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案之后,皇帝放下了御筆。
因為很多年前他就已經明白,伏在案前的這個人,早已走出御筆所書的命運。
君父的權柄,不能動搖其心!
他的視線在那些奏章上停駐片刻,終于像是一個孤獨的旅人,披星戴月,翻山越嶺后,慢慢地落在案前。
“朕的辛苦,豈你能言?”
皇帝微微地抬起下巴,顯出一種久遠的冷峻:“你以什么名義?你是什么身份?”
姜無量伏地未起:“今夜之前,父皇的兒子。今夜之后,齊國的皇帝。”
惱人的晚風,推搡著紫帷,皇帝寂寞地垂視,就這樣看著案前伏地的人。
這是他的長子。
已故前皇后殷祧為他誕下的骨血。
當年他已經貴為太子,仍然常年征戰在外,為國家拓土。朝臣諫言“儲君不可無后,圣綱當有所繼”,是以生子無量。
他早已軍政握柄,并不需要一個孩子作為龍袍加身的助力。
但需要讓朝野知道,他所許諾的一切,都后繼有人。
后來他坐穩龍庭,仍然南征北戰,年輕的太子監國,文治天下,將朝中一切梳理得井井有條。
齊國崛起不易。武祖為這個國家留下了爭霸的基礎,也讓天下群雄把目光落在這個國家上,千年來不曾放松警惕。
他是在山岳壓脊的情況下站起來!
他記得一路走來,給他支持的那些人。
當時他還在東域亂局里抽絲剝繭,將所謂的“日出九國”一一壓服,將那些霸國的觸手漸次絞斷…那時候就已經把目光看向了近海群島,私下跟晏平說“若往六合,必匡東海。”
但苦于國家新盛,手底下良才有限,南征北戰到處都是人才缺口,一貫羸弱的水師還沒來得及怎么建設——
仍是年輕的太子站出來,為了幫他撫平朝野異見,還立下軍令狀。
而后親自整訓大齊水師,召集大匠研究寶船,制定了沿用至今的水師框架…在淄河上游建起長濟水寨,勢吞東海。
僅僅五年時間,長濟水寨轟開水門,千帆齊出,淄河入海,果然大勝于決明島。
那時候決明島還不叫決明島,叫“普陀”。
姜無量擊退海族后,就在戰場原址圍船立疆,引地脈、退海潮,壘土積石,一點一點筑成了海上“普陀山”。
代表齊國,以大齊太子的身份,立于海疆第一線。
彼時釣海樓還是海上最強勢力,旸谷還宣示著舊旸正統,近海形勢之復雜,各家各派如星羅列陣…齊人援海之后再未離開,就在普陀山上站穩了腳跟。
后來姜夢熊登島,搬來鎮海石,壓在登島之處,親手刻字“決明”,才從此改寫。
關于決明島這個名字的由來…既有軍神姜夢熊所說“付盡生死,以決明暗”,也有東海漁民所傳頌的“此島之前,一決生死,此島之后,皆是光明。”
殊不知“普陀山”本有別名,即“光明山”。
如果說是姜夢熊的戰無不勝,將決明島推到了并舉于旸谷、懷島的地位。是前些年海疆的那一場大勝,讓決明島成為如今的東海第一軍鎮…
那么完全可以說,是姜無量奠定了這一切的基礎。
自那次東海揚威以后,天下都說,“圣太子肖圣君”。如此萬古不出的人物,齊國接連興龍,父子相繼,何愁沒有六合之業!
但世事…不如人愿。
皇帝靜靜地看著這伏身的長子,看著青衫之下他的脊線如一條伏龍,看著那黑發上的青玉簪,溫潤得沒有一點銳意——
數十載時光磋磨,他的鋒芒更向內去,變得更溫暖了。
就連這聲“辛苦”,也情真意切得觸他心弦。
可為君七十九載,他的心已經冷如磐石!弦似鋼鐵。
怎么不像呢?
又怎么像呢?
青石宮里的這位皇子,已四十四年沒有出現在人前,但這天下明里暗里,從未把他挪出儲君的討論。
他是青石宮的囚徒。
但所有人都默認他是青石宮的主人!
這些年一直是長樂宮、華英宮、養心宮、長生宮,四蛟爭龍局。但整個元鳳年代,從未有人忘記青石宮。
后來的這些孩子,都是跟著皇帝坐天下的。
青石宮里的孩子,是陪他打天下的。
皇帝往后靠了靠。
似乎這又疏冷幾分。
皇帝的手搭在扶手上,輕輕地拍了拍:“你想坐這個位子?”
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朕不是沒有給過你機會。”
“您也給了鮑玄鏡機會,但那不是他想要的。您也給了姜望機會,他也選擇離開。”
姜無量伏地已經很久,盡了臣禮,子禮,此時他起身:“父皇,人有其志。”
他起身的時候,仿佛山川聳峙,似一條萬里神龍,在滔滔大世仰身:“在兒子心里,您是古往今來最卓越的君王。但世間萬物,因其不馴而繁昌。這個世界,不會完全地按照您的心意生長。”
“軒轅亦存魔潮之恨,烈山猶有長河之憾。”
“君如此,臣如此。”
“天下如此,朕,亦如此!”
說到“朕”的時候,他已經完全地站了起來。
他在御案之前,與坐著的君王對視。
皇帝是喜怒不形,他是溫煦長在。
相較于威嚴熾烈的正午驕陽,他是不那么煊赫的,可是誰都能夠直視他,誰都可以感受他。
“稱上‘朕’了。”皇帝的聲音很輕,輕得載不起任何情緒。
姜無量的聲音卻很重,每一個字都顯出力量:“已經拖了很久了,不是嗎?”
“四十四年前就該此稱。”
他的眼神里有悲傷:“因為不肯早稱,所以有浮圖之死,東禪之殤,朝野上下,受我所累,不知凡幾。”
“重玄明圖為保全家族而死,但他的凈土,也補全了你的佛國。他為人族而戰的功業,澆灌了你的靈山。至于樓蘭——”
皇帝看著他:“他不是一直在你的掌中佛國,為你梳理佛國信仰嗎?”
重玄明圖至死都心向青石宮。
皇帝卻仍然重用重玄家,愿意給予機會,以至于有一門三侯之盛況!
誰說天子寡恩?
他絕不原諒錯誤,也絕不認為重玄明圖比重玄云波更能代表重玄家。
重玄家內部的人心所向,亦是他和姜無量的戰場。
這場爭斗,又何止在一府一家。
“什么都瞞不過父皇的眼睛。”
姜無量認認真真地道:“但今日的不動明王,本有超脫之望,卻只可香火陽神,永為圣名。那些被父皇刑殺的所謂‘殷黨’,亦皆是我齊國的棟梁。其中卻沒有第二個人,能走東禪的生途。”
“齊國的…棟梁?”
皇帝似乎認真地咀嚼了這句話:“你說的,是你姜無量的齊國,還是朕的齊國?究竟是你的極樂世界,還是朕的泱泱東土?”
姜無量眼神慈悲,卻充滿篤定:“東國未嘗不可以極樂,這片土地上勤勞的人們,配得上永福永樂。”
“沒有極樂的世界。”皇帝眸深似海:“人生是喜樂摻雜著苦悲。”
“昏君明君左右著老百姓的一生,生老病死折磨著每一個人。”
他說:“朕,也為無棄垂過淚!”
大齊帝國的霸業天子,一生不曾示人以弱,甚至連情緒都少有。
這可能是唯一一次,他竟說自己有“垂淚”!
君不示臣以弱,但一個父親,在自己曾經最信任的長子面前,談及自己最憐愛的那個孩子…亦不免有這樣的瞬間。
姜無量深深知道,對于他的父親,這是多么難得的一面。只是垂眸:“平等國的事情,與兒臣無關。”
“自然。”皇帝的聲音道:“你們要是真有關系,你姜無量要是真的只有這樣的格局——你今天出不來。”
姜無量怔然片刻,又大拜:“兒子明白,是父皇給機會。恰是如此,兒子一定要抓住這機會,不叫父皇失望。”
“朕亦不知給了你什么機會。”皇帝面無表情:“叫你生出這樣的妄心,竟以為自己是東國的正統。天下不獨有你姜無量,朕多的是子女。”
姜無量直身道:“當年武祖迎娶天妃,情勝禪緣,借枯榮院成事,卻擺脫了枯榮院的控制,反過來將這佛門圣地壓制。”
“到了您這一代,更勝武祖,想把枯榮院乃至整個佛家顯學吃干抹凈。”
“殷家歷代奉佛,素有慧緣。母后懷我的時候,您親赴枯榮院,與時任山主論佛,三論皆勝,又解黃梵古經,破生死禪陣,爭來那一顆大自在舍利,養出我這個天生佛子。”
在姜無量之前,整個姜姓皇族里,最懂佛的,其實是姜述!
正因為他佛法精深,更勝于枯榮院里所有禪修,才能把精通生死的枯榮院夷平得如此徹底,這么多年徒有煙燼,不見復燃。
姜無量繼續道:“您以為兒子會和您一樣,以天心馭佛,積香火為漚肥,用金剛鑄劍。”
“但兒子…不止是佛子而已。佛亦不止是一件器物,一種手段。”
“您這一生從未手軟,敗于您手下的強敵,莫不灰飛煙滅。唯獨兒子,囚居青石宮四十四年,您不曾以國勢煎熬,用帝權磨滅。”
“因為您想要挽救兒子。”
“您以為兒子是被佛法蠱惑。您后悔過早地讓兒子接觸佛法。”
“佛說回頭無岸,您卻架起橋梁,一直等兒子回頭——也在等當年站在枯榮院門口的那個自己…回頭!”
姜無量漫聲言語,而聲如誦經。
這東華閣的地磚上,漸漸泛起“卍”字金印,似在仲夏喚起了地龍,又如一地蓮開。
“這就是慧覺者嗎?”皇帝的聲音不見喜悲,眼神更遠:“你似乎也什么都知道。”
姜無量看著自己的父親:“但您有沒有想過呢——兒子并非是被佛法蠱惑,兒子只是真正地理解了佛。”
“您有沒有想過——無論當初您走不走進枯榮院,兒子都會走到今天來。”
他雙掌合十:“因為佛是救世的智慧,兒有滌蕩苦海的心。”
皇帝的視線漸重了:“朕不聞青燈黃卷能救世,敲幾下木魚,天下就太平嗎?這苦海無邊,豈能用慈悲感化,姜無量,朕教過你——要用劍來宰割!”
姜無量接住這視線:“兒子正在學。”
今時今日,豈不合故時之言?今天他不正是“肖其君父”,用劍來宰割嗎?
天子呵然一聲!
“要論真正的天子之劍,帝王之柄,你還差得遠!”
又拍了拍扶手:“你若還想坐到這里來,就拿出你的態度。”
“帶著管東禪,和你這些年晦隱的家業,去把懸空寺拿下。”
“朕當指劃懸空舊址以封。”
“無憂和無邪,朕也都會封出去。無憂當鎮于海疆,無邪當伐于天外,無華神質內斂,坐于中庭。”
“他日大寶誰繼,且看拓土何來,功業誰家。”
他端直地坐在那里:“朕端平一碗水,不計較你的過去,寬宥你的今天,也算全了這一點血脈之情。”
“我若能執心滅佛,就還是您的長子。反之,就該同枯榮院一起,被掃為歷史的塵埃?”
姜無量道:“父皇從不原諒錯誤,這份機會難得。或許您心底也知道,兒子所行,并非謬途。”
他嘆了一聲:“您還是沒有放棄六合的道路。”
皇帝只道:“天子何以言棄?”
這一路風雨,將齊國推舉到今天的位置,難道是為了在這大爭的時代,說一聲“放棄”嗎?
所有人都覺得,他已經沒有六合的可能。仿佛天海那一次并未獲得全方位的大勝,他就已經獲得失敗。似乎沒有贏得武祖的躍升,他就已經失去統治力。
可是齊國從腥風血雨中走來,一直到今天的宏圖霸業,武祖也長時間只作為一個歷史的符號。
齊國現在沒有超脫,過去也沒有。
武祖那般挽救了齊國社稷的絕代人物,霸業敗于當年,超脫路斷天海。
他已經完成了武祖沒能完成的前一件事,未嘗不能續上后一件。
在武祖身死的那一年,帝國人心飄搖,社稷危在旦夕,誰又能想象,齊國還可以成就霸業呢?
想人之所不敢想,成人之所不能成,方稱“圣天子”!
“父皇已經掃平枯榮院,誅殺護教明王,囚禁濟世佛子,逾四十年矣!佛教滅了嗎?”
姜無量看著這位孤心萬世的天子:“世尊死于理想,執地藏消于天海,佛教不復存在嗎?”
“眾生慈悲永在,則佛法永在。”
他面有慈悲之色:“這一顆濟世的心不熄,眾生的愿不滅,則兒臣還會回來。”
這并非祈愿,而是一種事實的描述。
偌大的齊國,東至臨海,西至衡陽,在這樣的夜晚,未眠者不在少數。不斷有人抱出堆塵已久的佛像,焚香而敬,默默祝禱。
信仰如洪,可疏不可堵,堵必噬之。
在那枯榮院舊址,巍峨不可摧的鎮海臺,此時微微搖晃。
那以梵骨佛經所夯實的地基…一個個小土包微微隆起,像是遍地墳塋,又像是林立于彼的光頭。
似有無數僧侶,被埋于地下。
經歷了四十四年的腐土植根,將于這個夏夜破土發芽,長成禪林。
而東華閣中,皇帝只道:“天下之心,不在于你!”
“不在于兒子,也不在于父親!”姜無量拔身直脊,也竟昂聲。
“天下之心,在于天下。”
“待兒臣登上大寶,他們會知曉,這是怎樣一頁篇章。”
“兒臣與您爭的,不是昔日紫極殿抑或今日東華閣里的一時勝負,而是這神陸的永恒故事,大齊的千秋萬代。”
“無華、無憂、無邪,都有明君之姿,但他們都沒辦法真正開創一個時代。他們各自只繼承了您的某一個方面,無法成為超越您的存在。”
“齊國萬世不祧者,唯太祖、武祖,還有退位后的您。但不必再來一個太祖、武祖,或者您。”
“欲成前人未有之業,不可奉前人為圭臬!”
光影一時搖曳。
仿佛這東華閣里的光,也不知該向哪邊傾斜。
“你都開始做太廟的主了!”皇帝冷笑一聲,又道:“是宋遙正天時那一次?至于宗室那些…你真以為他們支持你?朕只要一句口諭,即見他們持戈對你!”
“宋大夫忠于國事。這些年他也夙興夜寐,襄助您六合大業。他相信真正的六合,會在兒臣手中實現——”姜無量慢慢地道:“至于今夜,您…令不出東華閣。”
“怎么,隔絕內外?”皇帝看著自己的長子,倒有幾許譏諷:“不妨跟朕說說,你一個冷宮里的囚徒,是如何邀買人心。這大齊宮城里,竟有多少你的人!”
姜無量嘆了一口氣:“倒不如問,這深宮大院,幽幽龍庭,父皇您…究竟信誰。”
皇帝有片刻的沉默。
他完全信任的人不曾有,但信任一半的人多少也有幾個。
譬如姜夢熊,但征戰在天外。
譬如李正書,但已相辭別。
譬如姜青羊,但已非齊人。
譬如那年風華正茂的姜無棄…他已是不疑了,但僅在秋霜那一刻。
皇帝微微傾身:“你說你不奉前人圭臬——不奉朕,不奉武祖,卻奉佛?”
“你奉的哪一尊?”
他冷聲問:“燃燈?世尊?彌勒?”
“四十四年我都在青石宮里看父皇,父皇不曾往青石宮里看一眼,故有此生疏之問——”
姜無量合掌于身前,這一刻終于身放華光,光芒無窮無盡。
他說:“我奉我。”
“好!好氣魄!”皇帝咧開嘴角,說笑太沉重,說悲太輕佻,這表情十分復雜。
他只說:“來!讓朕看你手段!”
姜無量合掌低頭,卻以此尊,又是一禮:“父皇若于今日退位,亦當奉以上尊。位比武帝,德勝太祖,是太廟之中,萬世不祧者!待兒臣六合,奉諸天冠蓋,未嘗不可舉世而躍,追封超脫。”
皇帝抓起一把奏章,劈頭蓋臉地向姜無量砸去:“你有多大的臉面,讓朕吃你的殘羹剩飯!”
奏章飛揚如開扇。
“臣符言…”
“易星辰敬奏天子…”
“臣以南夏總督,舉奉貴邑之福,問陛下于東都圣安…”
一封封奏章在空中飛舞,一幕幕山河在東華閣里變幻。
君王怒起雷霆,則山海為其惶惶。
這順手一砸,即是萬里河山。
姜無量卻抬掌。
他的右手掌紋清晰,指節修長,瞧來并不是十分有力,可是攤開來卻似有無窮廣闊。
一幕幕山河落在他掌心,一封封奏章握在他手中。
雷霆之怒也好,天子傾國也罷,他盡都無聲的接下。
“陛下!”他說:“臣心有山河之重,您何能輕擲?”
他將這些奏章小心地放置在一邊,似乎這時候就已經開始珍惜臣意,然后往前走。
鮑玄鏡走了很久都沒走到的距離,他一步就已跨越。
青絲飛揚于額前,他已經翻越了奏章長城,來到了御案高墻后,在多年以后,久違地與天子如此親近。
然后他看到了皇帝的拳頭。
天子的袍袖如大潮翻滾,從中探出的拳頭正引領這時代。
此拳東起海角碑,西絕照衡城,南當貴邑,北望東王谷。
七十九年帝業,三萬里功苦!
皇圖霸業一拳中。
能打碎天地萬物一切自命的風流。
姜無量橫掌。
他的掌接下了拳頭。
他的手掌好似蒼茫大地,無論怎樣的暴雨雷霆,都默默地接受。
地勢坤,厚德載物。
當然天威莫測,隕石西墜,地陷千里。但滄海桑田,又是一年草木。
拳勢與掌勢在整個大齊帝國的疆域里糾纏,同時也困宥在東華閣這方寸之間。他們有毀天滅地的威勢,但其實都不舍得打壞這江山。
皇帝的拳頭無窮極,姜無量的掌勢也無盡頭。
他們相峙于龍椅前,御案后。
唯有君臣父子的眼睛,彼此看著彼此…已經多少年沒有這樣認真地看過彼此!
在皇帝的眼睛里,姜無量只看到天空、陸地,和大海。
在姜無量的眼睛里,皇帝只看到一望無際的光海,因緣所結的云,以及一架漸行漸遠的石橋——
有人在橋上走。
嗒,嗒,嗒。
長靴扣地的聲音是清楚的,奈何橋上的旅人,現在辭別了姜無量,獨往東海走。
早在神霄戰場,在幻魔君把他白骨降世的身份拿出來做交易時…他就已經意識到,自己這一段奔赴超脫的新生,已然走入絕境。
因為七恨已經不再保留與他的合作,把他當成了棄子,甚至是已經站到了他的對立面。
執地藏在尚不知他具體身份的情況下,就能推動天意之刀,險些將他絕殺。已經對他知根知底的七恨,絕非他現階段能夠抗衡,就連逃脫都是妄想。
他唯一的機會,是借助人族的“英雄認同”,在齊國的支持下,成為徹底的鮑玄鏡。讓白骨尊神的身份,不再成為問題。
他也的確這么做了,做得很好。
但姜夢熊那一句“博望侯當掌軍”,再次將他擊落深淵。
他雖然求得了一個回京面圣的機會,但心里明白,大概率齊國只是要榨干他的最后價值。
而若真將那價值奉上了…
他的死活就都不重要,更加沒有資格跟姜望放在天平兩端做權衡。
他沒有想過半路逃跑,因為諸天萬界都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地,逃跑只是暫且延緩了死亡,卻提前宣告了結局。
但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
「七恨的目的是什么。」
早年七恨為他遮掩,抹平了他人身最后的漏洞,應該是跟他有更長遠的合作,甚或鋪墊到超脫那一步…他也相信自己有更大的價值!
為什么會把他這樣一顆舉足輕重的棋子,用于局部戰場的勝負?
即便他配合神魔君等,幫助諸天聯軍贏得了對齊國的大捷,也不足以改變整個神霄戰局的劣勢。
除非把他鮑玄鏡逼到人族那一邊,掀翻神魔君他們…才是七恨的目的!
乍看這是非常反直覺的一件事,七恨作為今世唯一的超脫之魔,完全沒有理由坑害魔族。但仔細想想七恨超脫以來,對整個魔界局勢的擺弄,又不難看出來…所謂的“至尊魔君”,正一個個被其掌控。
魔界的至尊,并不是那一個個具體的魔君,而是魔君的位置!
七恨的終極目的,恐怕直指那創造魔族的無上存在。
也唯有此等謀篇,才符合那蓋世之魔的風采,才配得上他對七恨的認知。
他也準備用這個猜想,與姜述交換生機,為自己贏得生存的籌碼。
但歸國之后的閑置,讓他意識到,姜述并不打算給他機會。
在幽冥神祇的身份揭開后,姜述已經把他當成食物。
他在府中一直等,等待命運泛開的漣漪。
景國或者楚國,什么都好,他愿意“為王前驅”。
甚至七恨如果再丟下一塊骨頭,他也愿意當狗去咬住。
他拋棄近乎永恒的生命,來到現世博取未來,怎么都不會放棄。
但活著才有未來。
而一直到丘吉入府的那一刻,他才想明白七恨的第二個目的是什么——
前線的一場潰敗,遠不及帝都失火、王朝內亂來得慘重!
一個內部生亂的齊國,才是真正減輕了諸天聯軍的前線壓力。
他其實只有一條路走,而這條路正是由七恨掀開。
七恨真正對他發起的邀約,是他在臨淄的這個夜晚!
他別無選擇。
七恨也好,姜述也罷,都只是推著他走,給他一個沒有選擇的選擇,把他像狗一樣趕到窮巷。
但他卻看到機會。
七恨希望他幫忙掀起齊國的內亂,為青石宮加注籌碼;姜無量認為自己可以履冰過海,不傷社稷而易鼎;姜述朱筆一圈,只求一個齊國的超脫。
他在其中兜兜轉轉,被踢來踢去。
他順著他們每一位的意愿走,以此換取呼吸的時間,而并不盡如其愿。
他的確參與了政變,但只身前往。從頭到尾,并不做搶奪湮雷軍軍權的嘗試,甚至連鮑氏家兵都不策動。
他的確在東華閣里刺君,認真地消耗了姜述的力量,但并沒有真正魚死網破。
姜述朱筆一橫,逼得他重歸神道,把他的超脫積累,送到東海,當做天妃的超脫資糧。
看起來這亦是無可挽回的一筆。
唯一的問題在于…
超脫在算外。
而他這個曾經的幽冥超脫,能夠稍稍認知那些超脫者。
蓬萊道主和龍佛的對峙,讓乞活如是缽所籠罩的遠古星穹,成為一座孤島。
登上星穹為人族“圣戰”的天妃,此時并不在臨淄!
她沒辦法第一時間吞吃這口資糧。
只剩神像在東海的海神娘娘,無法完成最后的躍升。
而這,即是他鮑玄鏡虎口奪食的機會。
虎意食人,人亦食虎。
姜述能夠把他作踐為天妃的超脫資糧,天妃在海上的神道積累,也可以反過來被他一口吞下!
冥世現世已合,曾執地泉的白骨,如何不能掌東海?
這一步就算不能超脫,吞吃東海權柄后,他也有足夠的籌碼,進可與齊國再盟,退可以同海族締約。
從此海闊天空,別有風景。
他從來沒有真正相信青石宮,當然更不相信姜述。
他只是按部就班地往前走,疲于奔命地往前走,而在窮途末路…走出自己的一線生機!
此時此刻姜述和姜無量相爭于臨淄東華閣,姜望和妖魔兩圣相爭于神霄世界至高天境,他鮑玄鏡的人生,才算真正開始。
是的,“人生”。
他今生由人至神,也算是人族的神道超脫!
此時此刻他被剝離的白骨神座,正在東海和海神娘娘的權柄糾纏,彼方有整個齊國的支持,有近海總督葉恨水親領官民的敬奉,更有茫茫多的神廟貢獻香火。
若沒有他親往主持,白骨神道是堅持不了多久的。
接下來是一場惡戰。
他將以傷疲之身,對抗整個近海總督府的干擾,反吞海神權柄。
當然相較于直面姜述或者姜望,這已經是再輕松不過的一種選擇。
葉恨水…
鮑玄鏡想到那封《逐冥神書》。
他微微一笑。
在這奈何橋上,俯瞰環顧云潮光海,又輕輕一嘆。
算算時間已經差不多,他一步踏出,前腳離橋,后腳便落在東海。
茫茫東海無窮廣闊,大好人間大有可為。
但第一時間響在鮑玄鏡耳邊的,并非是潮聲。不是那理當呼嘯,為其敬服的海風。
竟然是咿咿呀呀的二胡弦音,與之相伴的是歌聲。
竹弦謳啞,歌聲也哀。
那歌聲如此熟悉,叫他竟有瞬間的恍惚,不知今夕何夕,是醒中夢中。
那歌聲唱道——
“天地無情,君恩無覓,親恩不存,師恩成仇。”
“五倫無常,七情入滅!踏我生死門,披我黑白巾。”
“殺我舊時意,度我去時人!”
楓林城里如血的楓,楓林城里沖天的火。
那咆哮的地裂,哭泣的人群,冥眼的白骨長老,血戰而死的人…
千般萬般,歌聲里幻變。
鮑玄鏡一時黯然!
他亦想到自己。
想到慘死的伯父,該死的父親,懷念的爺爺。甚至病態而絮叨的母親。
想到這一路的顛沛流離,想到這一生的苦海風波。
超脫之路,何其艱也!
是誰在唱白骨無生歌?
東海之上,竟有我的信徒嗎?
鮑玄鏡循聲望去——
但見茫茫碧海,有一披發男子,坐在鏡平的海面,獨自垂釣。
手持一長竿,竿上墜直線。
他所聽聞的,哪里是二胡弦音?
是一條黃魚在其竿側,偶然躍出水面,以鱗刮弦,似在挑釁釣客。偏偏聲不成章,斷斷續續如泣音,倒正應和了這歌聲。
他所聽到的歌聲,倒確實是這男子所歌。
唱得淡漠,唱得疏離,唱出一種漸行漸遠的哀情。
鮑玄鏡駐足于海上,并未再前。
男人也不再歌唱,卻是抬眼看他——
那是怎樣一雙疏離的眼睛!
其間沒有情緒,只有一段毫無意義的人生。
只有一種執念。
鮑玄鏡感覺到自己被注視著——從未有人看他看得如此認真。
他剛出生的時候,父親看了他一眼,就匆匆去報喜。
母親始終哀怨地看著門外。
只有爺爺注視了尚在襁褓中的他,但那也只是一種身份的確認。
而在他曾為神祇的時候,沒有人可以直視神。
或許在更久之前有過,但他已經忘記了。
“好久不見。”持竿的男人說。
“你是?”鮑玄鏡問。
在他漫長的生命里,信徒實在太多。
白骨道不過是他在現世諸多嘗試里的一種。
諸天萬界,白骨信仰何其多!
一張天賦平平的白骨使者的臉,并不能給他留下太多印象。
但他明白,這絕非偶逢。
能在奈何橋的落點截住他,精準地攔在他和白骨神座中間…對他鮑玄鏡、對整個白骨神道的理解,絕不能以偶然來解釋,而應當說是苦心孤詣!
這一刻他想到了太多,想到七恨,想到姜述,想到姜無量,甚至想到了幽冥世界的那些“老朋友”——究竟是誰,想要摘他這顆果子?
“你應當看著我的眼睛。”持竿的男人說:“我自幼注視神明。”
轟隆隆隆隆!
代表海神娘娘權柄的海神圖卷,正與白骨神座在東海上空交鋒。
白骨神座承載著白骨神道的至高權柄,海神圖卷也記錄著海神的無上威權。
一者有古老的時光積累,一者有近些年煊赫的聲勢。
本來難分難解,高下難見。
但近海總督葉恨水的青詞熠熠生輝,近海群島千家萬戶的頌念震耳欲聾,大齊帝國的敕書更引來紫微龍吟。
遂見雷霆道道,轟得白骨神座東倒西歪,漸漸被往海神圖卷上拖行。
一旦入畫,便永在畫中。
待得天妃歸來,自然從容吞咽。
而鮑玄鏡也在這一刻,終于想起了自己在白骨道的敘事情節里,最后的那位“圣子”。
那是莊承乾之后的又一個選擇,他汲取了前一個圣子的教訓,打了很多細致的補丁…他的確應該記得。
他笑了。
白骨使者的身軀,白骨圣子的靈魂,攔在白骨神座之前,擋住了他這位白骨尊神!
命運常有惡劣的玩笑。
今夜它尤其詼諧。
鮑玄鏡終于明白,姜述所說的“府中有人等你”…那個人是誰。
他也終于明白,姜述作為天子的那封奪爵圣旨,原來重點是那一句——“天下之人,殺之無罪,辱之無咎。
剝掉他的名位,斬除他的恩蔭,抹掉鮑氏的一切榮耀,可以名正言順的,把他交給這個叫做“王長吉”的人來殺。
那位大齊皇帝,在白骨闖殿、刺君殺駕的關鍵時刻,還要維持君王的體統,還要維護國家的顏面。如此細致的鋪筆,不讓他以國家方伯的身份,死于外人之手。
那么從頭到尾,那位皇帝陛下,真的感受到威脅了嗎?
鮑玄鏡一時,竟然對青石宮里的那一位…有些擔心!
在他有限的人生經歷里,的確只有青石宮里的那一位,讓他真正感受到“仁”。
哪怕是作為一個路人的角色,他也希望是青石宮贏得勝利。
在他奪得海神權柄之后,青石宮也或許是更好的合作對象…
直到這一刻,他還沒有開始擔心自己。
一個被他鎖死一生的可憐人,在楓林城的劇變里打破了禁錮,有了些機緣,很努力地走到他面前來,要完成對命運的抗爭。
他認可,他贊許,他會幫忙畫上句點。
在漫長的神祇生涯里,這樣的存在不在少數!
但每一個殺進幽冥的勇者,最后都成為尸山血海的一部分,概莫能外。
想來今亦如是。
然后他便看到那釣竿往上一抬,那以鱗刮線的黃魚躍起,向他飛來。
“你認出我了。”持竿者說。
鮑玄鏡第一次目有驚悚,他看到那條黃魚騰躍于空,竟然鱗光蕩漾,風云洶涌,俄而化為濁流,浩浩蕩蕩,其勢洶洶!
仿佛一座巨山,仿佛一條黃龍,就這樣撞著他的神軀,將他瞬間轟遠,撞出了東海!
他仰頭…
血灑長空!
他認出來,這是他的黃泉。
他曾經的性命交修,他的神道至寶啊!
“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
笑得眼淚都飛出來。
從前作為幽冥神祇的時候,他并不懂得歡笑或者哭泣。
從前他很享受那些哭聲,有時候也覺得吵鬧。
“哈哈哈哈!”
尸山血海的幻影,在他身周一層層的瓦解。
他仿佛又回到東華閣,看著那張御案上,皇帝懸握的朱筆…
命運自有一支筆,點蓋撇捺都是窮。
感謝書友“建筑師YY”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68盟!
下周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