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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九章 賤如草

  恨或許并非一種情緒,而是一種痛覺!

  在極致的痛楚中,誕生極致的恨意。痛恨悲劇的突然發生,痛恨這突然降臨于蘇家的不幸,痛恨自己面對危險的恐懼!

  蘇秀行張著嘴,不知何言,抬著手,不知能做什么。他可恥地后退了,而無用的道術只是在他手心里打了個轉兒——

  他像是一個手里只拿著一杯水的人,而眼前他的家已經燃燒在熊熊大火中。

  他知道自己應該做點什么,或許把這杯水潑進去,可是他明白這毫無意義。

  前一刻他還在點評黃河天驕,針砭天下大事,下一刻他就哀喪于自己的家園。

  別說還能做點什么,在這不斷擴張的光束力量前,他就連逃離危險繼續自己的痛恨都不行————因為他也被光追及!

  視野之中一片茫茫的白,他幾乎以為那就是源海的顏色。

  但有一角道袍,于此時飄落他眼前。

  這是白底黑線的棋格道袍,像是一張他根本沒有資格接觸的棋盤,劈頭蓋臉地砸到了他的身上…讓他懵懂呆滯的同時,卻也將那橫掃整個蘇家新宅的天光給兜住了。

  道袍飄落下來是一個修長背影。

蘇秀行看到了一支自這背影延伸出來的淡黃泛綠的繡色銅質劍鞘,視線再往前…飄卷道袍里隱  現的一只清瘦的手,按著黑白兩色的兩儀木質劍柄。

  他的呼吸窒住。

  他從來是個懂得觀察細節的人。

  作為地獄無門里負責對外情報、諸方聯絡以及任務接取的冥河艄公,對于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的認知,是這份工作的基本功。

  如何不識方外?

  來者是蓬萊島高修,中央帝國玄真,

  太乙陳算!

  不久前才在《靈寶玉冊》上敕此道號,將以“太乙真人”的尊名,廣為道脈所敬。他竟然出現在衛國交衡郡,出現在無名小卒蘇秀行正在毀滅的家中。

  “冥河艄公?地獄無門的人?”在那茫茫的白光中,陳算側回半眸,挑眉而問。

  在生死關頭,蘇秀行下意識啟用了秦廣王所傳的冥河咒術。也因此暴露了他豐富的工作履歷。

  陳算一眼就看破。

  此聲一出,蘇秀行悚然一驚。接著便是恨。

  多年來行于生死、久經追殺的經驗,讓他在這個瞬間將一切都聯系起來——

  他的事暴露了!

  他作為地獄無門的余孽,被來自中央帝國的正義真人親手緝拿問罪,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在加入地獄無門,甚至更早之前,加入那個陽  國天下樓的時候,他就已經準備好了迎接這一天。平庸的小國人物,沒有別的出路,把腦袋綁在褲腰帶上生活,哪有一直不掉下來的?

  只是,只是…

  蘇秀行紅著眼睛,恨聲嘶喊:

  “抓我就可以…殺我就行了啊!”

  他攥著匕首,張牙舞爪地撲上去,滿心滿眼的恨焰在張熾:

  “你殺我就好,小蝶是無辜的,院里還有孩————”

  陳算反手就是一巴掌!

  這巴掌干脆利落,直接將蘇秀行整個人扇倒在地。扇得他氣散神虧,意疲身苦。

  他的腦袋撞在地上,發出結結實實的磕頭響。

  在他已經荒草蔓延的心里,敲響危險而令他驚神的鐘。

  “清醒了嗎?”陳算問。蘇秀行翻過身來,指骨攥在地里,尚且低著頭,垂著亂發,聲音沙啞:

  “清醒了。”

  他蘇秀行是無論如何也不配讓陳算親自來抓的。

  說得難聽一點,他是個什么東西?

  陳算絕無可能為他而來,這樣的人物即便是以衛國為目標,懷著當年殷孝恒一般的任務前來,也沒有必要跟他蘇秀行對話。他既不是衛國的高層,也沒有能夠引起對方注意的實力。

  所以反而是陳算救了他嗎?

  他確實是在這棋盤道袍的籠罩范圍里,暫避了那一束天光。

  所以這一切跟陳算無關?

  可堂堂陳算,如此尊貴的天京真人,為什么會來這里,來這個如此貧瘠的鄉下地方…

  “醒了就站起來看。”陳算的聲音說。

  蘇秀行撐著地面爬起來,眼前不再是白茫茫一一目識受的損傷已經恢復,或是本就不嚴重,或是陳算順手幫他醫治,但都不重要了。

  他看到眼前,是一無所有。人物,桌椅,雞犬,整個蘇家新宅就在他眼前…被凌厲地絞碎,盡都光掃一空。

  他衣錦還鄉所建設的一切,他這段時間的榮耀和親情感受…不再擁有。

  不止如此。

  陳算讓他看的不止如此。

  這天光并非單獨落在蘇家新宅這一處。

  而是…蔓延了整個交衡郡,或許不止交衡郡。他眺目遠視,看到的是漫無規律卻隨處可見的!殺人的天光!

  一束一束,有的在長街,有的貫高樓,有的三柱齊弦,有的間隔百里。

  天光如林,哀聲似群鳥飛起。

  人命賤如草。衛國人的人命賤如草!

  蘇秀行搖搖晃晃地站在那里,聽到城中有人在悲號——

  “他們曾經屠掉了野王城!

  “他們…又來了!”

  他們!是誰呢?

  在這個世界里,在這片土地上,“他們”,還能是誰呢?

  如此深刻地鐫在衛人的恐懼里。

  一說起景國伐衛之戰,說起無人提及的野王城之屠,就好像已經很遙遠。

  好像已經過去了一個時代那么久。

  但若是細數石頭上的刻痕,其實也就是三十五年前的事情…

  衛國人不敢回憶,不敢提及,是那種恐懼拉長了時間的感受。

  才過去了三十五年啊!

  怎么敢覺得,這已經是一個和平的時代呢?

  怎么敢回到家鄉,沉湎于安全的假象,你明明是一個在地獄無門里工作過的殺手。

  “可是為什么?”蘇秀行看著面前的背影,仇恨而又痛苦的問:

  “為什么?”

  到底是為什么?

  這么恭順,這么孱弱…已經寂寂無名的衛國!

  國內根本沒有什么成長機會,曾經像他這樣的年輕人,只能背井離鄉去討生活的衛國。

  一個早已經荒蕪了的小國,好不容易沾染了武道德澤,有了一點活出人樣的機會。景國人為什么又來了?!

  “不是我們。”陳算仰看著天空,留給蘇秀行的小半截側臉,異常的嚴肅。

  “這里是中域,這里是曾經被你們屠過的衛國…”蘇秀行涕淚橫流,或者也流下了額血,都混在一起他也分不清,只是反反復復:

  “你怎么證明不是你們?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騙我?”

  “你沒有被我騙的資格。”陳算非常直接地道。

  蘇秀行一時咬死牙關!

  這很殘忍,卻很真實。

  陳算沒有照顧他心情的意思,他觀察著那一束束天光的落點,手上不停地掐訣,快速說道:

“聽著,我應該已經被發現了,對方很快就會找過來一  “對方是誰?”蘇秀行已經千瘡百孔的心,又猛地繃緊。他沒有想到,連陳算這樣的人物,都會表現出這種弱勢方的緊張姿態。

  毀掉蘇家乃至整個交衡郡的,到底是什么樣的存在?

  這種緊張將他的悲傷都壓制了,叫他隱隱的手顫!

  “現在還不知道。”陳算搖了搖頭,語氣莫名:

  “但我很快就會知道了。”

  棋格道袍被風擾動,當代太乙真人按劍往前走:

  “別問東問西了,現在聽我指揮,你有唯一一次做對事情的機會。”

  蘇秀行下意識地跟上。

  “這里的信道已經被徹底鎖死。我會想辦法把你送走————”

  陳算左看右看,不斷掐動手指,似在測算著什么,頓了頓,繼續說道:

  “你要把這里的真相帶出去。”

  蘇秀行抹了一把帶血的淚,緊緊跟著他:

  “真相是什么?”

  “我現在也不知道。等我知道的時候————”陳算回過頭來看著蘇秀行,在這一刻才算是真切地看了蘇秀行一眼,記住了他的樣貌。

  或許他也在想————這人能有什么作用呢?

  他的語氣復雜:

  “或許已經晚了。”陳算說話的同時,就已經抬起手來,恰恰豎掌貼在蘇秀行的心口,只是輕輕一推——

  蘇秀行仰身便倒!

  他只感到一種無可抵御的力量,摧枯拉朽般瓦解了他的所有抵抗。把他往后推,令他往后仰。

  他的身體全無自主,五感全然混淆。

  這一刻他并不覺得恐懼。

  因為陳算若要殺他,沒必要這樣復雜。也因為這一系列連續的變化,已經讓他的感受麻木了!

  他倒在地上,但是并沒有感到堅硬的地面,而像是落到了海里,直線便下墜。

  泥土像水一樣包裹他,眼前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見。

  他感到自己在極速地移動,以某種他暫時不能理解的方式————他明白是陳算送他離開的手段。

  人生好似石沉水,命運就如泥遮眸。

  他不知道終點在那里,他只知道起點是他的家。永遠也回不去,永不能再見的家。

  在這個暫且安全的時刻,在這種“已然逃離”而無法自控的狀態里,他茫然的靜了一陣,才感到巨大的悲傷涌來。

  眼前一幕幕飛逝而過,都是這段時間的笑語歡聲。

  伯父是個話少的倔老頭兒,當初送他遠行,也只是幫忙扛著包裹,不吭聲地陪著他走了十里地。堂妹比小時候要活潑,長成了大姑娘,瞧著文靜,卻是個敢愛敢恨的性格。三姑家的虎子調皮搗蛋,他昨天才繳了這小子的彈弓,讓他罰站…

  離開交衡郡的時候,蘇秀行告訴自己一定要活出個人樣來,這些年他拼了命的往前走,努力鉆營,竭力保全性命終于等到這一日,作為一個殺手,奢侈的“安全退休”了。帶著多年積蓄,榮歸故里。

  可“故里”竟于今日亡。

  他甚至不知道是因為什么!

  弱者沒有資格幸福,甚至沒有本事仇恨。

  蘇秀行咬緊了牙關!眼前忽而光亮。

  蘇秀行發現自己已經從那種眼前一片漆黑的狀態里擺脫,渾身一輕。他終于再次感受到草香、清風和陽光。

  這是一處暫不知名的山谷,陳算不知用什么法子把他送到了這里。

  此去故園…不知多遠。

  巨大的悲傷生出巨大的痛恨。

  蘇秀行滿面是血!

  他跪在地上!

  他低著頭,抬起自己的左手,右手拿著匕首在掌心狠狠劃過!劃出一道見骨的傷口,刀鋒和指骨摩擦出刺耳的響!

  鮮血如注,淋濕泥土。

  “我蘇秀行對這皇天后土發誓!”

  “此心永恨!此仇必雪!”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歸屬于什么勢力。”

  “我一定會找到你,我會拔光你的牙齒,剝下你的人皮,喝掉你的臟血,一口一口吃光你的肉!”

  他要重新組織起地獄無門,他要再走一遍尹觀的路。他要更拼命,更仇恨,他要獲得更多的力量,做更多的事情。

  絕不會絕不會讓小蝶白死。不會讓伯父三姑虎子他們白白地死去。

  他哭著嘶喊:

  “我一定會殺了你…我一定會殺了你!!!”

  這時有個聲音響起來————

  “哦?”

  此聲雖輕如雷驚。剛剛立下血誓的蘇秀行,從朦朧的淚光中,看到一雙停在眼前的靴子————這是一雙黑色的麂絨長靴,樣式沒有什么特別,只是左側邊絨有些黯痕,

  像是磨損過的樣子。

  不知何時有人來了,且來者已經站在他身前!

  而受制于某種未知的力量,他根本不能抬起頭來看,只能跪在那里,低著頭以手撐地。

  他甚至沒資格直視他的仇人!

  “陳”蘇秀行艱難開口:

  “陳”

  此時言似有千鈞,不以崩碎牙齒的勇氣,不能吐出一句。

  “陳算嗎?”陌生的聲音問。

  “他不會放過你們。”————蘇秀行想這么說。這個無用的他已經被敵人按住了,所以只能將仇恨寄托于更有本事的人,但是沒辦法開口。

  但對面的人,好像猜到了他的心聲。嘆息著說:

  “他啊,是個很厲害的人。我都沒想到他能算到這一步,查到這里來,以至于讓他發現了一些關鍵的東西,還差點叫他躲過去。可惜…”

  可惜…什么?

  蘇秀行的意識已經十分沉重,但還在更殘酷地墜落。

  而那個聲音始終是平靜的:

  “你出現在這里,是他借你而逃己。你可以沒有任何作用,可以什么都不知道,我卻不能賭你沒用,賭你不知道。”

  “我在你這里浪費的每一分力量,都會增加他逃脫的可能。”

  “怎么樣,聽起來是不是更恨了?”

  “還是稍得安慰呢?”

  蘇秀行張著嘴想要發出聲音。

  來人卻并不在乎他的回答,只是隨手一掌按下來。

  掌如天覆,命似書翻。

  蘇秀行好像聽到了什么東西破碎的聲音,隱約明白那是他的腦袋。繼而感到自己像是一縷煙———身體和靈魂,都輕飄飄地散去。

  沒有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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