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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一章 諸事在我

  視線在模糊之中漸漸清晰。

  劇匱看清了走到身前的人…意顯眸光清,霧盡眉峰出,是臉上帶笑的明朗少年。

  辰燕尋!

  他好像聽到了心底的一聲嘆息。極年少,極遙遠。

  “先生!那人凌辱百姓,當街觸法,為何不刑責于他?為什么把我拽回來?”

  “那是郡王之子…”

  “先生不是說,法無二門?王子犯法,當與庶民同罪。難道他不避法,法要避他———先生!你做什么去?”

  “我教你的,是真學問。法不是假的,法永遠存在,為人師者,當恒言成書,提劍為證————劇匱,你可知道你為什么叫劇匱?”

  “您說當初撿到我的時候,我家遭了賊,我躲在一個柜子里…”

  “不,我視你為珍,怎會用心草率。匱者,缺也。給你取這個名字,是想告訴你————萬事有缺,人恒填之。你能活下來,是有人為了保護你付出一切。你現在愿意保護別人,替人伸冤,這很好。去三刑宮吧,那里可以實現你的理想。”

  先生的背影,消失在熊熊的烈焰中。

  就如一身朽味的明天子,消失在齊人的鐵蹄下。

  原來光明的人和黑暗的人,告別世界的方式都相同。

  后來他走上了天刑崖,后來他聽到了聲威石,后來他有很多的老師,他成了鐵面無私的“劇真人”…人生真是飛之于彈指啊。也焚之于烈焰。

三刑宮前前后后多少年,法家古往今來多少人,都  為法而行,為法而死。他走到了天刑崖,才知道這一路有多少坎坷泥濘,才明白在這條路上留下的腳印,是多么深刻的故事。

  剛才他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先生。

  盡管他是個從不做任何指望的人,卻也不免…在驟然明亮而又驟然熄滅的光里,感到悵惘。

  而眼前的少年的面容是清晰的。他所失去的規矩線條,被人拆解的道,好像在這張造物的臉上,以另一種方式明確。

  世間自有規矩,但規矩同他想的不同。

  “劇匱,你多大年紀來著?曾經找過你的情報,但我記不得了…六十歲?七十歲?”

  辰燕尋走到面前來看他,臉上帶笑:“白活這么多年嗎?尚不知這個世界是怎樣。”

  權力必然是自私的,是絕對排他的。那些已經把握現世權力的當權者,怎會容許有人來染指?

  主持黃河之會的權柄,不過是個擔責的名頭。龍君失位的場合,太適合一些故事的發生…還真想改變世界啊?

  辰燕尋走到這里來,用了很長時間。懂得把握分寸,是真的吃過教訓。

  難道走到絕巔的人,還可以繼續天真嗎?

  對上姜望或還需要幾分掂量,因為他交游廣闊,人脈遍布天下,有很多力量會支持他。有更多力量雖然不支持他,但也會保證他的安全。對于劇匱這樣一個坐在注定要被輪換的位置上,本身又從來不近人情、刑塔獨坐的人…

  這現實該叫他看清!

  辰燕尋往前走的每一步,都踩著劇匱的神意,碾著他的法,叫他看清那些所謂的規矩,是怎么被踐踏的。

  劇匱仍然站著。神意完整,肢體健全。

  辰燕尋并沒有殺死這位固執的治法真君,清醒的時候,他的劍一直都很有分寸。癡呆的時候…他不在危險的時候癡呆。

  要殺劇匱,太虛閣不可能坐視,公孫不害不可能袖手。即便不顧阻攔,強行將之殺死,也難以面對無窮后患。太虛閣的反應難以預料,三刑宮的反擊必然凌厲。

  分寸就在這里————一個小小的教訓,停在命門前的劍光,是恰到好處的清醒。

  人不能一直活在幻想的世界里。想來所有人都需要一個更清醒的法家真君。

  劍光好像不曾出現過,但清楚地橫在劇匱眼中。

  他明白只要一個眨眼,或者辰燕尋一個動念,忘我之劍就會讓這個世界遺忘他。他明白這縷劍光在等他…等他清醒一點。

  但是他不清醒嗎?

  現實是什么樣的,這個世界是什么樣的…他真的不知道嗎?

  鐵面無私,不近人情。正是看到了太多的所謂世界真相,明白只有公正才是對弱者的溫柔。

  但為什么還有奢望,為什么還會相信。為什么在姜望提出要讓大家一起參與黃河之會時,他板著臉,卻第一個說…“也行”。為什么那么的積極!為何會整夜整夜地在那里研究比賽規則,只希望在照顧諸方利益、獲準諸方認可的情況下,盡可能的讓比賽公平,讓更多的人享有機會?

  只是因為天生做事認真嗎?

  還是因為相信那些所謂的“世界真相”,并不真正代表這個世界?

  只要說一句“我知道了!”

  這一切就結束。

  不會有什么糟糕的事情發生。不會有人給他屈辱。

  他已經修到了這般境界,只要不與人相爭,不擋更強者的路,就沒有危險,不會被誰針對。想要權力,可以擁有很多。只想研究學問,潛心修行,也可以回規天宮。

  他太清醒了。

  所以他始終閉著嘴,也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我教你的,是真學問!”

  他想若是一切結束于此,也就如此。他想他對得起這個“法”字,對得起法家的宣稱————以身傳道,遂有法傳。

  閉上眼睛應該是劍光絕命,劍氣橫天…應是無窮又無邊,永恒的黑暗。

  可是他的世界并沒有完全地沉下去,他看到的風景不同于想象。

  的確有黑暗,但他似乎看到焰光。那縷不屈的、燃燒的火焰,燒死了他的先生、和那位明國郡王之子的火焰,才是他這一生,可以稱之為永恒的留念。原來年少的火。從未熄滅…嗎?

  他猛地睜開眼睛,看到一個非常熟悉的背影,站在他身前。

  熟悉而又有些陌生。

  這人穿著一身非常尊貴又很見威嚴的天君袍,但并沒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質。長發簪青玉,懸腰如金梁,過于的挺拔了。像一座永遠不會倒塌的…絕高之山。

  他的身形并不過分高挑,但在劇匱的規矩棋盤里,在劇匱的視野中,卻近乎無限地拔起。

  此山…柱于天傾時。

  而人們看到,通過太虛幻境、通過天幕轉映,看到沉默了許久的鎮河真君,只是一個抬步,便走進絕巔之籠,涉足真君戰場。

  內府場的半決賽高潮迭起,但觀眾視線都不自覺地偏轉。

  正在解說內府半決賽的呼延敬玄,嘴里也只剩“嗯,啊,宮希晏這個招式,啊,是宮維章,咱們再看看,認真看,啊…”

  無人在意。

  鎮河真君和劇匱站成平行的兩條線,身形在劇匱之右前,不過半步遠。

  他的左手握成拳頭,懸停在劇匱的兩眼之前,劇匱所見的黑暗和焰光,大約都來于此。

  或者令人安心的是,長相思還在劍鞘里,劍還掛在他的腰上。

  他的右手只是靜垂著,五指絕不凌厲地舒張,這似乎是一個溫柔的信號。他的眼神也很平靜,只是平靜地看著辰燕尋——

  “你以為,這個世界是什么樣?”

  他的聲音幾無波瀾。

  這問題也大約沒有殺氣。

  他懸停在劇匱面前的拳頭,慢慢地張開…這時候人們可以看到,一縷自無生有、變幻不斷的劍光,在他的掌心,如游魚般跳躍。

  他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張開五指,像綻開一朵倒扣的花。可掌心的力量卻向內陷,就這樣一點一點地…將這縷劍光捏碎了。

  不知何時,辰燕尋已經退出了很遠。

  但姜望的問題,他無法避開。

  “鎮河真君是屢次打破修行記錄的蓋世天驕,乃時代之子,人道旗幟…”少年面貌的辰燕尋,明朗地笑著:“這個世界是什么樣的,您不應該問我啊!”

  姜望卻不陪他笑,只道:“我以為你很喜歡這個問題。”

  辰燕尋笑不過去,便嚴肅地對待這個問題,做出思考狀:“強者擔責,德者治世。我認為這個世界應該是這樣的。最美好的情況,已經在先賢的理想里構建————國家體制大興人族,人道洪流滾滾向前。有朝一日出現一個德才兼備之君,一匡六合,安定天下,使人道永昌。那就是冠蓋古今的盛世了。”

  他看起來非常的誠懇:“這是我的一點淺見,或有不足之處,還請指證。”

  姜望看著他:“但你剛剛要教我們劇先生的時候,好像不打算這么講。”

  ‘我們劇先生’…要不要這樣親近呢?不過當了一段時間的同僚,何至于有這么深的羈絆。

  而且還是看著你退閣,對你并沒有全意支持的“前同僚”。

  辰燕尋發現他好像錯估了劇匱在姜望心中的位置,又或者姜望不止是為劇匱而出手。若是前者,說明他需要調整對待劇匱的態度,若是后者,則代表問題要更復雜一些…

  “姜君對我誤解何其深!”辰燕尋慨聲長嘆:“我很尊重劇先生的品德,但疑惑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我只是想跟劇先生說,時代已經證明,國家體制是最好的現在,也是更長遠的未來,我們應該對諸國正朔保持尊重。”

  “今日文相沒有責我,玳山王沒有責我,公孫宗師也給我從頭再來的機會,他卻鎖地而欲鎖身,權自何來,所為何事?”

  “我本著與人為善的心情,希望他不要拘泥于自身之法,而要看到國家之法,天下之法。終究太虛閣沒有治世的權柄,如今列國在座,豈有他執法劍?”

  “法是枷鎖,也是利刃,當謹慎用之,不可傷人傷己。”

  說到這里,他的視線從姜望身上挪開,落到了其人背后的劇匱身上。

  “劇真君————聽我一言!”

  辰燕尋深深一禮:“剛才被迫還手,若有失禮之處,我向您致歉。這里是天下臺,非私斗之處。您就算對我有再多不滿,也可以改天私下去解決…莫要牽連旁人,影響了比賽。”

  平心而論,辰燕尋很擅長給人遞臺階。

  他會把梯子放到你舒服的地方,讓你不為難地走下去。你若不想扶著梯子下樓…會摔得很疼。

  劇匱當然可以堅持,他也的確做好了以身殉法的準備。但現在姜望把他救下來了,使他免于屈辱。

  說到底。他這所謂的新一代法家宗師,法家這一輩的領軍人物…沒有擋住辰燕尋一劍。那么他繼續堅持他的法,是憑借什么在堅持?是綁架了誰來堅持?

  一句莫要牽連,別影響比賽,簡直是打到了七寸。讓劇匱必須主動和姜望解綁。

  尤其對于劇匱這樣的人來說,綁架別人方能行道,本質上是對他道的否定!

  前番他會拒絕公孫不害的勸阻而獨行,這一刻他會有的決定,也幾是明確的。

  辰燕尋已劍視其道,而意斬其道。

  劇匱雖然傷勢未愈,剛從生死線上走了一遭,在這種關乎道途的拷問前,仍然沒有猶豫:“與他人無關!此是我個人————”

  “劇先生先下去休息吧!”姜望打斷了他,那張開的五指往后一按,便將劇匱送回了臺下坐席。

  “燕春回說得對,以法家而論,三刑宮管不到觀河臺上。以太虛閣而論,黃河之會也不涉及太虛幻境的運行…此事與您無關。”

  他并不回頭,只道:“這臺上的每一條規則,都是您的心血。黃河諸事,累您煩心。”

  這一聲“燕春回”,叫得辰燕尋心下一沉。

  迎著姜望的目光,他綻開最燦爛的笑臉:“姜君,昔日葉閣主在時,曾與我————”

  姜望面無表情:“這是黃河天驕之會,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辰燕尋笑著解釋:“姜君,這件事情應該換個角度看,您說說————”

  “你太老了,不符合黃河之會選拔年輕天驕的標準。你以超乎千年的人壽,絕巔的境界,參與內府之會,也是對其他選手的不公平。你踐踏了這場比賽。”

  “請聽我————”

  “跟法家無關,跟太虛閣無關,也不是哪個國家的法律。我是本屆黃河之會的裁判,我對臺上的所有事情負責。”

  “姜真君,何必————”

  “你的成績被抹掉,整個宋國在本次黃河之會上的成績被抹掉。并且下一屆黃河之會,宋國的參賽名額取消。”

  姜望自說自話,完全不在意他解釋了什么或者辯駁了什么,直接給出最后的裁決結果:“黃河之會結束后,我將往商丘追責。希望宋皇已經準備好交代給我。”

  “至于你————”他淡淡地看著辰燕尋:“你現在就需要給我一個交代。”

  辰燕尋的笑容停止了,他雖壽滿天眷,形出如此燦爛的一具血肉人身,卻再也笑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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