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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星穹之上

  “紫微垣剛剛好像有反應…但是又消失了。”

  白發蒼蒼的阮舟,握著一把算籌,半蹲在那座玉質的未羊大星盤前,一分一毫地掂量著星輝,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

  方天行舟所載的生肖大星盤,已經僅剩這一座。

  沒有了古老星穹的依托,失去了星辰觀照諸天的加持,僅靠星占修士自己來計算那茫茫宇宙…星軌時流,瞬念生變的復雜訊息,的確是一件太費心力的事情。

  阮舟倒是不怕辛苦,她從小喜歡計算。用一根根最基礎的算籌,搭建貫穿星海的高樓,抵達絕對真實的結果——過程令她沉浸,結果叫她滿足。

  她只是…莫名地想說話。

  星訊不會騙人,不存在什么“好像”。

  她這樣努力地修復天星塔,是忠于齊事,要迅速恢復跟臨淄的聯系。

  私心也是希望盡早撫平父親的擔憂——她很明白臨淄觀星樓上那個獨佇的身影,是如何憂愁地眺望宇宙。那枚捏碎了的星羅玉,已經載滿一個父親的擔心。

  她想說話。

  想進行一些關于星象的討論,當然身邊無人能應。

  多年以來一直跟大齊帝室息息相關的紫微星訊,乍然出現又消失,不免讓人不安。

  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算珠碰撞的聲音連成了串兒。

  還活著的欽天監星官們,指頭都撥出幻影,就快把算盤撥出了火星。

  只求盡快計算出相關的星軌信息,好讓之后修復的天星塔,能夠第一時間聯系到臨淄觀星樓。

  “等聯系上臨淄,讓監正把那張渾天盤送來。”

  星占者是最信命的一群人,也是最不屈從于命運的一群人。阮舟笑著說:“他老人家念動萬訊,一眼能知算果,留著渾天盤也是浪費。咱們可不行…這么點計算的工作,就累死累活。”

  暗沉沉沒有光色的天空,忽然有一道燦亮的流星劃過,來勢洶洶,瞬閃連閃,已至近前。

  阮舟驀地站起來!

  玉質的算籌跌落未羊大星盤,叮叮當當地響。

  已經癱瘓的方天行舟,莫名這時殘光閃爍,似在這孤獨宇宙舉火,好像在迎接什么。

  遍布方天行舟之外、一瞬間坍塌又恢復的重玄力場,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將那來勢甚急的流星網住。

  在觀星臺擠了很有一段時間的大齊博望侯,迎身高去,大手一張,流光入袖。

  好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他臃腫的體型,卻給人以巨大的安全感。

  “阮少監,天星塔就交給你了。”

  重玄勝一直在等星星,但明白最好不要等到。

  當年靈冥皇主在迷界的讖言,終究成真。

  身為當下的三軍主帥,博望侯的臉上沒有太多表情:“記住時間,你承諾的兩個時辰——此是軍務不可耽。”

  巡邏方天行舟的朝宇,飛身而至,幫阮舟將那些算籌撿起來。

  她伸手接了幾次,終是接在手里。

  “不好意思。”阮舟好像只是短暫地走了一會神,攥著算籌,慢慢地清醒過來:“耽誤事了。剛才算到哪里?我記得…我記下來了。等我翻一翻星盤。”

  戰場上實在是太喧囂了,就連近在咫尺的風卷過旗幟,也聽不到嗚咽。

  噠噠噠,噠噠噠。

  珠算未歇。

  博望侯已經轉身走向中軍大帳,路上還順便用重玄之力,幫忙重建了兩座陣樓。無論心中如何想,為下屬將士所注視著的三軍主帥,有必要時刻表現出從容。

  鎮國大元帥和篤侯已經等在帳中。

  三尊絕巔碰頭,齊軍在神霄戰場的所有決策,就在這里完成。

  “古老星穹隔絕的原因找到了——是長生君。”

  重玄勝言簡意賅,將只有巴掌大的地宮拿出來,略一掂量,放到曹皆手中。

  地宮并不重,重的是它沾染的血痕。

  微縮的地宮聚為一掌,仍能見舊時布局,斷壁殘垣。讀書演武的宮闕,只剩幾片碎瓦在陳述。許多飛血,染跡其間。

  姜夢熊面無表情,但指頭幾乎按進神魔君的顱骨里。按得他齜牙咧嘴,卻無聲地大笑。

  曹皆端著地宮在手心,就那樣正坐。他天生這般苦相,不說話的時候,就像是受了很多委屈。

  大齊欽天監監正最后的傳信,就這樣飄作螢光,在三位絕巔眼前閃過,而后消逝在天境。

  “聯軍隔絕古老星穹后,正在捕殺人族方面探查星穹相關情報的星占宗師…前來支援我們的阮監正,因此被驕命截殺。”

  重玄勝作為晚輩開口總結:“當然還有更具體的原因。驕命之所以能夠精準阻擊阮監正,是因為監正所簽契的天梁星。本應是他的倚仗,能夠撐著他走,卻宣告他的位置,刺穿他的腰身。”

  他看了看兩位兵事上的前輩,確認他們都理解這顆星辰的意義,然后才道:“阮泅懷疑——在異族不惜血本的托舉下,長生君已經走通了星帝之路,正在躍升超脫。”

  “星帝的路,是遍照諸天,永馭星辰,立于群星之上,超脫因果之外。”

  “長生君正是在躍升無上的過程里,擁有對諸天星辰的高位統御,借此封鎖古老星穹,完成了這件幾乎不可能的事情。”

  他坐在那里,肥胖的雙手,搭在自己高鼓的肚皮上:“我一直在想,那些妖魔是怎么做到這一步,以及他們還要做什么…現在答案已經出現了。雖無超脫者出手,確實是超脫的手筆。”

  “我不太理解。”曹皆擰眉:“長生君一介喪家之犬,數萬載祖宗基業焚為一炬,他自己也被楚烈宗敲斷了脊梁…憑什么能夠超脫?”

  他當然相信阮泅最后送來的情報,但作為軍事統帥,他仍然需要驗證情報真假。

  “他肯定不能成,但并不需要他成。他若真能成就,有超脫之盟的制約,反倒走不出影響整個戰場形勢的這一步棋來。”

  姜夢熊慢慢地道:“妖魔們只需要他在躍升的過程里,以超越所有的星占偉力,將古老星穹暫時隔絕…目的就已經達到了。”

  他低頭看著手里的神魔君頭顱:“我說的對嗎?”

  神魔君無法發出聲音,但眼中的魔氣繞成文字——“哈哈哈,你們輸了!你們威凌諸天,壓迫萬族,早該知曉今日。昔日妖族的結局,就是今日人族的結局!”

  字不成章,卻情緒激烈。

  姜夢熊只是靜靜地看著這顆腦袋。

  魔眼中的文字又成形——“指牢且松些!我與你慢慢言語。”

  姜夢熊猛然把神魔君的頭顱拍在扶手上,使之像一個西瓜炸開了。

  倒是沒有什么紅的白的,只有粘稠的鐵銹般的事物,被蒸騰如云的魔氣包裹著,緩緩飄落地面,銹蝕出大片瘡痍。

  姜夢熊的嘴角也不可避免地溢出血來,但他只是抬手抹去。

  重玄勝心下了然。

  神魔君畢竟久駐魔功,在八大魔君里也算前輩。縱然本身不在巔峰,又慘遭埋伏,挨了許多封鎮…殺他仍非易事。

  姜夢熊也是付出了相當的代價,才從始至終沒有叫他緩過氣來。

  本來持顱在手,是打算緩慢地鎮殺神魔君本源,以最大程度減少自身消耗,保留戰力應對神霄戰場的變化。

  但此刻情況又有不同。

  大元帥這是有意親赴古老星穹,阻止長生君的躍升…

  “阮監正已經同天梁星簽下星契,能夠在天梁星上擁有勝于他的權柄,除了長生君之外,確實找不到第二個。

  重玄勝分析道:“南斗殿幾萬載傳承的星帝之路,是以六大星君,托舉一帝,故有無上之位格。時至今日,南斗六星當然已經不可能。那些廣為所見的星辰,也不可能無聲無息被他吞下。”

  “若我是這個計劃的主掌者。我會選擇一些位格極低,將要衰死…甚至已經衰死,只是用某種手段續命的星辰。如此才能瞞天過海,使長生君有突兀的躍升,叫人族措手不及。”

  “我會選擇神霄之門推開、大戰爆發的那個關口…讓早就準備好的六個強者,同一時間入主微星,成就星君,然后推舉星帝。”

  曹皆慢慢地撿著碎磚斷瓦,像修一個小房子,一點一點地清理司玄地宮。當然也把重玄勝的話,都聽進耳中。

  他沉吟著:“妖魔聯軍的動作就算再快,在星君成就的那一刻,阮監正他們就已經知道了,遑論六證同時發生…必然諸國傳信,互通有無,絕不會等到遠古星穹已經隔絕,才驚知此事。”

  此等要事,哪怕只是提前知曉一息,都不能叫諸天聯軍功成!

  “所以一定是有什么手段,隔絕了這六座星辰證主時的波瀾。叫那些星占大師,一個個都看不真切。”

  姜夢熊抬腳抹掉神魔君的殘留,踩熄了最后一點死而不散的神意:“甚至于…長生君隔絕星穹的手筆,約莫也有此等手段的助力。不然以他的過往積累,就算僥幸被推到了躍升的階段,動作也沒有這么利落。”

  重玄勝若有所思:“還記得浮陸世界嗎?慶火其銘鎮守的那個,李家和九皇子都在那里有布局。”

  對于人族不多的這一方盟軍,遠古人族谷雨計劃里的火種,姜夢熊和曹皆自然都是知道的。

  慶火其銘和姜望的交情,在觀河臺上也有體現。

  當時他作為浮陸世界至高神,降格蒞臨現世,本身也是親近現世的態度彰顯,為后續浮陸人族和現世人族的進一步結盟做準備。

  現世或許不太需要浮陸的力量,但畢竟需要這樣一面旗幟。

  重玄勝道:“姜望在那里遇到了毋漢公的殘念,也遇到被敖馗偷走的乞活如是缽…那場亂局之中,慶火其銘登頂浮陸至高神,毋漢公煙消云散,《山河破碎龍魔功》為敖馗所證。乞活如是缽卻在他們交鋒的過程里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乞活如是缽,能括萬事萬物…真有可能!”曹皆的眉頭始終沒有舒展:“如果說乞活如是缽當初遁逃浮陸,是去收納星辰,以備今日之局,這一切也說得過去。局起龍佛,在長生君躍升超脫時落子,叫人無從防備。只是祂作為超脫者,怎么可以插手這場戰爭?當超脫之盟是虛設不成?”

  “怎么是龍佛的布局呢?”

  姜夢熊搖了搖頭:“乞活如是缽當年放置在天佛寺,是被敖馗這海族的叛徒偷盜,輾轉宇宙,在浮陸養了千年,后來寶具生靈自己跑了,恰巧被某位大魔拿下,遂成今日之局。”

  “從始至終龍佛什么也沒有做,跟祂又有什么關系?”

  大齊軍神重新戴上了指虎,認真擦掉指虎上沾染的魔血:“就像祂也指點過驕命,景二多少也指點過今天的中央天子吧,難道都算違規?”

  帳中都是聰明人,各個舉一反三,倒是用不著重玄勝反復解釋。

  今日星穹之隔,緣起于一千多年前。今日神霄戰場之果,起于浮陸之因,落在古老星穹!

  這的確是相當有耐心的一局,龍佛不止落子撬動諸天,行棋羚羊掛角,還想盡辦法,規避了自己的責任。

  “該怎么說呢?不愧是推動世尊之死的存在。”重玄勝慢吞吞地道:“但總覺得,這等超脫無上的存在,無論行棋有多么高妙,坐下來落子…已是下乘。”

  是因為海族已經沒有辦法解決當下的困境,龍佛作為已經超脫一切、不染塵埃的存在,仍然需要在因緣中落子。

  “這問題就讓蓬萊道主去考量吧!超脫手筆,也輪不到我們來評價。”

  姜夢熊站起身來:“該分析的都已經分析清楚,兩軍交伐,從來兵貴神速。這里交給你們,某去去就回。”

  他什么交代都沒有,掀起簾子就離開。

  戰無不勝的大齊軍神,終究又放下大軍,提起拳頭,奔赴屬于武神的戰場。

  古老星穹那里,注定登圣者群集。道質未成者,雖絕巔莫敢近。

  現在偌大軍帳,只剩曹皆和重玄勝。

  他們分坐上下,四目一對,儼然有一些分庭抗禮的味道。

  他們都是聰明人,懂得控制自己的姿態,不會給人無端的聯想。

  所以短暫的對峙,確然是存在的。

  官職上曹皆的兵事堂首席,要遠勝過重玄勝這還未入堂的東華學士——李正書不再去東華閣后,不成文的“東華學士”,成為了一個正式的官職。

  爵位上食邑三萬戶、世襲遞替的篤侯,也不遜色世襲罔替的博望侯太多。

  但重玄勝現在是三軍主帥,他坐的位置,已是姿態。

  所以他先開口。

  他開口卻不談雙方短暫對峙的事由,而是看著地磚上已經散去的神意:“說起來…那本《先天誅絕神魔功》呢?”

  “想來此次神霄大戰,他們不會把魔功帶出魔界吧?”篤侯慢慢地道:“諸天萬界都是魔族的口糧,只要魔功還在,魔君源源不斷。魔功若是被鎖住了…魔君說不得又要空缺萬年。”

  他在想,天子封重玄勝做東華學士,卻極少叫他值守東華閣。

  大概是因為…重玄勝非常有智慧,但不是一心為齊的智慧。

  重玄勝大概和他思考的不是一件事情,只隨口應聲:“篤侯言之有理。”

  想了想,曹皆道:“自古沒有被外力推上去的超脫者。”

  “星帝之路以南斗六星君托舉,也是本身有統御南斗,拔擢群星的力量。”

  “今長生君以朽星上舉,注定無功,能夠保住性命已是幸運,修為跌落是必然。那幾位星君也都斷送了前途。”

  他問:“本侯實在想不通——那些星君是為了族群,他長生君圖什么呢?”

  “南斗殿已經沒了,幾萬載歷史都成煙。現在說起長生君來,都是喪家之犬。你說他圖什么?”重玄勝語氣溫吞:“恨是最大的理由。”

  “不管怎么說這是一步糟糕的棋。”曹皆道:“長生君的結局已經注定,他會比南斗殿的任何一個人都要悲慘。”

  重玄勝看著他,忽而笑了:“篤侯要聊鮑玄鏡的事情,其實可以把話說明白一些——您要是跟姜望也這么講,猜他是如何反應?”

  “博望侯想說,蕩魔天君會聽不懂嗎?”曹皆苦笑著搖了搖頭:“也就是你可以嘲笑他的智慧。但從我的了解來說,該懂的他都能懂。”

  “不不不。”重玄勝也搖頭:“我是說——他會裝作聽不懂。然后把鮑玄鏡的腸子扯出來,繞住他的脖頸,就這么把他勒死。”

  “他是個會裝傻的人。”

  癡肥的博望侯攤了攤手,一臉無奈:“而我是一個裝傻沒有人相信的人。”

  曹皆面色更苦了。

  軍中的麻煩事不止一件。

  大到這場戰爭的最終勝利,小到軍中某一個人的安全。

  軍神關于鮑玄鏡的決定,他是看在眼里的,也心知肚明。

  本來軍神會注視著鮑玄鏡歸齊。

  現在軍神去了古老星穹,鮑玄鏡在歸齊路上的安全,就值得惦念。

  “我一向有個人生經驗——做任何重大決定之前,都告訴自己再想一想。”

  曹皆緩聲道:“如是者三,非行不可,方行此事。”

  “也許是我多慮了。”

  他頗為懇切:“禍世邪神,人人可誅。朔方伯卻是國之干城。博望侯世襲罔替,與國同榮,當然不會不顧惜國家威嚴。”

  鮑玄鏡并非不能死,但其生死是君王的權柄!

  且無論如何,不該是博望侯殺朔方伯。

  當初田安平是何等鋒利的刀,其人也自信有足夠的價值,讓天子寬容。但他殺死朔方伯,觸及了皇權的底線。

  若非七恨,田安平當時就交代了…無非坐獄等死。

  但即便天子當時要田安平死,也要明正典刑,名正言順,維護大齊帝國的體統。

  自天子而下,焉能逾矩?

  沒有決定性的證據放在眼前,沒有大齊天子開口定性,曹皆甚至不會把“白骨”這兩個字宣之于口。

  “篤侯難道以為我半路截他?蒙頭罩臉,殺他于無名?”重玄勝笑了:“勿慮也。本侯尊重大元帥,更忠誠于陛下。不會做那么不理智的事情。”

  “倒是朔方伯他…”

  他看著曹皆:“他都驚得向大元帥乞活了,您說他會不會半路逃跑呢?”

  “他向大元帥密奏什么,本侯不清楚。不過——”曹皆語氣平緩:“朔方伯現今身份雖受猜疑,大體上國家還是信任他的。大元帥不過是讓他回臨淄休養一段時間,以避嫌疑…他何來逃跑的理由?”

  就在這處戰場,鮑玄鏡已經做出了選擇,從此以后要堅定地作為現世人族而存在。他一定要拿到足夠多的籌碼,才不枉這一次的陣前倒戈,拼死一搏…現在什么都沒有拿到,他怎么會甘心?

  回臨淄面圣,對他來說也是一條進取的路徑。

  倘若他能夠說服天子,那么從此以后也算是抹除了隱患,再也沒有人能拿白骨的名頭來刺他。只要天子愿意為他遮掩,他是不是白骨降世,可以永遠說不清。

  曹皆并沒有對鮑玄鏡有什么個人的好惡,只是站在齊國的立場上,不認可一位侯爺將一位伯爺的生死捏在掌中。

  “篤侯不必多慮了!咱們出征在外,用于征心。本侯現在其實只是在想,待方天行舟修補得七七八八,咱們應該駛向何方。仗還在打,敵人還會來。天覆春死,國之銳甲。這么多人遠征星海,軍神付我以重任,我不能不多做計較。”

  “至于朔方伯——”

  重玄勝慵懶地躺靠下去,仿佛已將疲憊的心思,陷入肉海:“我祝他好運。”

  神霄戰爭正轟轟烈烈,門開之前喧囂一時的武安城,這時節反倒有些冷清。

  武安城和南天城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固城相對,平時常有交鋒的武南戰場,這時倒只風卷殘葉,一桿旌旗也無。

  大家都明白,更重要的戰爭在哪里發生。

  武安城的城樓上,兵甲如林。

  城內的街道早已肅清,但這時走來一個步履緩慢的人。

  他穿著一件簡單的長衫,很普通,但很干凈。

  五官算是英俊的,只有些許風霜做點綴。

  你知道他走了很遠的路,找過了很多地方,才來到這里。

  他的長發是靜態的,用一根明黃色的發帶,在中段簡單地束攏了一下,而后垂向地面。

  一步,兩步。

  布鞋踏過實地,并不發出聲音。

  精心修葺過的平整大路,足可容八馬并行。作為邊關城市,只要號角吹起,戰鼓擂響,戰車便能自此轟隆而遠。

  而今只行著他一人。

  他的步子很慢,甚至是…慎重。他應是非常認真地用雙腳丈量了來路,他應該很認真地思考過,下一步應該邁向何方。

  可他的眼神是如此疏離,似乎并不關心這個世界。

  天邊有云,墻上有血,甲胄流轉著天光,勁弩上弦,有嘣嘣嘣的聲音。

  他獨自在空蕩蕩的街上走。

  奇怪的是,所有人都看不到他。

  包括城中巡邏的隊伍,甚至也包括武安城頭…那位武勛赫赫的英勇伯。

  作為沙場宿將,常年在妖界戰斗的實權伯爵…英勇伯鮑珩相當負責。

  其秉承了鮑易一貫的掌軍風格,七日大訓,三日小訓,從不缺席。整座武安城的軍防種種,都是他親自布置。

  在戰爭期間尤其不肯懈怠,每日親巡城防,時刻查漏補缺。

  所有被他目光掠及的將士,無不昂首挺胸,展現自己為這場戰爭所做的準備。

  其如猛虎巡山,目光掃過場內城外,在這名長發男子身邊掠過,亦渾然無所覺。

  可眼神疏冷的男子,卻站定了,仰起頭來。

  金陽之下似有一縷風吹過。

  疏冷男子的發帶輕輕揚起。

  然后波光粼粼,隱有流水之聲。

  仿佛有一條濁黃色的河流包裹了鮑珩,他卻一無所覺。

  立于長街的男人,透過這流水,仰看鮑珩。

  他看向鮑珩卻只看著鮑珩的眼睛。

  目光是有重量的。

  目光當然也有痕跡。

  鮑珩曾經立在城樓眺望的遠處,是他的視線…那時候走過的路。

  這條路,通往城外那座無名的荒山——

  東天師宋淮記得那兩人的名字,說要予以紀念,還取了個名字叫“文槐山”,不過神霄戰爭驟發一時,碑刻還未來得及立上。

  那一刻城樓飄揚的旗幟,那一個荒山上登神的瞬間。

  濁黃色的河流里,泛起一陣陣細密的漣漪。在時間和空間意義上的一切細節,都被水紋放大,也在這水流之外被注視。

  一霎風吹過,旗卷更無痕。

  鮑珩還按劍巡城,在城樓上大步地走。他大聲呼喝,威武宣揚,渾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

  獨立于長街的男人,只是抿了抿唇。

  “我找到你了。”他說。

  他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并不以此為激動的理由。

  因為他一直都知道。

  這一天早晚會來臨。

  但還是…太晚了。

  武安城外荒山,不夠強大的文永,和寂寂無名的穆青槐,竟然恰巧撞破獼知本的神霄之謀。

  懷揣著人魔至暗神龕的文永,明明還欠缺積累,竟然恰巧登神,躍于妖界神海之中。

  這驚人的巧合迎來了遙遠的注視。

  “眾里尋他”的王長吉,一路找到這里。

  當然是解釋得過去的,人魔留下的神龕,難免有些詭異,憑借文永不能自控。如東天師宋淮,如當時齊聚戰場的那些絕巔,甚至差點被打破計劃的獼知本自己,都沒有太過注意這件事。

  只視作一個突發的意外,命運的偶然。

  但王長吉卻知道,世上還有一尊被忽略了的神祇。

  即便所有人都淡忘,都忽略,他也還會記得。

  世界上最了解白骨的人,并不是祂那些幽冥世界里的老朋友。

  而是從小就與祂對視,此后人生幾十年,一直在尋找祂的那個人。

  祂竟忘了。

  超凡意義上的古老星穹,觀照諸天萬界。

  從這個角度來說,諸天萬界生靈,仰頭看到的都是同一片星空。

  當然不同世界沐浴的星光有多有少…有孤星獨照的如森海源界,也有被徹底鎖死,接觸不到星空的妖界。

  超凡修士們把自己的星光圣樓立在古老星穹,為對應的星辰增添光耀,偶爾也神游星空,探秘無限宇宙。強一些的于星樓述道,光壓一時,儼然也是一顆星辰。

  當星辰被隔絕,古老星穹是一片未知的暗影,諸國星占高手只能謹慎地用自己的方式探索。

  而這真相昭明與人族正面應對之間的距離,就是諸天聯軍對星占者的獵殺時間。

  在星占誕生以來的絕大部分時間里,人族的占星修士都在星穹占據絕對優勢。

  這也意味著,他們是星穹中閃耀的那一個。

  因此也得到更多注視,更容易成為目標。

  阮泅就是這么死的。

  處處被針對,處處被限制。驕命是以對位壓制的姿態出手。

  靈冥皇主無支恙拿到七彩斑斕的心念圓球時,正駕馭著監天臺在星穹飛撤。

  此刻監天臺里安置了兩支軍隊,分別是淵吉的三叉神鋒,和神魔君的九貔魔軍。

  素稱悍勇的三叉神鋒,此刻士氣跌落到谷底,放眼過去,一片沮喪的臉。也就是憑著往日操訓的本能,還維持著基本的陣型。

  倒是九貔魔軍…整體仍是肅殺冷酷,隨時可以拉出去進行下一場戰爭。

  此戰聯軍痛失三位絕巔,被完整殲滅了一支強軍,曾經呼嘯滄海的神溟飛騎,只剩尚還留在天禧海域的幾支小隊。

  舉目望之,即便尊為皇主,高上絕巔,仍難掩眸中哀色。

  他自己麾下的的冥河水師,在旗孝謙的統御下,正馳騁于“西極福海”。但縱使剛剛還帶著兵,也無法挽救剛才那場戰爭。

  “鮑玄鏡…”

  無支恙啃噬著這個名字。

  “把齊國朔方伯是白骨邪神降世身的消息放出去吧。”

  他平靜地交托著報復的手段,但心中明白這樣做已經失去意義。

  鮑玄鏡已經用這場人族的大勝,交出了他的投名狀。此戰之后,必然一飛沖天,得到齊國的重點栽培。

  只要齊國愿意為其遮掩,哪怕他們能夠召出鮑玄鏡降世的過程,放進留影石里讓人看,也改變不了什么。

  “至于這億萬份的心念…”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圓球。曾經交鋒過的對手,現在以孱弱但復雜的形式存在,給他留下了最后一道考題。

  無支恙隨手將其丟進虛空。任流光飛散,星星點點。

  “沒什么好分析的了。驕命既然失手放走了阮泅的信,無論他送走的是什么,都應該當做星穹情報已經被人族探知處理。”

  “我們無法盡知他的隱喻和默契,不可以過于樂觀。”

  “告訴狩星者。還沒有找到合適機會的,就不要出手了。保留手段,等待下一場變化。”

  無支恙光頭上的詭異花紋,仍在扭曲、攀爬,這過程十分緩慢,但也即將匯聚顱頂,鋪滿整個腦袋。

  想了想,他又下令:“整軍!盡快調整狀態,做好戰爭準備。”

  “古老星穹大戰在即,敵方目光必被牽引…我們該去問候應江鴻了。”

  就在這時,他警覺抬頭,透過巨大骨球堡壘的舷窗,看到一圈又一圈的時空漣漪,擾亂了虛空黯沉的秩序。在那漩渦般的波紋中心,一只拳頭越來越近。

  “敵襲!!!”

  無支恙的光頭一時爬滿幽光,他在滄海創造屬于海族的地府世界,為那些無處可歸的海靈,建立靈冥海域。

  其所締結的“靈冥之力”,合星占與幽冥為一體,擁有超乎想象的力量。

  此刻擴張于監天臺外,結成一只幽光流轉的巨掌,直迎那兀至的拳頭。

  他更當場以心念啟動了監天臺的終極戰爭姿態,在咔咔的聲響中,使這座以觀測為主的戰爭造物,化作一尊高巨的披甲海將,屹立在宇宙虛空。

  而后被一拳壓下!

  指虎覆軍殺將,來者大齊軍神。

  凡闕天境的那場戰爭還沒有結束,他竟然追到了這里來!

  所謂靈冥巨掌,如被強弩貫穿的縞素。轉化戰爭姿態的監天海將,也在拳頭下哀鳴。

  三個巨大的海洋漩渦,出現在監天海將身側。

  此身遽投其間,開啟了新一輪的宇宙逃亡。

  自身狀態完整,手中兩支大軍,還駕馭著監天臺…無支恙并不畏懼同姜夢熊交手,但是追兵難道只有一路?

  宇宙渺渺,拳套指虎的姜夢熊,身上兵煞凝練,如一滴滴鐵汁澆落,在虛空灼出暗紅色的痕。

  只瞧了那幾個漩渦一眼,便遽而抬身,拳破時空。

  他欲往古老星穹,但不先往星穹去,而是先以“勇追窮寇、斬盡殺絕”的姿態,追擊駕馭監天臺的靈冥皇主…再從容奔赴。

  去古老星穹的路并不難走,如姜夢熊這般的存在,他的星樓也差不多是宇宙星辰。

  難的是先前未知的黑暗狀態——總不能以身試伏,用生死探索虛實。

  阮泅的情報傳出來了,人族的反攻也就開始了。

  名為覆軍的那一只指虎,生生地碾碎了時空,姜夢熊像是撞破一面黏連的碎瓷墻,橫渡過茫茫宇宙,就這樣出現在超凡意義的古老星穹中,拳碎重重阻截,直至撞到了一面黃銅色澤的高墻。

  發出了一聲悠遠的響。

  好似敲鐘般。

  果是乞活如是缽!

  此是一方明黃璨然的虛空世界,天地諸方都以黃銅為盡頭。

  上無窮,下無窮,唯有以打破極限的力量,轟擊乞活如是缽的本體,才能觸碰邊界。

  數之不盡的星辰,正在這片虛空靜懸。

  星光輝耀,令此世璨若流金。

  而在虛空無限高處,正有六顆星辰高舉,躍于群星之上。

  以星辰為底座,已然拔起六尊巍峨的星君虛像,巋然如天柱一般。

  從這個角度來看,倒看不出朽星衰意。反倒是浩瀚磅礴,雄姿萬丈,有蓋壓群星的風采。

  星君星辰一體,的確金碧輝煌。

  姜夢熊沒什么表情地抬眼——

  在六尊星君更高處,璀璨星云所托舉,果然有一尊身披星空冕服的身影。

  曾經惶惶如喪家犬的長生君,此刻高舉帝座,凌駕群星,正以無上的姿態,向無限高處飛升。

  煌煌烈烈,群星來朝。

  古往今來星海第一尊,南斗殿世世代代從未真正履足的高度!

  “當初在南夏戰場,算你跑得快。”

  姜夢熊說著便往那處走:“今日不會再跑吧…長生君?”

  “施主請留步。”

  洪聲蕩于寰宇,佛號似徹星穹。

  有一個面容蒼老,有幾分枯瘦的和尚,披掛著綴滿補丁的袈裟,走在六尊星君之下。

  他的站位如此之低,可氣息無邊無際,給人的感覺,比至高處正在躍升無上的那位至尊星帝…還要更高大!

  “貧僧古難山…無染臥山。”

  他很有禮貌,眼睛略顯渾濁,而聲音謙卑:“請施主論禪。”

  “論什么禪?”

  虛空之中,飄來清云一朵。

  云上立著纖眉亮眼的俊秀道人。

  他瞧來實在是年輕,卻正正好地飄在古難山執教圣者面前,輕描淡寫地一抬手,地分五行,天分陰陽,虛空造物,無端長出一座青山。

  山上有石,刻字兩行,曰“太上彌羅,妙有玄真”。

  他招了招手,便將身形還有些佝僂的和尚,召到山上來。笑著說:“老和尚…禪也是道。”

  無染臥山并不反抗,落在山上與他相對,只道了聲…“善哉!”

  姜夢熊繼續往上走。

  面前又有一尊黑色的巨佛,盤坐虛空,普照寰宇。

  群星繞此巨佛,光影虛實不定。

  巨佛的眼眸像是兩座正在毀滅中的世界,在末世的哀意里,慈悲的禪念仍然蕩漾不休。

  “公欲渡河?”

  他的聲音似千萬個聲音重迭,反反復復地回響:“黑蓮寺渡世彌因——今日為君擺渡。”

  但聲還未落,他的聲音和他的眼眸,就都靜止。

  黑色的巨大佛身,不知如何,印入一張畫卷中。

  畫卷中還有一位風姿絕世的女子,雖著緇衣,容色傾城。

  她也略略地垂著眼睛:“和尚若是慈悲,便先度化了貧尼罷!這苦海無邊,我已不能忍受。”

  緣空師太未展顏,已卷黑蓮入畫中。

  臨淄方面的反應,和姜夢熊同時抵達!

  對于這一切,長生君只是靜默地垂視。

  他在六尊星君全心全意地托舉下,第一次真正感受到“無上”的神韻。

  多少年夢中不見,許多回生死苦尋!

  曾經遙不可及的強者,他現在也不過是掠過一眼,漫不經心。

  滿心滿眼,不過二字——

  “永恒”。

  正在此時,正應此心。

  有一個聲音響起來,帶著幾分輕視,幾分譏誚——

  “要是玩夠了…就下來吧?”

  說話的人,是一尊貴不可言的大和尚。手上盤著念珠,頭上燙著戒疤,眼中還帶著笑,一片慈祥表情,但怎么看怎么讓人想跪下。

  他笑著說:“在貧僧面前登基成帝,好像不夠禮貌。”

  須彌山永恒禪師!

  曾經的南極長生帝君,被他削去帝號,變成了長生君。

  曾經的南斗殿殿主,被他掃滅南斗殿,淪為了孤家寡人。

  隕仙林中,正是在他面前,長生君搖尾乞憐,為王前驅,勇斗無名者!

  茫茫虛空群星動。

  那群星之上的至尊存在,第一次有所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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