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飄飄灑灑的光雨中,燕春回低頭看著停在自己心口的劍,明白一切已經結束。一時悵然若失,卻又微笑著…露出幸福懷緬的表情。
劍君醉酒,忘我邀月,飛劍星河…許多驚世風景歷歷而過,像是說有些遺憾,能夠追回。
神通,雁南飛。
回退因果。
光雨的確驟停,倒轉,他的身體仿佛因光聚成,迅速成型——
可是又潰散!
流光飛雨,遙路無期。
姜望登圣的那一刻,因果太過強大,舉世注之,劍擔一世…這種因果,他推不回去!
或即推回因果…仍然勢不可擋,仍舊天不遂愿。
其實已知如此,但多少還是要掙扎一下。對燕春回這樣執心千載的人來說,見了棺材也不肯掉淚,在棺材板里敲出幾聲悶響來,才算最后的道別。
最后他露出釋然的笑,踩在流光一瞬的飛劍上,看著姜望:“我之道猶未及,君之道仍高遠,想問今日黃河,欲立何言?”
他的頭頂是越來越遠的星空,是漸而虛幻的月亮。
他的夢是水中月,他的人是水中影。
他的目光也仿佛從星穹落到了人間,第一次有了煙火可親的感覺。
這當然不是他的溫柔。
“這是將死之人的好奇心,或能算臨別之意…”他說道:“姜君若是覺得沒有必要,可以不用言語。”
姜望提著劍,停在燕春回心口的長劍,仿佛兩位求道者最后的橋梁。
他也最后感受這位舊時代的劍客,感受那永不回頭的心。
他說道:“還是無回谷外舊言語。”忘我人魔今伏誅,無回谷已蕩平,谷外劍碑誠可移去。
但無回谷之事,掃蕩人魔之意,卻不會就這樣停止。
燕春回笑了起來:“姜君的劍圍,不止無回谷外一地…已經囊括天下了嗎?”
燕春回想知道他為什么會輸,為什么會死,又或許他已經得到答案。
姜望慢慢地說道:“天行有常,日月有序。就如這漫天星光,我的劍也只是其中一種。”
“肆意為惡者,不可以走在白日之下!”
那座劍碑上銘語,燕春回復誦了一遍,此刻以一種他我的角度,回看這鎮壓無回谷的恒言,竟有一種別樣的感受。
那時只覺光陰追,歲月緊,萬事難從頭,一心只想往前走。現在回看,竟覺得無回谷里曬過的太陽,并不溫暖,因為他從來沒有真的享受過。
“這‘白日之下’…”他笑著道:“君即白日,代天而行?”
“不敢比日月。”姜望立身坦然:“但肆意為惡譬如人魔者———”
“聞我之名,當避其道。”
“逢我之劍,當敬其首。”
其實最早的楓林五俠,初出茅廬的少年,所求不就是如此嗎?想要用手中劍,懲惡揚善,蕩盡世間不平事。
那時候他覺得自己會是緝刑司里最正義最厲害的姜執司。
那時候哪里會知道,就連天下緝刑司總長歐陽頡,都做不到蕩盡不平事,也不能什么惡都鏟除呢?噢,還被神俠闖進門去,堂而皇之地鎖在正衙,看滿殿執司人來人往,直到中央逃禪,才被發現。
那時候大哥想做一個鎮長,保護一鎮百姓,使之安居樂業;二哥想要沖鋒陷陣,揚鞭躍馬,保家衛國…
后來他們都長大了。
“姜君志存高遠,那是比我所眺望之地…更遙遠的星漢。”燕春回的眼神有些羨慕,又有一些嘆息:“但姜君可知,世間有善必有惡?惡是除之不盡的。萬古以來,孽海滔滔,不為圣賢絕。”
姜望道:“誠知有善必有惡,生者無以盡,惡者不能絕。”“然乾坤朗照,當有清濁。歲月如流,豈無明暗。”
“懲惡揚善,大光人間,此先賢德法之教也。”
“為善者但行其心,為惡者當有所忌!”
他的眸光掠過燕春回,輕輕一挑,似是挑起了一座山。他的眸光落下來,便有一座劍刻的石碑,從天而降。
轟隆隆!
無盡夜幕,萬里雷光。
似乎天有隙,這雷光纏繞的劍刻之碑,便像是一座山,像一柄巨大的劍…似握持于神人之手,賴以拄人間!
就這樣撞開了天穹,撕破了夜幕,立為塵世之山,矗立在觀河臺前!
雷光遽耀,照出那一列刻字。仍然筆畫銳利,仍然劍氣縱橫,仍是當初言語。
一目移山,一言永鐫。
姜望道:“今以此鳴,一復鳴之!”
碑石自有言,言于萬萬年。
“使天下肆意為惡者有其忌嗎…”公孫不害獨臂而仗劍,回身仰望,不由慨然:“大善!”
燕春回之身已似浮光,散而無幾。他問道:“若白日不照?”
姜望寧然:“我心照之。”
“若天意不行?”
“我劍行之。”
燕春回大悵!
他看到的眼前并不是姜望,而是恍惚風華正茂的曾經。誰人不曾年少?
終究三千年枯老!
“千年孤意,恨行人間。逢君此道,不勝歡欣!”他慨聲道:“我輩劍客,為劍而生,鳴劍而死,可謂壯矣!”
冷月高懸,雖恍惚如在水中。
但月中又有飛影過,卻是雁形。
燕春回再啟雁南飛!
他腳下的劍光一橫而走。
他的身形潰散在光中。
席卷神陸的夜幕,終究一席卷去。今夜燦爛的繁星,雖然遙遠,卻還是匯成星河,最后一次為燕春回奔流。
人們抬頭望見——
星河經天,便如一劍。
千萬顆星子的同頻閃爍,好像顛倒了人間。
劍起于觀河臺,劍落在苦海崖,燕春回這一劍,竟 然直接殺進了紅塵之門!
自暮鼓書院移學海鎮禍水,此處倒是比從前熱鬧了許多…畢竟書山還為儒家共尊,現世顯學的影響力,遠非血河宗能比。又有正在生長的蓮華圣界,讓來此歷練的修行者,更多幾分安全感。
即便號稱“天下第一盛事”的黃河之會,正在觀河臺演至絕巔,也有人勤勤懇懇,埋頭為自己修業,并不關心天下事。
這一時許多尚在禍水掃蕩惡觀的修士,抬頭都驚見 從未有過星光的無根世界,竟然群星漫天!
燕春回的聲音,響徹此處。“劍舉孽海,誠為斯言。”
“忘我飛劍,今日別天涯!”
千顆星,萬顆星,帶起長長的尾焰,傾落禍水,激起浪濤無盡。
瞬間殺死了無以計數的惡觀,蕩濁水萬頃,將玉帶海又拓寬了幾重。
“狂徒!”
被公孫不害強殺吳預而趕回禍水的澹臺文殊,只能徒然對這散去的星光大怒。
畢竟祂縱是孽海超脫,壽至永恒,又如何能驚到一個死人?
菩提惡祖沒有聲音,唯有濁水深處,那恐怖的樹影,似在蔓延。
禍水其實是安靜的,只有混元邪仙的哭聲和笑聲,隱約幽咽。
孽海三兇這樣的存在,并不會被燕春回這一劍傷到。
所以對很多人來說,這一劍或許并沒有什么意義。
但燕春回選擇將這一劍留在這里,又意義很多。
它代表飛劍時代的最后一劍,是對孽海出。
而不是…對著姜望。
孤月終隱,星海固遙。
點點微光,落在姜望的劍鋒上,他將長劍倒轉,歸入鞘中…
一聲劍鳴作雷鳴。雷光萬里,一霎照亮了天空…光照竟恒,于是神陸復晝。
夜色不復見,而天光照石刻。千萬年不改的觀河臺,從此有了一座如山的碑刻。
自此以后登臺望長河者,必先見此碑,先念此言。
在姜望劍斬星河前,這是大僭越。在他魁絕巔后,這不過是一份小小的決心。
黃河主裁留一句話在觀河臺,再合理不過。
看著那石碑山上的鐵畫銀鉤,葉青雨忽然就想起…凌霄秘境那座小樓里,書架上的刻字——
“吾生有涯,乘槎而上星漢者,豈得復見朝露!”
也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星空。
燕春回的蓬萊無期,是飛劍窮途。
葉凌霄的星漢遙遙,是不得復見。
而姜望所仰望所渴求的燦爛星空,是什么呢?
他曾見———所有矢志改變世界的少年,都被世界改變了!
他也看見——一些發誓要改變世界的人,只是把這個世界,從一種糟糕的處境,推到另一種更糟糕的處境。
他也明白這世界很多人都在好好地生活。或許并不 需要誰來干涉。
他不斷地自我審視,不斷學習,不斷地修行,審慎地對待前路,終于可以在今天說———這個世界需要做出改變。
人不可以再被煉成丹,人不能用來養烏龜,人魔不可以安坐無回谷…
人同此心,無非是,“但行好事,須忌惡行。”
便從觀河臺前,這座永矗的劍刻石碑開始。
恒為斯言!無限制生死場已終篇。這是黃河之會開辦以來層次最高的一場戰斗,無論是作為飛劍時代的絕唱,還是作為蕩魔天君的登圣之局,都必將銘于史冊。
這也是有史以來,第一場為天下共賞的絕巔之戲,登圣之戰。日夜之變,無非劍出劍歸,這一戰所造成的深遠影響,或許要到很多年后,才能夠完全體現。
但此刻,觀河臺上,響起潮涌一般的喝彩聲!
無論選手、觀眾,都在歡呼本場裁判的勝利。
而他贏的,何止是這一場,何止是燕春回?
左囂至此才松一口氣,將掌中焰球,推回天門。
恰逢天光放晝,像是把太陽放回了高天。
他有些滿意地看了看姜望,才把目光轉到臺下的斗昭身上:“看到你沒有事情,老夫就放心了。”
斗昭笑著拱了拱手:“多謝公爺關心!下回咱去府里吃飯,不要叫無關人等。”
雖然很多人說他沒有禮貌,但在左老國公面前,他向來還是很有世家風采的,畢竟沒有翻出白眼來。
左囂拿手指了指他,什么也沒說,自推焰門而去。
終究守衛天門有責,雖則臨時找人代了班,畢竟價格高昂。即便左氏豪富,他也不想當冤大頭被反復痛宰。
能省一點是一點,光殊馬上成婚了,花用的地方多了去…說起來姜望什么時候?
“今舉黃河,不以黃河登圣。”洪君琰撫掌而贊:“其力自成,拔劍自證!可謂壯矣!”
魏玄徹張口本欲言,一時被搶了先,不由微微側眸。
洪大哥還是太領先了…
您倒是先把人家的黃河道果放開呢?
“不曾布道天下,不曾著書萬代,不敢言圣名。”姜望淡然道:“但超脫之下,以力魁者,或有我名。”
洪君琰只是輕輕一拂大袖,融冰化雪,那遲緩于時光的內府魁決,便又回到了現序的時光里。鮑玄鏡還在和宮維章激烈大戰,心中煎熬,難以言說。
希望姜先生贏,但不希望姜先生贏得這樣徹底。而來自幽冥的老東西暮扶搖在監督這一戰,這真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但凡有一點過去的影子,都不免被看出來!
“姜君!”
雙方已經相知按劍,洪君琰自然再叫不出那聲姜老弟。
更準確地說…是姜望再也不會受那一聲。
他頗為認真地道:“先前朕與你商論,要幫你找出神俠來,此刻卻是有了幾分眉目…”
雙手輕按扶手,他真是個端嚴的帝王!
就這樣看著姜望:“可要一聽?”
可惜姜望不再配合他了,只淡聲道:“陛下也看到我是怎樣走路。您攔與不攔,說與不說,并不會改變我的方向,料想也不會改變我的結果。”
當白日碑矗于觀河臺,立為天下言,那些陰溝里的 老鼠,早晚沒有立足之地,盡都歸于陰溝。
他已經不需要心心念念地去尋找誰了。
只要繼續往前走,終有一日,照徹人間。此為堂皇之道,大勢所行。
時間是他的朋友,歲月是他的武器!
所以沒有條件,不談交換…你愛說不說。
但現在是洪君琰需要證明自己!
雪原的皇帝眸光深邃:“姜君求道之心,真如鐵!”
姜望平靜地看著他:“或許一場戰斗,不足立名。非三論生死,不足陳道。”
這又是一個意料外的回應,洪君琰定了一下:“哪三論?”
“我準備好了三論,只不知有誰會來。”姜望沒有什么殺氣,但銳不可擋:“燕春回是第一論。”
他做好了連打三場無限制生死場的準備!
洪君琰看著他的眼睛,想看看這是否只是狂言————但過往的事例已經無數次證明,姜望言出必行。
或有人來,或無人來。但他是抱著這樣的決心,才喊出那句“魁于絕巔!”
洪君琰沉默良久,說道:“姜君或許已經不需要,但朕還是想為天下、為黃河之會盡一份心。”
他按著扶手,身體微微前傾,造成一種壓迫的勢態:“朕以為…宋皇趙弘意,很有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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