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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時光滴漏三百年

第2583章時光滴漏三百年  “已經太多年…太多年了…”

  渾噩是逃避痛苦的方式,抱頭大哭說自己全忘了,或許會好受些。可是崔一更這樣的人,在時光的沖刷下,金軀玉髓都已朽壞,卻還倔強直立在彼處、不曾屈身的人,他怎么可能不痛苦地清醒著?

  所以他又說:“距離那場變故發生,已經三百三十二年零三個月…又七天。”

  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崔一更所經歷的時間,在他的道軀上有清晰的體現。那霜發衰眉,是歲月的傷痕。

  與崔一更只有過一次交手,但印象很深刻。姜望還記得,崔一更是一個非常珍惜時間的人。

  可是這樣珍惜時間的人,卻在這里數著時間,一點一滴地空耗過去。

  這實在是殘忍。

  神臨壽限五百一十六年,以崔一更的實力和心性,卻未至壽限而衰…他心里所承受的痛苦,要遠勝于他道身所熬的痛。

  “發生了什么?”姜望問。

  他隨手將那卷青簡,遞給了重玄遵。

  在拿到青簡的時候,他便以仙念掃了一遍。這卷青簡上記錄的是一段歷史——道歷二五三一年,韶國滅燕。

  看來布置在這里,封鎮了崔一更的六爻山河禁,就是以燕國山河為基礎。燕國的山河同后來的夏國,有很大一程度上的重合,不過那是燕國的鼎盛時期了,在被韶國撲滅的前夕,燕國只剩包括祥佑府在內的三府之地。

  后來齊滅夏規模最大的一場戰爭,就發生在祥佑府的同央城,江陰平原上萬騎對沖…

  正常的破禁方法,一定是要對燕國的歷史有所了解,對燕國政治有相當程度的認知,且在封禁一道也有不俗的修行。

  姜望畢竟在伐夏戰爭里封侯,又對同一時期的越太宗身死、廉氏東遷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以禁破禁之后,再回過頭來看題,更是抽絲剝繭,很輕易地就學會了這部六爻山河禁·殘燕。

  將這或許是左丘吾親筆所書的歷史青簡交給重玄遵,是想讓他看看,還有沒有什么隱藏的線索。畢竟斬妄很好用,不用白不用。

  崔一更雖然不自覺地掉下眼淚,但不曾有哭泣的表情。

  他這種意志極其堅定的人,不需要憐憫,只需要一點點平靜。現在這種平靜,在姜望溫和的聲音里獲得。

  他隱隱聽到梵唱聲,眼前的姜望似也在暮年,麻布僧衣,充滿佛性。

  不斷延展、仿佛永無盡頭的痛苦,好像得到了撫慰,崔一更清晰看到姜望的眼睛。不是當年,仍似當年。

  那年這人到竹林來,只報上名字“姜望”,說出目的“問劍”。

  他也只回了一個“可”。

  那時候他想,至少在修行上,這個訪客是和他極其相似的人。修行路上,只爭朝夕。其余勝負榮辱、利益聲名,實在不必在意。

  但路途遙遠,自己終于是掉隊了。

  是還不夠努力嗎?

  煎熬也算時間,痛苦也是一種懈怠嗎?

  崔一更你是否…未能傾盡所有?

  崔一更怔了一下:“…我亦不知!”

  “那一日和平時沒有什么不同,我在勤心殿讀完了書,照例去后山竹海練劍,當我走到這里來的時候…我發現了時間的變化,一門之隔,春秋不同。”

  “我看到師兄瞬間老死,師侄轉身白頭。前一刻還在跟我打招呼…時間的浪潮像海嘯一樣席卷,書院只是個被掀翻的舢板,沒人可以幸免。”

  “是院長救了我。”

  “他將我封印在此,說變化已經發生,要我在這里耐心等待。只有我自己窺破洞真,才能走出這道封鎮,將消息傳遞出去,延續書院傳承——可是我…做不到!”

  “我不行…”

  “謝謝你們能來,這一切交給你們,我很放心——謝謝。”

  “我枯耗光陰,不能寸進。我以‘一心’為號,可整整三百三十年,我再沒能一心于劍,耳邊都是哭聲,眼前都是死人…他們都死了。”

  崔一更像一株已經蛀空的樹,停在那里的只是枯皺的樹皮。他在卸下重擔之后終于松一口氣,這口氣泄掉,整個人就枯萎。他喃聲重復:“全都死了。”

  “你說的‘他們’,是指哪些?”劇匱開口問道。

  崔一更看著他,痛苦地重復:“整座勤苦書院,只有我還活著。”

  “這不可能。”劇匱面無表情:“除非超脫出手,不然沒人能無聲無息地抹掉勤苦書院。但越是超脫者,就被盯得越緊。這樣巨大的動作,不可能什么痕跡都不留下。”

  隱秘如無名者,也在阻道左囂之后,被揪住了尾巴。

  早已稱名“天下第一”的勤苦書院,底蘊之重,影響力之巨大,堪稱當代文脈。要將它剜去,簡直是在正面沖擊人道洪流。怎么可能悄無聲息?

  這又不是碾死了一窩螞蟻。

  并不是說超脫者無法抹去這樣的痕跡。而是說即便超脫者,也難以在這樣巨大的事件里,抹掉其祂超脫者的驚覺!

  “這三百三十年來我一直在這里,在我視線里經過的人,全部都死了。我曾經熟悉的那些氣息,也一個接一個的凋落。這是我的感受,也是我的經歷。”崔一更注視著面前的法家真君,眼中有血色的淚:“我不會拿這種事情說謊。”

  劇匱依然沒有表情:“我相信你說的不是謊言,我的法家專業也對你有這樣的判斷。但我的‘相信’不值一提。我們需要強調的是認知,對于修行、對于現實的正確認知——就已知條件來看,‘整座勤苦書院在今天已經滅亡’,這件事情不可能成立。”

  “沒有人比我更愿意相信您的正確。可是——”崔一更環顧四周,又抬起枯皺的手,那只手顫抖起來:“我無法欺騙自己。”

  “時間一直在往前跑,我追不上…拽不住。我沒有力氣。從前年開始,我就已經握不住劍。整整三百三十年,從我的指縫里溜走啦。”

  崔一更是個堅強的人。

  如果他不夠堅強,就不可能熬到現在,在目睹同門全部死掉,自己也無望前行時候,還熬了三百多年,熬到金軀玉髓都老朽他還站著。

  可是滴水能穿石。

  再堅強的心,也風化在無休止的失敗里。

  最重要的是,他已經不年輕了。道身朽老如此,他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最多十年,或許明天,他就會倒下。

  不撞南墻心不死,可是他的血跡都風干在南墻上。疊了一層又一層。

  “那你為什么還活著呢?”姜望問。

  “為了…傳承。”崔一更本能地回答:“勤苦書院的傳承。”

  “書山還在。”斗昭在旁邊說。

  書山還在,勤苦書院的傳承就斷不了。無非是這一茬儒生死了,另一茬儒生下山來。崔一更的生死,于此無關痛癢。

  這些太虛閣員太過不近人情,冷漠到近乎殘忍。

  崔一更有一瞬間的憤怒,可又像是被什么擊中。他終于在痛苦之中問自己的心,低頭沉默了良久,終是抬起頭來:“我不甘心。我想要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我希望自己可以為死去的同門討一個公道。”

  “所以你不能只交給我們。”姜望說。

  “是的,我不能只交給你們…”崔一更用那只顫抖的手,靠近了劍柄,一根手指頭一根手指頭地爬了上去。藤蔓繞樹般緊緊纏住。

  那木質的劍柄,如蟲蛀般將朽,卻再一次帶給他力量。他仿佛又聽到風穿竹林的聲音,那么干凈的…沙沙的響。

  幾百年不能“一心”的他,終于眼中又只有劍。

  “劇先生。”姜望早已經走到了崔一更旁邊,但他沒有急著穿過月門,而是回身看著劇匱:“‘勤苦書院不可能已經滅亡’,和‘勤苦書院已經滅亡了’。這兩件事情并不一定矛盾。它們完全可以同時存在。”

  劇匱一聽就理解了:“你是說,在不同的時空?”

  黃舍利已經沉默地觀察了很久,在這時給出時空旅客的專業見解,附和了姜望的判斷:“不同的時空,有不同的故事。在勤苦書院的歷史里,這個‘不同’的錨點,不是具體的歲月,而是不同的人。比如在崔一更時空里,勤苦書院已經滅亡了,他認識的人都死絕。但是在鐘玄時空里,或許這一切都還存在。草長鶯飛春正好,他還在寫信…”

  崔一更衰身一震,他猛地抬起頭來!呼吸一下子重了:“也就是說,我看到的、經歷的這一切,有可能是假的嗎?只是其中一個時空片段?”

  “歷史最后是要記在紙上的。”重玄遵揚了揚手上的青簡,波瀾不驚:“哪個真哪個假,要看你走出去的時候,帶的是哪一本史書。”

  這部《韶國滅燕》的史料,相當有趣。不僅僅是書載的這個時期有趣——韶國后來有個叫妘暉的皇帝,乃是齊武帝的結義兄弟。

  “我現在越來越確定,是很多人的時空混亂,共同導致了勤苦書院整體的時空沉陷。”黃舍利摸了摸下巴:“在勤苦書院里,不是每個人都有單獨的時空。這些人是關鍵的‘蟻穴’。”

  她歪頭瞧著這個平平無奇的家伙:“那么崔一更,你有什么特別之處呢?”

  姜望替他說道:“崔兄是勤苦書院大弟子,他的劍術很不錯。”

  “每一代都有大弟子,雖然優中選優,未見得都能成材。”黃舍利看回姜望:“這個‘劍術很不錯’,是你外樓時的判斷吧?”

  “在下沒有什么特別之處,長相平平,修為平平,天賦平平,唯獨一點——”崔一更說道:“我在這無法離開的封禁中,三百三十年無寸進,但三百三十年無一日停止練劍。不知算不算?”

  “這自然是算的。”秦至臻沉默之后說:“你是一再戰勝絕望的強者。”

  黃舍利一時沒有言語。

  她并非瞧不起崔一更。

  她想要探究的,是崔一更為什么會成為潰堤的蟻穴之一。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或許就能找到勤苦書院時空深陷的根因。

  努力和堅持可以成為原因嗎?好像也不很特殊。

  僅在太虛閣里,她所知道的每時每刻都修煉的,就有李一和姜望。在這兩人相繼登頂后,其他人也都差不多跟著連軸轉了…她黃舍利現今在欣賞美人的時候,都習慣順手搓幾個道術!

  哪有什么生活啊?

  沒有人能夠在三百三十年的時間之前不動容,劇匱大概是例外。他仍然面無表情:“你有如此心性,如此毅力,不可能三百三十年無寸進。這不符合我對修行的認知。”

  崔一更沉默,而后苦澀:“是我太不成材。大約天資所限。列位都是世間絕頂的人物,無法認知庸才。有的人生來就只能走到這里。”

  姜望還記得,當初問劍結束后,輸了的崔一更一點波瀾都沒有,只是拿起劍繼續練劍,后來也果然成就神臨,一步步堅實地往前走。時間真的是太殘忍了。

  “把你的劍給我。”自踏進勤苦書院就一直沒有說話的李一,這時向他伸出了手。

  看著這位身穿白色道袍,只用一根木簪束發,簡潔得不存在任何贅余的太虞真君…崔一更的心情復雜難言。

  一心劍是非常純粹的劍,他也是在修行上非常純粹的人。

  但他明白,李一更是純心求道者。

  李一所修的劍,是“一”。

  “一心”與“一”。

  只是多了一個字。可他和李一,卻是天壤之別。

  他努力讓自己的手更穩定一些,雙手捧劍,奉于太虞:“請。”

  李一拿過一心劍,大約拿了不到兩息,又放回崔一更手中。

  崔一更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一心劍出過鞘了,可是他沒看到自己的劍是如何出鞘,又如何歸鞘,甚至沒有捕捉到劍氣,沒有感受到劍的鋒芒。

  他完全不知道,在剛剛過去的這兩息里,發生了什么。

  但他聽到李一說:“你的修行被鎖住了。”

  他并不知道這結論是如何得出,可他知道太虞真君不會騙他。李一口中之言,更重于他所知真理!

  他怔在那里。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點什么,但又說不出什么來。

  他想他大概要流淚,可是卻笑了起來。

  三百三十二年零三個月又七天!

  眼睜睜看著同門一個個死去,而無所作為,無能無力。

  他拿著這柄木柄竹鞘的長劍,瞪大了眼睛,咧嘴似笑:“所以不是我和我的劍沒用…對嗎?”

  李一平靜地看著他:“你的劍,還不錯。”

  崔一更猛地合上了嘴,牙關緊咬!

  是誰鎖住了崔一更的修行呢?是這段時空嗎?是背后制造了這一切的人嗎?還是救下崔一更、將崔一更封印在這里的左丘吾呢?

  “崔兄有可能出現在其他的時空里嗎?”姜望問黃舍利。

  燕梟失去聯系之前見到的人,也是崔一更。

  此刻他破開六爻山河禁所見到的人,也是崔一更。

  但彼者青壯此時老。

  或是在不同的時空片段里。

  可此時的崔一更說,他就在這里,站在月門中,被時光沖刷了三百三十年。

  他是完全能夠感受到現在這個崔一更的情感的,但也沒有放松警惕。兩人現在如此之近,有任何變故他都能及時作出反應。

  “鑒于這段歲月的特殊性,每一個單獨延伸出時空的人,都不會出現在其他人的時空里。”黃舍利看著崔一更:“你見到過鐘玄嗎?”

  崔一更認真地想了一陣,搖了搖頭。

  黃舍利道:“那么鐘先生應該還沒有出事。”

  “左丘吾先生作為勤苦書院的院長,當世真君,儒門宗師,他難道沒有單獨延伸出時空?”蒼瞑站在諸外神像上,聲音通過黑暗延伸下來,略顯森然。

  若說勤苦書院之長堤,潰于多個關鍵的蟻穴。以左丘吾的身份和實力,不可能不是關鍵!

  但是崔一更見過左丘吾,左丘吾還留下了封印…

  黃舍利凝重地道:“左院長可能不止出現在崔一更的時空里,并且不是作為過客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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