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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失其所乘

  “我只想好好地做一個人。我非常努力的…做人。”

  東華閣里,年輕的朔方伯碎冠披發,從中投射出來的眼神,像是月光穿過了樹隙:“為什么你們,都不肯給我機會呢?”

  姜述朱筆一點,抹去了鮑玄鏡人身二十二年的奮斗——在他已經徹底的變成一個人,完完全全地押注人族之后。

  他站在東華閣中,酷似年輕時期的鮑易、但比那位“鮑剽姚”柔和許多的臉,冷落在陛前,眉心一點殷紅。

  血裂便由此蔓延開去,使得他像一枚被摔裂的美玉。凄慘破碎,見之可憐。

  召天而顯的神像已經破滅,本質的神軀仍然在圣意之下,接受大齊國法的懲治。

  他戰勝了諸天萬界最恐怖的世界意志,降生現世為人;他逃脫了執地藏天意如刀的吞咽;他解決了天意對純人的針對;他在觀河臺上成為勝于燕春回的隱匿者…他一路消災化劫走到今天,本已無缺無漏,大道坦途。

  卻還要在此刻感受,何為“圣心即天心”。

  好像兜兜轉轉這一路,從來沒有逃出懸頸的天鋒!

  這種處境讓人絕望。

  他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人,所以也能真正咀嚼人的感受。

  他正在剝離人的感受,所以他也淡化了痛苦。

  “正因為你想好好地做一個人,朕才沒有直接殺你,而是給你時間。”

  齊天子的聲音亦是淡然的,但不是神祇不意人間的淡漠,而是皇者至高無上的審視:“時間就是朕給你的最大的機會。”

  “時間是朕對于你這神霄的酬功。”

  “你過去的二十二年,贏得了這些。朕的剽姚將軍,為你贏得了這些!”

  “朕給你這些時間,不是讓你用來怨天尤人,用來仇恨。朕在等你作為一個人、作為真正的大齊朔方伯的努力。”

  他懸提朱筆,如同抓握著鮑玄鏡未決的命運:“你真的可以繼承鮑易的名爵,延續朔方的意志嗎?”

  “你的答案很潦草。你把朕賜予你的這些時間,用在了謀反上,你單槍匹馬地走到這里,錯誤地選擇了對手,想要血濺東華閣。”

  御案之后,一聲輕呵!

  “朕乃馬上天子!昔為太子,即為齊使,刺敵君于殿上,只身降國——這些都是朕玩膩的花樣,你竟丟人現眼到朕前!”

  “朕不得不親提刑刀,回應你這魯莽的行刺。也不禁要問一聲——竟是誰人給你這樣的勇氣,又是這么的作踐你,把你當一條破抹布來用?”

  斬勢還要害意,殺人還要誅心。

  鮑玄鏡咬牙而錯!卻見那支天子御筆,在奏章上輕輕一圈,圈出了一個“廢”字。

  頃有洪鐘,搖蕩于天地間。

  雷霆行旨,烝民奉命,有敕聲曰——

  “朕以賞罰二柄,不可廢也,恩順誅逆,自古行之。”

  “鮑玄鏡驟蒙恩蔭,年少襲爵,貴以方伯,重以銳卒,列名兵事,養望臨淄。而竟大逆不道,忍棄歷代榮勛,數典忘祖,以臣刺君!

  “東華之閣,敢言濺血。丹玉之璧,鑒照逆心。

  “罪既滔天,君父恨棄。

  “其鮑玄鏡在身官爵,名實之屬,一體削奪。累世榮勛,一革永革。

  “天下之人,殺之無罪,辱之無咎。

  “非為伯子,非為庶民,是東國一罪人矣!”

  鮑玄鏡身上的爵服,一瞬間失去了光色。那貴不可言的華綢,便如草枯花凋,質感比麻布都不如。

  他苦修多年的道軀,血色褪盡。肉眼可見的精氣神三花齊謝。

  鮑氏累代奮斗的榮華長披,于他身后散為薄煙。

  這些年滋養他的國勢,這一刻如萬蛇噬心,將他敲骨吸髓。這些年庇護他的國運,這一刻成了他脖頸上的絞索,一道道地絞緊。

  在國家體制之中,君權至高無上,帝命高于天命。

  這一刻鮑玄鏡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天行其常,帝行其綱。上有命,風雨雷霆俱從之。”

  只是朱筆勾出的一個“廢”字,已經做好決戰準備的他,就被壓得生生低頭!

  說到底,在國家體制里修行,想要問鼎超脫,要么君臣一體,文如晏平,武如姜夢熊。要么效金鯉蛟龍之變,臣進為君,一俟大權在握,化東國為白骨神國。

  換言之,他如果不表現出晏平、姜夢熊一類的特質,而又遠眺超脫,到最后就必然會走向篡逆——

  或許這才是大齊天子絕不可能選擇他的根本原因。

  “你說我逼不得已的選擇,是滔天之罪,那便以此滔天吧!”

  鮑玄鏡被壓低了頭,但往前走。

  他七竅之中的鮮血,順著逐漸深凹的面紋流下,不停滴落地面,在東華閣的地磚上,沿成一條血線…但往前走。

  “超脫路窄,大道孤行!”

  他一步一個血印地往前,也呲開帶血的牙:“此姜武安之所以去國,鮑朔方之所以弒君也!”

  國家剝離了他的名位,動搖他的精神。國家給予他的烙印,也被一點一點抹去了。

  他愈是凄慘,愈是能夠擺脫皇權的壓制。

  此刻他不失孤勇沖鋒的姿態。

  但長案之后,皇帝只垂落高上的聲音:“青羊去國,確為求道。玄鏡刺君,狗急跳墻——自抬其名,哂耳。”

  這是東國君權所給予的歷史性的定性!

  對鮑玄鏡的這一次行動,做了最后的總結。

  他的視線亦往下垂。

  那一個“廢”字轟然更下,將鮑玄鏡直接壓趴在地磚上。

  他的面門與地磚對撞,竟然像個爛西瓜般炸開了。

  年輕英俊的五官,已經血肉模糊。

  一身豐沛氣血,如開水煮沸,壺中白氣逃散。

  只是眨眼工夫,趴在地上的朔方伯,便干癟得只剩一副白骨架子,麻衣之下,掛著一層過分寬裕的皺皮。

  隨著他雙手撐地,試圖站起,全身骨骼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吱呀呀的響。

  看起來他在東華閣里毫無反抗之力,召天而來的白骨神像,理當有絕巔姿態,卻也在臨淄上空,被輕易點碎。

  但從那牙都掉光了的白骨口器里,仍然發出骨頭擦著骨頭的聲音,尖銳刺耳:“國家體制四千年,在歷史長河里不過是一個小小浪花。而你們奉之為圭臬,說這就是時代。”

  “權力…

  “我生活在權力中。

  “我繼承權力,擁有權力,也被權力制約。

  “越是位高權重,越是逃不脫權力的囚籠。你也不例外。

  “就像你要殺我,竟然要等到我先動手。你要殺田安平,先把他丟到牢中…事事要名正言順。

  “但是皇帝——你知道權力的本質是什么嗎?”

  鮑玄鏡撐著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他憤恨的眼睛,變成兩團幽幽的白火。

  接著便從這白骨之上,重新生出神性的血肉,纖毫具體,一寸寸造就他現世陽神的神軀。

  他早已決定放棄過往,擁抱修行世界無限的可能。

  將與生俱來的神道手段都封存,將胎身之時就開始掌控的那些神仆,也都慢慢放開,轉以一種更溫和的方式操縱人心…人的方式。

  今夜不得不取回。

  曾經身為幽冥世界的神道超脫,靈視諸天萬界,俯瞰古今神靈,神道對他來說,并沒有秘密。

  此路于他唯一的關隘,也就是從現世陽神邁向現世神祇的那一步。

  他的神道手段,遠超一般修行者的想象。

  像那尊召天而至的白骨神像,過一段時間他還能重新捏造。白骨的神道就在那里,在沒有神祇高坐之前,任他肆意索取。

  他的神柄一直在等他,一旦重執,也絕不肯再離去。

  回不去了,從此以后他只能作為神祇前行。

  前有原天神、蒼圖神,后有青穹神尊,即便是在神道不昌的時代,這條路也不是完全沒有指望。

  只是他既沒有永恒天國的遺產,也沒有現世霸國的托舉,現世神祇的門戶,并沒有為他敞開。

  就算有一天他決定重歸舊途,也該是他在齊國一言九鼎,在整個現世都舉足輕重的時候——于眾生高處瞰人生,讓眾生托舉他登神!

  而不是今夜這般,被逼得沒有辦法,只剩這最后一條路。

  那兩朵幽幽的白火,在新生的神眸里跳躍,鮑玄鏡抬起來,再次直視君容:“你以為自己至高無上,君心勝于天心,一言乾坤改,一念風云變。”

  “你可以審判我,把冷落都當成機會,雷霆也稱作君恩。”

  “但權力不是自上而下的——權力是自下而上。”

  “我賦予了你統治我的權力,你才可以在這里倨傲自賞,高高在上。玩什么生殺予奪的小把戲。”

  “姜述,跟開天辟地就有的神道比起來,四千年的國家體制算什么?”

  “我不打算陪你玩了!你又算什么?”

  “你會發現——”

  “所謂的‘最高權力’,這種需要整個權力體系的支撐和承認,才能實現的力量…不過是一種集體的幻覺!”

  他伸手一抓,將那個朱筆圈出的‘廢’字,竟然抓到了手中,握住那具體的鐵畫銀鉤,真實的帝王權柄,持之如持一桿短鉞!然后在殿中真正地站定了,氣勢高拔。

  他亦俯視天子!

  “一旦宮門深鎖,雖喧聲不能過紅墻。”

  “所以隔絕內外,是天子亦如更夫。”

  “故騰蛇游霧,飛龍乘云,云罷霧霽,與蚯蚓同——失其所乘也!”

  轟隆隆!

  殿中珠光碎如雨,明黃幔帳竟飄搖。

  帝權仿佛瓦解,殿外隱有雷聲。

  姜述已經很多年沒有被這樣直接地冒犯過。

  但他并沒有龍顏大怒,只是在奏章堆里撿回視線,認真地看了鮑玄鏡一眼。似乎從這時起,才真正把他看在眼中。

  皇帝想起這些年來在朝堂里列班的臣子,每一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其中有一些,他甚至是無法忘卻。

  年輕的鮑易是那么的強悍堅硬,重玄明圖從小就器量高宏,有大將之風。

  晏平用策如春風化雨,江汝默有一顆堅忍的心…

  “鮑易把你教得很好。”

  皇帝平靜地說道:“你也的確有對得起幽冥超脫的視野,這短短二十二年的人生,確然在某種程度上窺見了國家體制的根本,觸摸了權力的本質。你對這個世界有認知,這很好,但你的眼睛里,少了一點模糊的東西。”

  “大丈夫駕勢而起,而后風云九天。你亦知騰蛇游霧,飛龍乘云,但你不知云霧何來,你也不在乎。”

  “你不敬畏權力。”

  “有人天生斬妄,勇冠三軍,卻也潛伏爪牙,君前不曾散漫;有人以武安邦,時代問魁,卻也循規蹈矩,得鹿宮前示生死。”

  “國家體制四千年,是時代走到這里的新篇。你身在其中,自以為看到本質,從來都不在乎——你不敬畏這個世界。”

  “這從來都沒有的敬畏之心,是你走到窮途的根本原因。”

  他說著,朱筆一勾,這一次,勾出了一個“誅”字。

  皇帝的權力,不是你鮑玄鏡不認可,它就不存在。

  須知此地是齊國!

  天子以八柄馭群臣,第八曰“誅”,以馭其過。

  但聞雷霆炸響,又見紫氣東來。

  至高權力具現為清晰的齊國文字,削瘦而“誅”。

  此字從天而降,化作一柄絳紫色的天劍,勢橫中宮,鋒開天靈。

  鮑玄鏡踏地而拔起,以廢字鉞格之,迎出鏗鏘聲響:“不過如此!”

  兩道字符在空中交撞,光芒并不外泄,而是向內糾纏,竟然混成一顆顆混沌的星子。

  這些懸飛不止、擁有恐怖破壞力的混沌星子,繞著鮑玄鏡的神軀而環轉。使得他在神輝的蒼白中,亦有混沌的晦影。

  他之所以能奪下這個“廢”字,自是因為青石宮讓渡了國家的權柄——亦不僅僅是青石宮,整個齊國從上到下,支持青石宮的人不在少數。

  在這場集體的權力幻覺里,青石宮在很多年前就占據塔尖。

  他當然也明白,這朱筆圈出的兩個字,就是齊天子對于這個夜晚的回應。

  先“廢”而后“誅”。

  不止是對他。

  往前有“廢”而未“誅”者,今天姜述要以他鮑玄鏡為前例。

  他死,青石宮亦死!

  東國的皇帝實在是傲慢,自視太高,把曾經企及超脫的存在,也拿作掌中任憑揉捏的棋子。

  但那絳紫色的天劍,鋪開的正是《至尊紫微中天典》里的帝王劍典,橫豎為經緯,飛格切日月。

  此劍有瓦解異質力量的能力,就連他至真至純的白骨神力,也頻頻在劍光下動搖。

  所幸他還有廢字鉞為倚仗,同樣源出國柄的力量,消解了至高無上的帝權。

  青石宮和得鹿宮的斗爭早就開始,在他鮑玄鏡這里,不過是最直接的一次碰撞。

  “廢”字鉞未落下風!

  至于劍術本身,雙方都臻“世極”,一時難有高低。

  “看來你已知道這一局的對手是誰——”

  鮑玄鏡幽幽地問:“你也等了他很久吧?”

  他持廢字鉞與誅字劍交戰,在東華殿堂廝殺如虛室白電,倏而折轉,但永遠都在四道庭柱中間,如在囚籠,難脫亦難進。

  說話的同時他的眼睛燦光如鏡,而后一片白茫茫——神明鏡開,所視即神國,所照盡神土!

  他不斷地取回白骨權柄,亦不斷地拔升力量,忽而回身一格,錯住了劍鋒!白骨神力所暈染的蒼白雪質,順著紫色的劍鋒攀沿。

  “真是期待啊!”

  “我期待一個挑戰者殺掉皇帝,也期待一個父親殺掉兒子。”

  “無論哪種結果,都可以讓高高在上的審判者,也審視一次自己的人生。”

  在誅字劍的掙扎中,鮑玄鏡提鉞推著劍鋒走,向皇帝的方向壓迫:“姜述!暴君!你永遠是對的嗎?!”

  齊天子面無表情,提筆又是一橫。

  噼啪!

  一道絳紫色的雷霆,毫無征兆地劈到了鮑玄鏡身上。

  滿殿的混沌星子都抽散。

  無論他怎么遁逃,躲避,格擋,雷霆成鞭,像是命中注定,擊破時空的阻隔,一下將他抽翻在大殿!

  貨真價實的現世陽神尊軀,在地磚上徒勞地抽搐。紫色的電芒如小蛇,竄游在他的七竅。

  鮑玄鏡翻身欲起。

  噼啪!

  又是一記雷鞭,將他抽回地面。

  抽得他皮開肉綻,神力潰散。

  他以神明之鏡,察照人間,遍無所漏,卻根本找不到脫身的那一線機會…普天之下,無路可走。

  “你逼死了重玄浮圖,逼死了姜無棄,逼走了姜望,逼退了李正書,今天還要逼迫我!”

  他不斷地嘶聲。

  也只能在一次次徒勞的掙扎中,眼睜睜看著這具神軀走向崩潰——

  蒼白的神力如月霜瀉地,齊天子不僅削奪他的官職、爵位、權柄,還要削奪他的力量!

  這才叫“名實之屬,一體削奪”,至高無上的權柄。

  這種對于力量的瓦解和剝奪,所造成的痛苦,更勝于凌遲。

  鮑玄鏡卻一次次掙扎著躍起,不斷地變幻方向,想要以此牽引出本不存在的漏洞來。

  “戳到你的痛處了嗎,姜述?”

  “你這種獨夫,永遠給自己選擇,卻不給別人機會。永遠要別人證明自己,卻不知臣心也有一桿秤!”

  “為什么所有人都要離開你,你從來沒有想過。”

  “住在深宮里,你從來不覺得冷嗎?這暖閣地龍,就能把你焐熱嗎?”

  “口口聲聲君恩,一句句對錯——那你告訴我,設若你是我,如今還能怎么做?!”

  “姜望永遠不會原諒我,你終究還是會在這間東華閣里做選擇。”

  他艱難地撲滅身上紫電,止住神軀的抽搐,握緊廢字鉞而高高躍起:“我不做今夜的刀,就連出鞘的機會都沒有。而你只會說一句叛逆!”

  “我做的一切都是你逼我的!”

  噼啪!

  又一記雷鞭將他抽回地面,也第一次抽出了骨裂的響。

  咔咔咔咔——

  其聲冗長,如同萬古冰川開裂。

  皇帝的聲音也隨著這紫微誅雷的暴耀,而愈發威嚴高遠:“朕給你的體面,就是時間。至于怎么做,那是你的事情。”

  鮑玄鏡披頭散發:“我唯一的錯就是不該選擇齊國,選了你這么個昏聵暴君!我生而為人的功業,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會被奉為座上賓。任何一個賢明天子,都會選擇保護我!”

  他的神軀被徹底抽碎了,碎成了一道光。

  蒼白的霜光之中,洇出一縷血色。

  就在那御案之前,不到兩步的距離,有一灘血泊。

  朔方伯的確血濺五步了,但沒有一滴是天子的。

  就在此時有潮聲響。

  嘩啦啦是海浪的聲音。

  悠長,寂寞,仿佛會永遠持續——前浪已經消逝,后浪永追永不及,來不及嘆息,也作為前浪逝去。

  長案后的大齊天子,一時懸筆,看向鎮海臺的方向。

  嘩嘩嘩!

  再看御案之前,哪里是血泊?

  分明一片血海!

  浩蕩的血色的奔流,像一支肆意涂抹的朱筆,把寫滿了黑字的奏章涂得一團亂糟…只剩觸目驚心的紅!

  血腥的氣味是如此粘稠,像是鮮血直接灌進了鼻孔。

  眼睛絲絲麻麻,有針扎一樣的痛。

  空間在這時候是矛盾的——

  東華閣不算廣闊,擺了太多的書,反倒是有些局促的。可御案前的那一片血海,分明廣袤無邊!

  當皇帝的視線投注于此,粘稠的血海也泛起一層層的漣漪,像是人身不斷泛起的雞皮疙瘩。

  這是霸國天子的威迫。

  人觀血海,如視缸中水景。

  這片血海好像也因為他的注視而誕生,因為他的注視而存在。

  血海呼嘯未止,隨著視線的推移,在無邊血色正中央,有一座越來越近,也越來越高大的山——

  尸體堆成的山。

  千奇百怪的死狀,來自不同種族不同樣子的尸體,就那么一層層的堆迭著,壘成了如此雄壯的山巒。

  下可連海,上已接天。

  視線往上,山也高拔。

  獵獵天風,穿行尸山之隙,發出尖銳爆鳴。在那仿佛直抵蒼穹盡頭的尸山絕巔,赫然屹立著一張白骨神座!

  一副小小的纖細的骨架,就在白骨神座上堆迭著,不知在此風化了多少年。

  然后咔咔,咔咔,骨架動了起來,最后擺成一個端坐的姿勢,定在了那里。

  “忘川之底,黃泉之淵!”

  壘成尸山的尸體盡數開口,無邊血海之中,也冒起一個個血泡,裝載著幽魂高聲。

  “尊神歸世,燭照人間!”

  在幽冥世界,一具具骨頭架子爬了起來,對天而拜。在鮑氏族地,在朔方伯府,在臨淄許多的地方…一個個平時舉止正常的人,忽然虔誠頌神。

  密密麻麻的頌聲,似窸窸窣窣的蟲鳴。

  那神座之上的骷髏,一點一點,回復了鮑玄鏡的面容。

  游歷于人間的鮑玄鏡,這一刻真正回歸了他的白骨神座。

  若不是身在東華閣,若不是有姜述面對面的壓制,在他回歸神座的一瞬間,整個三百里臨淄城,都會淪為他的神域,城里的所有百姓,都會變成他的白骨信徒。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只能通過有限的聯系,接引有限的信徒,還沒來得及對臨淄造成實質性的影響。

  這一張白骨神座,就是鮑玄鏡關于白骨神道的全部理解——從凡夫血氣可破的毛神,直通幽冥世界無所不能的幽冥神祇。

  亦是他降生現世之前,為自己將來所準備的、登頂現世神祇的最核心資糧。真正的白骨神權!

  他一度擱置,放棄,想要走更強的路,追尋更多的可能。

  如今再回首,由神至人再至神,感受大不同。

  “憫眾生而見五惡,轉千劫而歷濁世,我已知天地,天地知生死。”

  在白骨神座之上,響起登圣者的宏聲:“死生,白骨之道也!”

  此刻他為現世陽神,更為神圣者。

  他想他對前路有更深的認知,未嘗不能走出一條,有別青穹神尊的路,真正開創神道全新的可能。

  永恒天宮,未必不能再現。

  可是他也聽到潮聲。

  不是血海的粘稠海浪,而是更廣闊、更悠遠、更包容的海潮聲…東海的聲音!

  茫茫東海,碧波之上。

  大齊近海總督葉恨水,官服著身,引著近海總督府一眾文臣,在近海軍督祁問的護衛下,駕船行波。

  其于海浪咆哮之地,風云匯聚之眼,展出青詞一封,以焰焚之,耀燃于高空。

  “維大齊元鳳七十九年,仲夏之朔,近海總督臣葉恨水,謹率總督府文武、近海軍民,以明燭醴酒,玄玉文帛,昭告于浩渺滄溟之主,高陽上圣海神娘娘座前——

  伏以:

  乾元資始,坤德承載。混茫既判,水府攸司。

  臣等仰觀天象,俯察海波,知娘娘慈光普照,神威靜鎮。

  千里帆檣,賴神輝而靜渡;萬頃碧濤,沐圣澤以咸寧。

  今臣等奉天子明命,守此海疆。

  常懷履薄之心,夙夜匪懈;敢忘臨深之戒,寢饋難安。

  幸賴神恩浩蕩,使鯨波暫偃,蜃氣潛消。

  商舶漁舟,得通八方之利;煮海熬波,能充諸府之藏。

  謹以丹誠,上達天聽。

  伏愿:

  慈航永駐,慧光長明。

  布甘霖以潤八荒,敕風伯而綏四境。驅惡鱗于淵底,撫靈魄于人間。

  皇圖與碧水同在,圣德共潮聲并遠。

  臣等不勝瞻天仰圣,激切屏營之至!謹詞。”

  一闕青詞焚盡,余燼如蝶,旋舞入海。

  雖是深夜,懸明燈仍照得波光粼粼,天海一境。

  葉恨水與祁問并肩立于船首,看那煙霞與海天混色,恍聞鈞天樂起,似有神恩垂顧,默佑此方海域。

  天妃本身就神威蓋世,即便半路轉修神道,也在諸天萬界都排得上號。

  在國家的支持下,這些年來海神信仰發展極快。

  整個東海群島,已經立起足足一千二百九十六座海神娘娘廟,每一座都香火鼎盛——此一時神輝盡放!

  從高空俯瞰,茫茫群島,是夜放千燈。

  “海神娘娘圣壽無疆!”在諸廟廟祝的帶領下,即便是深夜,也有不少信徒拜倒頌神。

  這些廟祝都是國書所聘,享受國家俸祿的,對于神事的經營,都經受了專門的培養,儼然都是虔信者。

  澎湃的信仰之力,蒸騰在東海上空,也如海浪一般呼嘯。

  靈視于此,祁問肅容。

  出海祈福,當然不可能乘坐他的禍殃坐艦。

  今日決明島駛出來的,是重建的福澤戰船。

  他與姐姐祁笑有著同樣的神通福禍之門,往日總是避免做相同的選擇。如今年歲愈長,掌軍也有一些年頭,心境卻也發生了變化。

  他終于不在意,有誰說他是“借了姐姐的光”。

  姐姐是東萊祁家獨一份的優秀,他勉力從之。

  他也去過姐姐府上拜訪,當然總是吃閉門羹。

  往事或許并不能隨波而去,但眺遠的人,總歸能在海上,吹到不同舊日的海風。

  其實他并不知曉,近海總督為什么突然要大張旗鼓的祭祀,還選在深夜時分,還要求他以大軍護送——像是要打誰一個措手不及。

  只在海浪推舟的此刻,措手未及的他,隱隱感到,似乎有什么巨大的變化要發生。

  可身為兵事堂成員的他,竟然并未前知!

  他又想到,前幾日飛往臨淄的那些奏章。

  難道那是某種政治站隊?

  必須要在姜望和鮑玄鏡之間做出選擇?

  葉恨水卻在此時,取出一卷黃軸來,高舉于空——

  “上諭!”

  甲板上齊刷刷地跪倒一群甲士。

  就連全甲披身,戒備四方的祁問,也低頭禮敬。

  葉恨水神情愈發肅穆,將這卷圣旨展開,宏聲而誦——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朕馭天命,乃括海疆。睠此波濤,靈祗攸主。

  “名山大川,國之秩祀。

  “高陽上圣,海神娘娘。廟宇林島,靈應昭然。

  “今遣使奉錦幡、銀盒、楮幣,詣祠致祭。

  “其德其圣,天昭地宰。特加封至德高陽上圣海神尊!

  “此固神之德,而亦天之命也。主者施行。

  “元鳳七十九年,七月二十七日。”

  這封敕神詔書念到一半,祁問就已難掩驚色,及至聽明白那新加的尊號,當即悚然!

  青詞乃下奉上。

  敕神圣旨是上敕下。

  當然具體在當今齊天子和海神娘娘之間,則是相輔相成,平等互敬的關系。天子敬海神娘娘,是君敬神,子孫敬祖宗。海神娘娘敬天子,是神敬君,臣敬君。

  但這“至德”之稱,“神尊”之號,簡直僭越!

  非超脫何能稱此號?

  自己關起門來喊喊也就罷了,所謂“君無戲言”,皇帝怎會在圣旨隨口宣稱?

  祁問掌中按刀,卻按不住如鼓的心跳。

  這可是當今時代唯一一個親手建立霸業的皇帝,哪怕是天方夜譚,只要出自君口,他就相信是真的。

  所以齊國今夜竟然要出一尊超脫嗎?

  他還警戒遠眺,沒有動彈,心中卻已澎湃,為國而慶!

  就在葉恨水東海宣旨的時候,東華閣里,御案后的皇帝,正俯視著地上的血泊。

  天子之視,在尸山血海白骨神座巡游。

  然后手中朱筆一擱,另取御筆一支,點了濃墨,寫了個龍飛鳳舞的“準”字。

  嘩嘩嘩!

  東海之上,真有紫微龍吟,碧波一霎平如鏡。

  無垠海鏡照夜天。

  這一刻所有遠眺東海的人,都能夠看到,有一尊無窮高大的神像,轟隆而起,煊赫海疆!

  那尊神明看不清面目,依稀是位慈悲女神,撫慰信徒的心靈,擺渡眾生出苦海。浩蕩夜天,是祂披風。茫茫碧波,是祂衣帶。

  白骨神座上的鮑玄鏡,就是聽到這樣的潮聲。

  于尸山絕巔聽潮來!

  驟覺大限至矣!

  他在茫茫血海的正中心,抬望東海,卻看到御筆橫來,在“鮑玄鏡”這三個字上,畫了個叉。

  他感到這個叉,印在了自己的命運上。

  啪嗒。

  他坐在了尸山上。

  身下的白骨神座,竟然被剝奪了!

  其體無限縮小,竟如玉飾一件,而后越飛越高,離尸山,脫血海,如離弦之箭,射破時空,徑投東海而去。

  他伸手去抓,卻只握住一把徒然的天風!

  “姜述啊姜述。”

  鮑玄鏡聲冷意沉:“就為了這口超脫資糧,你一步步把我逼到今天,此是人君之德嗎?”

  “你對得起我鮑家的列祖列宗,對得起我為齊國、為人族所做的一切嗎?”

  他在尸山絕巔孤獨地仰首,做出神祇的判言:“君失德望,殆盡民心,人神共憤,自此肇始!”

  懸于尸山的恢弘御筆,只是又畫了一道延展東海的“橫”——

  “那就有始有終,請入東海之甕,暫成超脫之薪。如此計功萬載,仍不失身后之名。”

  皇帝的意志過分冷酷。

  無可抵御的巨大力量,推、拉、吸、拽,以無處不在的種種方式,牽引著鮑玄鏡往東海去。

  跌坐尸山的鮑玄鏡,雙手死死抓住地面,十指嵌進死肉里,而后大團大團的尸體都消失,血肉如百川赴海,奔流不息,全都融進他的神軀。

  眸中白焰頃成血色,一霎尸山竟清空。

  他一拳轟斷了那一橫,而后以呼嘯血海送自身,把血海也咽下。就此飛回東華閣,氣勢再次暴漲,他畢竟曾經企及過超脫,畢竟有無數年月的積累。

  這殊死一搏,讓他沖出了東海的吞咽,殺回了皇帝身前。

  時空不可阻,天權如飛塵。他直撲御案之上,五指洞開,森森裂世,抓向天子面門。

  齊天子平靜地看著他,卻是提筆輕輕一點——

  這簡單的重復的動作,代表當前這個時代,最極致的力量。

  他無須多做什么。

  轟轟轟!

  鮑玄鏡又一次被按趴在殿上,又一次被剝盡血肉,滿殿的血色殘焰,骨頭架子散了一地!

  他趴在地上,魂火還在跳動,骨頭架子還發出碰撞的響:“姜無量!!你還在等什么?!!”

  終于知道,那高高摞起的奏章,果是堅不可摧的高墻。

  從頭到尾,他連那御案都未觸及,遑論越案而刺君!

  御案后的齊天子輕輕抬起頭來:“姜無量么…”

  時間走到今天,國勢已至巔峰,制約東國最大的問題,是后無超脫倚仗。

  雖然超脫不涉人間事,但公平總是相對而言。身后沒有超脫支持,沒資格上桌跟人家談公平!

  他這個皇帝就算再能打,也架不住人家隔三岔五地哭廟。

  可是以齊國的底蘊,根本看不到成就超脫的機會。天海戰爭是行險一搏,雖然希望渺茫…武帝之外,更是連希望都沒有。

  最早從青穹神尊那里換來《物有天儀登神法》,幫助天妃轉修神道,他是把這口登頂永恒的資糧,瞄準了幽冥。

  說起來與靈咤締約,創造靈咤圣府,他給了靈咤相當大的尊重和自由,其實居心并沒有那么良善。

  只是相較于直接把血雷公生吞活剝的季祚,齊國的進食要更斯文一些——當然靈咤若是能夠成為那無上的存在,這也可以只是單純的合作,坦誠的支持。

  時至今日,殺死幽冥神祇對齊國來說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情。可是要想把對方變成神道的資糧,做成香噴噴的特定美食一口吞咽,卻沒有那么簡單。

  單純吃下靈咤,對天妃的幫助很有限。怎樣完好無損拿到祂的神柄,并填于東海,是一件需要好好思考的事情,也必然漫長。

  這一步進展可能需要幾百上千年,他的政數確實等不得。

  好在白骨在齊國。

  幽冥神祇里最有野心,也最有希望的這一個,是危險,也是機會。

  神霄戰場魔族的掀牌,不啻于平地雷醒。

  超脫難成,現世神祇的道路,在當前的超凡環境下尤其艱難。

  沒有永恒天國的遺產,就把白骨的神道積累當做資糧,再以東國的國勢來推舉。

  完全可以效仿青穹神尊,成就東國的神道超脫!

  相較于齊武帝當初迫不得已的唯一解——“死在當時,寄望后世,超脫于過去”的艱難選擇,天妃登神才是更可行的一條道路。

  “是啊,無量。”御案之后,皇帝的眼神意義不明:“你還在等什么呢?”

  蛛網懸蚊蟲。

  麻雀立飛檐。

  冷落了四十四年的青石宮里,并不像外人想的那樣陰森。

  積年的塵埃,不過是晦掩了歷史。曾經的故事,卻還在故事里鮮活。

  明亮整潔的靜室里,有一張散發著干草清香的蒲團。

  穿著一件干凈青衫的男人,正坐在蒲團上。

  雖然坐囚四十四年,他的鬢發仍然齊整,眼睛仍然清亮。青玉簪好好地挽著頭發,身上并沒有多余的飾品。

  他坐在那里,抬眼望著窗外——青石宮的所有窗子,其實都是用石頭封死的。

  但他什么都看到了。

  人世風景如畫,漸次推窗而來。

  諸天萬界一幕幕。

  如朝,如拜。

  明明是個無星無月的夜晚,可月光照在他的臉上,叫他的笑容如此干凈明朗——

  “是啊…我在等什么呢?”

  上個月開始的六周年活動,感謝大家踴躍支持。

  我會在10月6日下午三點直播抽獎,剛好當天更新結束,大家看完最新劇情,也可以跟我聊聊。

  此外ip角色之光的活動,雖然并沒有進入總榜前十,可我深深感受到了讀者們的支持,所以還是會有萬字加更答謝大家。

  之前的存稿因為卡文自殺了,加上國慶中秋,雜事纏身,擾不勝擾,所以還是會慢一點。

  我切實希望能把我想寫的東西奉獻給大家,而不僅僅是一萬字的。

  插個旗——一定會在十月份完成!

  感謝書友“買的小女孩”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66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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