于府中”。
姜望馭使仙帝的力量,以霸府納因果。
卻見巍峨霸府之中,明月照,朱閣轉,一道仙影映其間,翩翩如游龍舞。
霸府之中有如意仙!
如意仙宮的仙術核心是“以意為術”,獨具一格地以意念為戰斗手段,對“意”的開發,冠絕天下。
此刻仙意閃爍,遁于霸府,逃于茫茫,已經擺脫了因果洪流的鎖定。
仙帝之身卻半蹲在冰封的仙棺上,一劍橫抹,削斷了靈山,又一掌下按——
此掌介于虛實之間,而飛出數不清的因果之線,如萬蛇出窟,“咬”上了仙棺。與此同時,姜望藏身的霸府,也飛出無數條因果之線,正面迎上姜無量所推動的因果洪流!
仙道九章,其五曰“因緣”。
在“因果”這件事情上,仙帝的造詣亦不曾輸給誰人。
此刻無窮因緣接因緣,姜無量放出的每一條因果之線,都被仙帝的因緣咬住。
這佛陀的因果洪流,是殺也是藏。
姜無量既是要擊殺駕馭仙帝道身的姜望,倒果為因。也是要借此遁身于因果——在佛軀飛仙、凜冬凍殺無量壽的此刻,于無限的因果里永生。
極樂世界正飛雪,靈山已斷…身不能脫,道不能移,故逃因果。
在無盡的時空深處,有一顆無窮廣大的菩提樹。
姜無量在樹下坐禪。
佛陀是樹,因果是由此蔓延的、深植于時空深處的根須。
在每一個關鍵的因果節點,祂都有機會逃出永恒死寂的仙棺!
無窮的因果根本無處尋覓,可仙帝是以無窮逐無窮。
屬于仙帝的因果之線虛實幻變,屬于佛陀的因果之線色彩斑斕。
在這時空深處的因緣地,無數條因果之線都接駁。
像兩只刺猬撞到了一起,每一根刺都撞向對方的刺。
禮玉敲響,仙帝飄身而至。
菩提樹下,姜無量睜開了眼睛!
無量光明好比落日,日落并非光明死,而是光明歸藏。
禮敬阿彌陀佛,應向落日處。故而以西為尊,極樂世界稱“西天”。
祂閉眼既是日落處,睜眼即是日出時。
仙帝尋因而來,先接祂的果——祂在仙帝追來之前,就已經斬出閉眼的一劍,其為光明藏,仙帝尋來即受斬。
輝煌的仙帝道軀,立時陷于無盡黑暗中,不免迷失瞬念。
而阿彌陀佛睜眼即奉劍,此劍名為無量光!
祂注視著仙帝,尋找著姜望,一似往日宮廷深似海,麻雀掠過樹梢,寂寞地看著那個…行走在宮中的少年。
無窮的光線瞬間殺穿了霸府,釘住了仙影,將那尊不斷閃爍、跳出五行外的如意仙,釘殺在霸府高墻!
祂真正的殺招藏在這里,在姜望駕馭仙帝道身,追尋因果而至時。
但是…
倒果為因未能成!
阿彌陀佛沒能回到祂的靈山。
那僵直的如意仙,映照在姜無量的眼眸里——
仙身迅速枯萎,青衣如殘葉褪去。
分明一具千瘡百孔的臭皮囊,再不能成就苦海的渡舟。
可是祂眨了一下眼睛。
姜望還好好地站在那里,一片片黑色的甲葉,在虛空中凝現,仿佛本該如此,嵌為他的甲身。
那是深不見底、吞噬一切光明的黑色,黑色的甲胄將這具挺拔道軀完全覆蓋,只露出一雙眼睛——
自斬之后流干了血淚,只剩幽幽的眼窟。
此處躍起金赤白三色的火!
這是獨屬于姜望的光明。
“了其三昧而后焚之。”
現在他已深刻地了解了姜無量的一切,也被姜無量深刻了解著。
仙帝已經掙脫那瞬念的黑暗,斬破迷失的長夜,以身為槌,撞向坐禪的姜無量,把他撞定在無邊高大的菩提樹上,撞出一個深不見底的樹洞。
一身黑甲的姜望,靜佇于仙帝的眼眸。
生時青衣,死時黑甲。
枯榮有時,生死禪功!
姜望畢竟藏在仙帝的道軀里,有超脫層次的護道手段。無量光覷機殺進仙帝體內,殺破霸府與天府,釘住如意仙,已經是極限。
無法抹掉生死禪功的一次枯榮。
這意味著祂在當下已不可能徹底地殺死姜望,仙帝是祂必須面對的結局。
姜無量又嘆一聲。
已記不得這是今天的第幾次嘆息。
正是齊武帝把枯榮院引入齊國,借助枯榮院的力量,在東域站穩腳跟。
也正是齊武帝將極樂仙宮送予燈意師太,開啟三分香氣樓的歷史。
今日姜無量所擁有的一切,可以說都跟齊武帝有關。
可也同樣是齊武帝,在那一次的天海戰爭里,將《生死禪功》隱秘地贈予姜望。
他看到了什么,防的又是誰呢?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有關于今日紫極殿里坐朝的新君,關于祂的君位和理想。
齊國歷史上功業最著的兩位君王…先君不許,武帝不認。
齊國歷史上最卓越的雄杰,都不相信“眾生極樂”可以實現。
太遙遠的理想,是太孤獨的前路。
因果菩提樹上的人形樹洞,似也無窮深。
姜無量的嘆息結成一個實質泡影,輕輕炸響,散進無邊黑暗中。
仙帝就停在樹洞外,順手將長相思扎在了樹干上,發出“篤”的一聲悶響,但見五光十色的因果樹液,沿隙而下,是這菩提樹的血。
仙帝的另一只手卻張成了爪,好似籠蓋天穹,虛實變幻不定,探進了幽幽樹洞中。
古往今來無窮處,枯榮起而靈山歸…無量的因果都被捕捉!
在最初的枯榮院,武帝和天妃坐而論道,禪房外眾僧靜待論禪的結果,禪房里兩只手卻合在了一起。
在極盛的枯榮時代,尚為太子的姜述,手轉念珠,輕敲木魚,與眾僧論禪。旁邊輕紗遮顏的殷祧,撫著隆起的肚皮,看著自己的郎君…滿眼都是他。
在伐夏前的紫極殿,大齊天子姜述,披甲在龍椅前,劍指西南,時為圣太子的姜無量昂首百官之前,一場激烈的風暴即將來臨…
最后的最后,在白骨神宮——
阿彌陀佛與陰天子對峙,諸殿閻羅皆在。
提因推果的手段已經完成,真地藏降臨神宮,帶來陰天子不可回避的道爭。
在無數的因果根系里,黑甲覆身的姜望,都以三昧真火照視著姜無量。
仙帝籠抓著已然登帝的阿彌陀佛的脖頸,殺入此間來。
時間于此不可計,但戰場已經輾轉了很多個因果。
在姜無量試圖離開的每一個因果節點,仙帝都殺死了祂!
姜望并沒有轉眸,盡管他明白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先君,目睹先君和地藏、姜無量的戰爭。
他在這個因果時空里,與已然登帝的姜無量交手,并不能影響白骨神宮里正在發生的一切。
兩者之間有因果上的聯系,但卻是時空錯疊的狀態。
像是一根枝頭的兩片葉,系于一脈,卻并不相干。
姜望駕馭的仙帝道身,和已然登帝的姜無量,其實還在正常時序的時空里,只是殺到了因果樹上的又一枝。
他并不能改變過去的結果,但他要殺死逃奔至此的姜無量!這是姜無量最重的因果。
把逃到這些因果節點里的姜無量都殺死,滅無量光,湮無量果,殺無量壽…才能真正殺死永恒的阿彌陀佛。
結束這場戰爭。
姜無量卻轉眸。
祂看著白骨神宮里的自己,剛剛走出青石宮,剛剛成就超脫…昨夜的自己。然后看向陰天子。
其實昨夜祂沒有如此認真地注視這個男人,或是不能,或是不敢,或是不忍。
祂從來沒有如此觀察這位霸業天子的眼睛。
小時候不敢對視,長大了不便對視。
在“父子”之外,祂們必須面對的關系,是“君臣”。
君心難測,祂從來沒有真的懂過。
慧覺只能把握已有的知識,不能幫祂感受另一顆人心。
祂立誓要和父皇不一樣,不以君威凌下,常懷仁恕之心。
祂發愿要做到父皇做到的,也要做到父皇沒能做到的,要成為一位更好的君王。
但從什么時候開始,祂們如此遙遠,就像此刻,相隔于因果的兩端。
或許生下來就是這樣,這就是帝室的宿命。
宿命?
長相思帶來的燦白,再一次覆蓋了白骨神宮。
死寂的凜冬,凍殺了姜無量的視線!
今日姜無量和昨夜姜無量之間的“和諧”,被仙帝以極樂仙術取走,這一刻因果錯流。
如意之念遍布時空,仙帝的又一次膝撞,精準撞上不斷閃爍的姜無量,將之撞上那張白骨神座!
霸府竟為籠,將其座上囚。
這張幽冥世界的神座,白骨曾靜坐于此,眺望現世多少年。
奈何橋上姜無量曾與白骨錯身,一赴東海,一入東華。
白骨神座上,祂們也算是鬼門關前的重逢!
從始至終姜望都專注于這場廝殺,駕馭仙帝道軀跪壓姜無量于白骨神座,雙手握持長相思,自上而下,貫通了佛陀天靈!
金身見白,而后見裂,簌簌劫灰,和白骨神座一并混為骨粉…點燃了三昧真火。
一身黑甲的姜望,駕馭著仙帝道身,仍以跪壓的姿態,虛滯在半空。
雖是與此錯疊的因果時空,是已經發生過的故事。
但他竟然…無法回頭看。
霜風撞甲,系著霜白長披的耳仙人,坐于耳窟中——
地藏王菩薩的聲音在此巍巍響起:“冥土恕不奉主,陛下請退冠冕!”
陰天子一拂袍袖,已將殿中諸閻羅、殿外諸鬼神,盡都卷走。
其身后是緩緩凝聚佛形的地藏王菩薩,身前是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的后面是白骨神座。
佇立在殿堂中央的陰天子,深深地看著前方,悠悠道:“朕履極以來,無日不朝…”
相系的因果已經被焚盡,仙帝的道身慢慢消失。
“…或詔夢熊為劍斗,或讀無棄之書…”
姜望隱約聽到了一句——
“或罰青羊之俸。”
但細察耳仙人,卻又什么都沒有聽到。
時空交轉,因果彌散。
在無盡的時空和空間里,回想起先君的聲音,他只記得一句——
“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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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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