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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禮下庶人,刑上大夫

第2589章禮下庶人,刑上大夫  來者是客,儼然又以此間主人自居。雖至公堂,如履自家庭院。

  他的禮靴踩在地上,踩出了剛好半寸的腳印。

  這可是劇匱構建許久的黑白法界,還有秦至臻煉虛、鐵壁、無衣的加持鞏固!此刻更收縮到極限,本該風雨不入,法不容侵。

  劇匱懸棋不語,只有電光恒照。

  “書山來人,書院本該迎以禮鐘——”湖心亭外,已經消失的那一切里,代表著毀滅的神像,緩緩浮現了輪廓。蒼瞑的聲音道:“奈何世衰如此,無以相敬。”

  “好在天地有聲,風聲雷聲都好。”來者笑道:“大音為樂,樂即是禮。”

  這人說話抑揚頓挫,獨有韻律,十分悅耳。將諸外神像帶來的毀滅氣氛,也沖散了許多。竟似將末世變成樂土,在公堂舒展閑情。

  “禮”也是一種秩序,有別于“法”,在黑白法界之中單獨存在。

  若說太虛閣以劇匱為代表在此升堂,書山便是以此人為代表,在公堂上立了一帳篷,以示自有其序,不受太虛閣的規矩制約。

  他斯文有禮,但“散漫”即是對法的挑釁。

  劇匱慢慢地將那枚黑棋按下,按進天元左上的棋格里,在棋局上令其失位,又像是將它關進了囚籠中。這枚黑棋所代表的意志,洞察范圍便從這張棋盤,縮小到僅剩的這一格。

  一張棋盤有三百二十四個棋格,便有三百二十四個鐵壁囚籠。在這個過程里,黑棋并未掙扎。

  目睹著這一切,代表書山的來客,這時又張開雙手,相當優雅地展現了一套古禮,躬身道:“在下禮,禮恒之。”

  在他躬身的同時,他身后的影子中,一個麻衣布鞋的儒生走了出來。

  同中年人模樣的禮恒之不同,他身上沒有任何配飾,鬢有微霜,面容卻很年輕,甚至有些稚嫩。每一步都走得很重,在地上卻沒有半點痕跡,只是平靜地看著劇匱:“老夫為孝,孝之恒。”

  儒家二老!

  執掌儒宗至寶春秋筆的書山老儒,儒家傳承萬古,真正的底蘊體現。

  他們已經很多年沒有下山了。

  “見過二老。”劇匱道:“恕劇某定矩有責,受規于法,不能起迎。”

  穿戴都很講究的禮恒之,風度翩翩,溫文爾雅:“書院萬古章,春秋此間事。這里好像不應該由太虛閣定矩,況且我記得,太虛閣的權柄,可并沒有延伸到世外。”

  “我們的權柄只牽涉太虛事務。”劇匱嚴肅地坐著:“我們也正因太虛事務而來——太虛閣員鐘玄,失陷此間,音訊全無,老先生既然登堂奉禮,可有良言教我?”

  “太虛閣員的那個名額,不是已經給到龍門書院的照無顏了嗎?”禮恒之回頭看向孝之恒:“書山的通知是否沒有傳達下去?”

  劇匱不等他們自唱自和,徑直道:“太虛閣不是書山下屬的書院,而是諸方公約的組織。書山的確有一份推舉太虛閣員的權利,你們想要用這個名額來推舉誰,你們說了算。但推舉出來的人,是否能夠得到太虛閣認可,太虛閣自己說了算。”

  “太虛閣認可的標準是什么?”禮恒之倒也不惱:“圣人門徒,無懼審視。照無顏如果不行,我們還有其他人選,可以慢慢地換。”

  “照無顏學貫古今,當然沒什么問題。但要等鐘玄確鑿無疑地死掉了,我們才可以再說其它。”劇匱的豎瞳看過去:“二老若是有不同的意見,不妨聚集當初在太虛盟約上蓋印定章的諸方,再來一次太虛會盟。你們盡可以按照你們的想法重新定約,只要盟約明確了你們的權力,將我們八人盡數驅逐也行。”

  真要重啟太虛會盟,太虛閣現在的這些人或許會得到制約…他們儒家卻是一定會被掃地出門!

  誰不知道今天來勤苦書院的這八個人都是些什么角色?

  這些人都是通天的背景,一個個在各自勢力里,都立起了山頭來。雖無太子之名,也都有太子之實了。唯獨一個沒有勢力歸屬的姜鎮河,更是從人間混到地府,處處都能高聲。

  要不然真當他們儒家二老是什么綿軟書生,特意萬里迢迢跑到這里來,只是為了跟一群晚輩溫聲細語地講道理嗎?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禮恒之很自然地忽略了這個提議:“說起來…棋局空置,囚子入籠,劇真君端坐規臺,是在等我們嗎?”

  劇匱看著他,問道:“子先生呢?”

  一旁忍了許久的孝之恒,抖了抖眉毛:“還用不著子先生吧?”

  劇匱沒有應他,他卻自己驟然回身,仰頭望天。

  彼處有明月一輪,懸似明鏡,仿佛映照人心。便在這時候,月鏡之中有一個黑點顯現,那黑點墜下高空,一閃而近…嘭!被五花大綁的勤苦書院院長左丘吾,就這樣摔在了“公堂”上。

  接著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

  天空墜人如潑雨。

  一個又一個的“左丘吾”,左丘吾的所有“時身”,全都從不同的書頁里被擒住,以投槍對靶的姿態丟來。

  這部名為“勤苦書院”的史書,是左丘吾的“著作”,所以他擁有相當高的權柄。

  此書每一頁都是由特定的人選所衍生的歷史片段。不同的故事發生在不同的時空里,所謂“時身”,即是他這個“寫作者”在本作不同時空里的代行,也可以說是字里行間“作者”的意志。

  雖是著史,難免有私。畢竟“春秋注我,我注春秋”。

  況且左丘吾完成這部著作,本就是為了自己的表達。

  而現在,太虛閣眾人來到這部作品里,進入書中世界,將作者的意志全都揪了出來!

  接下來才是抽絲剝繭,攤開最純粹的文字,探尋不受干擾的真相。

  秦至臻便站在棋盤邊,如永恒不朽的高墻。每當有個“左丘吾”丟下來,他身后虛空中,便探出充滿神性的大手,一把抓住,丟進棋格中。簡單高效,配合得行云流水。

  閻羅天子懷抱宇宙,俯瞰眾生:“以投壺之禮,獻見禮先生。”

  禮恒之不言語。

  嗒!嗒!嗒!

  左丘吾之時身似棋子落,可惜每一顆都沒有挨著棋路。

  昔日隔世坐弈的兩位強者,此刻竟成了“獄友”,只是不在同一間“囚室”里,彼此暫時也見不到——當然,左丘吾在被投進棋格囚籠之前,卻是見到了失位的黑棋的,大概能知曉是怎么一回事。

  劇匱這時候才說道:“我們太虛閣打算在這里講點道理…總該人都到齊。心里有什么想法,要論是非曲直,也好鑼對鑼,鼓對鼓,丁是丁,卯是卯。”

  孝之恒正要說話,禮恒之伸手攔住了他。

  這位崇禮者溫吞地笑了笑:“在天下第一書院里升堂,將司馬衡和左丘吾都丟進籠中,為階下之囚…自今日起,整個現世都要重新審視太虛閣了。”

  “太虛閣從建立之日,便受天下審視。”劇匱不為所動:“我循法而行,若有謬失,是我之錯,我自承之。但鐘玄生死未知,此間真相未明,我們必須要多看看。先生…盡量理解。”

  禮恒之笑容不改:“若難以理解呢?”

  劇匱看著他:“也要接受。”

  “既然情況這么不明朗,那是不是還要把我們關起來啊?”孝之恒難抑不滿,森森地問。

  李一低下頭來,隔著涼亭之頂,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這算是你的請求嗎?”

  “放肆!”孝之恒怒不能遏。

  這些個年輕人,才證道真君多少年,安敢如此狂妄?須知絕巔之林,亦有高低。世之極限,也有深淺。

  怎能把他們書山老儒的斯文有禮,視作軟弱退讓?

  “多少年不下山,人間仿佛回到了蠻荒!”孝之恒錯牙厲聲:“禮崩樂壞,無怪乎魔生人心!”

  怒聲起而文氣翻,雷火發而天地改。他的力量不只體現在言語的批判。

  他要重建倫理秩序,修改這黑白法界。他要拆了這公堂,豎起儒家之衣冠。

  他要…他縱身疾退!

  他這邊才剛剛一個起手,還在感受法家真君所制定的秩序,李一的劍已經當面!

  這是世上最快的劍,只要還在現世的范圍里,就不可能快得過它去。

  換而言之…非超脫無以爭先。

  書山上走下來的老儒,也不能例外。

  孝之恒來時是走出禮恒之的影子,退時一步就落到了虛空中。

  可是虛空驟然間塌陷了!

  秦至臻一只手還在接左丘吾的時身,一只手遙對著他,合攏了五指。

  恐怖的向內吞噬的力量,無所不在地糾纏著孝之恒,撕扯著他的道身!他只能挪身再走,憑借無上儒法快哉風,跳到了連空間都不存在的虛無里——可以視為勤苦書院這部史書里,某一頁撕掉之后所形成的空隙。

  歷史被撕掉,時間不存在,空間也被秦至臻毀滅了。

  而茫茫無所有、這個時空片段里已經毀滅的一切里…卻驟然睜開一雙血色的眼睛。

  毀滅之瞳將孝之恒映入了眼簾——

  孝之恒回身欲走,卻只見璨光茫茫。那柄從未離開的劍,撕開了他駕馭的快哉風,撞在了他的身上,將他撞進毀滅之瞳里!

  這場交鋒發生得太快,勝負也體現得太快。

  從始至終禮恒之都不言語。

  劇匱也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禮恒之微微一笑,主動將禮靴抬起,令黑白法界自然地抹掉那半寸腳印。而后才問道:“太虛閣在這里主持公道,論諸方對錯。諸方…果真都到齊了嗎?”

  劇匱古井無波:“左丘吾先生的真身,還凍在意海冰棺里,由姜閣員親自看押。”

  禮恒之‘噢’了一聲:“我說怎么尋不見。”

  又道:“你們的動作太快,下手太果斷,使之兩身分隔,無法巔峰,而后囚子入籠…左丘吾也算是陰溝里翻船了。”

  劇匱淡淡地道:“你把意海說成陰溝,有人會不高興的。”

  禮恒之哈哈一笑:“諸君都是當世豪杰,時代驕子,誰會這樣小氣?”

  劇匱看著他腰間的蒼壁:“先生掌儒家之禮,身上只戴了一枚禮天的玉——那人托我問你,他見過一個配六禮玉的,不知你是否認識。”

  禮恒之沉默片刻,苦笑道:“世間學禮者,只有走到最高處的人,才能眺望許懷璋的背影…祂雖不知我,我豈能不識祂?”

  許懷璋是仙宮時代的仙師,是道門的天師,也是儒家的禮師!

  禮恒之身為儒宗二老,書山上一言九鼎的人物,子先生不出,幾乎就是他和孝之恒做主。他可以說是當世對于“禮”的修行里,最權威的那一個。

  可他的腰間,只能配一枚禮玉。不是他獨愛蒼壁,是他的修行只到這一步。

  許懷璋為仙人定矩,為仙道制禮,使人間有序。學貫道儒,自開仙路。是一個繁盛時代的先啟者,豈是今天只能坐在書山皓首窮經的老儒能比?

  “若有許懷璋的更多消息,不妨略作交流。”劇匱說。

  “未知他和許懷璋,是什么關系?”禮恒之問。

  劇匱看著他,一時有些不知道該說什么:“我自問是古板固執之人,在閣內常覺跟不上時代,總是慢人一步。先生坐在書山上,果真只讀經典,都不低頭看看山下的人間嗎?”

  “當代財神同他同修如意章,咒祖和他共參萬仙章,黎國天子與他分享長壽章…”

  他問:“你說他跟許懷璋是什么關系?”

  禮恒之默然。出于某種特殊原因,他已隔世多年,大略知道一些太虛閣的情報,也是下山前大略掃視的一眼。劇匱所說的,的確是他不知道的。

  他嘆了一聲:“原是當代仙帝!”

  “什么仙帝?”虛空忽然撕開一道天隙來,咕噥聲也從中響起。

  自這天隙之中,走出一個金錯紅的身影。

  身上的金色紅色,已分不清是衣色還是血色。

  他的嘴里咬著天驍刀,血液在刀脊上流動,聲音也因此有些含糊。

  他的右袖空蕩蕩,猶掛武服絲縷的斷臂,就夾在左邊腋下,從創口來看,是被生生撕扯下來,肉芽猶在扭曲。

  左手垂而下張,抓著一顆不斷嘶叫、不斷變幻、張嘴吐出無數生滅字符的腦袋…圣魔的腦袋!

  他的武服還被撕下來好幾條,搓成了一條繩子,就綁在他的腰上。繩子勒得有點緊,更兼武服殘破,故能隱見腹肌分明…金血似流溝渠中。

  繩子那頭…則系著一尊鳥首人身的壯漢。就這么拖在地上,撞天隙、碾虛空,磕磕碰碰地過來了。卻還呼呼大睡,鼾如雷霆。

  “心真大啊…”

  他有些嫌棄地看了一眼,抬腳將那顆圣魔的頭顱踩在腳下,然后以解放出來的那只手,揪住了這尊卞城閻君,一把丟給了秦至臻:“你的鳥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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