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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得蒼圖神都坐立難安的紅塵劫火,隨著那張神皮,蓋在了赫連青瞳的身上,幾乎一卷成燼。
幸得赫連山海一劍將神皮斬出裂隙,又有時光海深處的姜望,吐出一口心間血,強忍著反噬,將這劫火撲滅——雖則姜真君的力量遠不如廝殺中的幾位,可是火折子在他手上。
牧太祖才勉強留了大半邊神軀,臉上殘存未散的驚色,身上散發著烤肉的香。石質還在身上蔓延,死氣仍在擴散。
祂這時已經衰弱得不成樣子,難當尊神一拳。奮力一扯身上的神皮,根本扯不下來,索性將它披著,當做戰袍一般,不退反進,主動向蒼圖神沖鋒,只低低地嘶吼道:“馬革裹尸,正是馬上天子的宿命——給我火!”
祂要一枚火種,祂要再次點燃蒼圖神。
盡管明白這幾乎已經不可能。
可“幾乎”這兩個字意味著,一切都還沒有徹底結束。
“無名之人”,正是永不放棄,才留下不朽的傳說。
姜望勉強駐足于時光海,根本顧不得舊創新傷,抬手便是“石橋九鎮”,竭盡全力地阻截神潮。而赤金之眸只是一轉,紅塵劫的火種,便又嵌入牧太祖眼中。
他當然不是對牧太祖有什么感情,寧可自己吃虧也要救祂一把,只是清楚誰才是這場戰爭的主力。
若說他最早闖進蒼圖天國,是看在云云和汝成的份上,以及希望盡快平息白毛風,想要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現在蒼圖神對《風后八陣圖》的貪求體現出來,事情就已經不能善了。
蒼圖神要“《風后八陣圖》以及和《風后八陣圖》一起的東西”…他可只獲贈了一本《風后八陣圖》!
不出意料的話,蒼圖神想要的應該是顧師義所得到的神道傳承。
他若說自己沒有,也要蒼圖神肯信。
以蒼圖神一邊說交易,一邊直接出手劫掠的行事風格,若叫其贏得此戰,高踞神座,星月原將永無寧日。
蒼圖神對牧太祖的“驅逐”,被赫連山海以王權否決。
赫連山海的劍,在祂的神軀之上,留下裂谷長峽般的傷。
祂當然也看到幾千年的老對手,發起了最后的沖鋒。看到一張枯皺的、正在咆哮的臉,一對渾濁的怒張的眼睛…碎裂的束發金環,張舞的霜發!
蒼圖神的感受非常奇妙。
天邊有異樣的紅,那是廣聞鐘加三昧真火在此方世界外的努力,試圖改變祂對這個世界的壓縮,沒有什么效果,但很頑強。
這樣的天空,讓祂想到黃昏。
天馬原上…諸神的黃昏。
祂心中生起一種明悟——戰爭已經結束了。
赫連青瞳以神天轉輪碾磨人性,純化神性。
蒼圖神也要一解神披,滌盡人毒,讓自己的神名更純粹、更干凈。
這對相殺幾千年的生死大敵,走的是相對又相似的路。
祂一直在思考自己的神道,反復拷問自己,為何不能真正掌握“蒼天”。論積累,論經營,究竟還有那些不如。
沒有得到蒼天神主真正的核心傳承是其一,祂想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祂的神道雜而無序,不夠純粹。
可繁雜的神性,正是祂的力量來源,祂正是靠著貪噬所有的能力,才走到如此高處。
要割掉已經擁有的、且是仗之以成功的那些,實在難言“舍得”。
應當感謝赫連青瞳的人毒,感謝這場熊熊燃燒的紅塵火,將祂體內的“雜物”,都融到了一起。
大破而后有大立。
祂的神軀在消亡,可是祂的神軀也在生長。
并不是斷了一只胳膊,而后又長出一只胳膊。
是潮起潮落,靈生靈滅。
名為“蒼圖”的神性,如潮汐起伏。叫祂的神軀也有些恍惚了。
一邊血肉鮮活,一邊腐肉蝕骨。
生與死,以如此直觀的姿態,體現在現世神祇的軀殼上。
永恒與腐朽,第一次在祂的身上清晰。
“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
祂曾見證了永恒天國的建立,祂也親歷了永恒天國的破滅。
祂無法像原天神那樣,悟出神殞的道痕。
因為…祂本該也是神殞的一部分!
祂是在尸堆里爬起來,倉惶而痛苦地走出永恒廢墟,跌跌撞撞逃到草原。
可是祂的路在哪里呢?
祂做足了準備,本該踏上蒼天神主的舊途,可是越走越高后,發現自己好像越走越遠。
這條路從一開始就岔了,一切似是而非。
但是在斷臂殘身、人毒褪盡、舊質剝離的這一刻,祂終于看到了那種力量。是祂一直企盼、一直遙望,而又一直看不真切的…蒼天神主的力量!
這一刻祂的狼眸里,生出平靜的喜悅。
祂不是要繼續走蒼天神主的路。
而是終于確立了統合自身神道、圓滿至高神座的辦法。
自奪神發生后,幾千年的猶豫迷茫,幾千年的怔然不安,雖仍高高在上,卻時常覺得自己只是被時代裹挾…
一切豁然開朗。
祂今天終于可以說,假以時日,祂能夠成為不比蒼天神主差的另外一尊神主!就像當初祂剛走上這條道路時的豪言。
彼刻是“不知者無畏”,現今是知而無惑矣!
所有人都可以感受得到,蒼圖神愈漸高渺的氣息。
所有人都能看得到,那一雙從貪婪、殘忍,變得異常明澈、通透的狼眸。
蒼圖神的力量波動,并沒有太劇烈的變化,可是每一息的祂,都不是上一息的祂。
祂只是淡淡地看了赫連青瞳一眼,真的只是“看”,沒有發動任何力量。
正在燃燒朽命余勇的赫連青瞳,便撲倒在沖鋒的路上,那雙渾濁老眼里的火光——一閃便滅了。
與蒼圖神糾纏最久的赫連青瞳,最知道發生了什么。祂沒有想到正是祂這幾千年的斗爭與糾纏,幫助蒼圖神正本清源,找到了“蒼天”之外的至高神途。
紅塵劫也好,人毒也罷,已經奈何不得神性圓滿的這一尊。
那“幾乎”兩個字,已經被抹掉了。
祂還沒有死,但也沒有別的辦法,逃避是祂僅剩的抗爭。
“結束了。”蒼圖神說。
鐺!!
祂獨臂握拳迎上了赫連山海的夫于奢劍。
自他身后有一根代表神權的圖騰寶柱,倏然千萬里,撞翻了青天四方鼎,撐住了那片青天!
神光普照此世,那王權壓世的恐怖秩序迅速瓦解。
王權不擾神輝。
時光海里咆哮的神潮,也瞬間把阻截的封鎮沖垮,把姜望沖得不見影子。
而祂的斷臂之處,竟然生出肉芽…極速生長!
無毒之毒已經驅盡,不愈之傷也正愈合。
誰都明白,此刻的蒼圖神都多么可怕。誰也都明白,下一刻的蒼圖神會更可怕。
找到至高神途的蒼圖神,將會在神軀恢復之后,向著曾經蒼天神主的境界…風馳電掣!
大好局勢,一念翻盤。
赫連山海的屠神計劃,至此便可以宣告失敗了!
但她眸光平靜,只是握緊天子劍,復往下壓。
“還想放逐本尊嗎?”蒼圖神波瀾不驚地問。
正在急劇收縮的此方世界,又急劇地膨脹!
高似無窮,廣似無窮,昔年牧烈帝所開辟的時空片段,在蒼圖神的意志下,正在向一個完整的時空演化。
這個時空里的所有故事,都將由蒼圖神來書寫,而所有神筆之下的故事,都將成為真實,都可以成為歷史。
蒼圖神正在重新掌控蒼圖天國。
隱藏在時光海里的諸多關乎放逐計劃的后手,本已被姜望啟動,此刻如一道道燭火被吹滅。
封鎮已經不可能,想要重啟“放逐”,也只是奢望。
赫連山海與這般的神明對視,劍抵著拳,眸光撞著眸光——
平天冠前的珠線已斷,圓滿顯貴的旒珠漫天飛散。
旒珠偶然碰撞的脆聲,似乎王朝覆滅的禮樂。
赫連山海卻是五指一張,也如那旒珠離冠,松開了劍柄——
蒼圖神的拳頭,轟著那恐怖的帝劍走。她卻越過了劍的障礙,與蒼圖神貼身,張開的五指,正正按在蒼圖神斷臂處生出的肉芽上。
其時也。
旒珠飛散,天子冠斜,幾縷亂發飄在額角,又掠過她莫名遙遠的眼神。
王權傾世如她,從來高坐九天,尊貴威嚴。好像唯獨這一刻,她的眼神,不太像個帝王。
“我心匪石,不可轉也。”她莫名地說。
永遠得不到回應,也無需回應。
她便伸手一按,這只握權人間的手,竟然陷進了蒼圖神的斷臂處,陷進了昔日施柏舟所留下的劍痕。繼而是整個道身,燃起紅塵之火——牧太祖眼中熄滅的那粒火種,竟然被她摘來——此尊便如流光一遁,盡都陷進了蒼圖神的神軀!
適才還平靜圓滿的蒼圖神,忽地怔在原地,身上神光倏而亂轉,兩只狼眸也光色不定。
“赫連山海,你——”
祂剛開口幾個字,便遽轉為女聲:“請稱‘天子’!”
沖突在神軀內部產生。
蒼圖神殿之中,至高神座已經凝聚,赫連青瞳的顯身已經死去,蒼瞑所創造的諸外神像,已經碎了一地,蒼瞑正趴伏在神像的碎片中,而赫連昭圖拄劍半蹲在他身前,前方有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溝壑兩邊有些許內臟碎片。
很顯然,赫連昭圖為蒼瞑擋下了致命一擊,自己也受了重創。
而蒼圖神的顯身,已經在那神座坐下,這意味著神位的歸屬已經確定。
真正重要的戰爭在超脫戰場,所以此處的神靈顯身,也格外清閑。甚至是…有些木訥。因為險些被“屠神”,一度將全部的精力都投入超脫戰場。
但就在這個時候,在這張巨大的神座上,就在祂的旁邊,有一尊冕服齊備的身影,一霎由虛凝實。
大牧女帝的顯身,略略撣了撣袍角,平天冠旒珠一搖,在蒼圖神旁邊坐下了!
這意味著…新的奪神戰爭!
原有的計劃接連失敗后,赫連山海半點猶豫都沒有,直接焚盡道軀,斷絕自己的后路,孤注一擲,再啟奪神。
赫連青瞳的奪神戰爭已經失敗了,赫連山海的奪神戰爭正式開始!
事先并無這般預案,這是赫連山海的決斷。
今日赫連山海,以大牧天子之尊,欲奪神位,以求當世神帝!
血流未止的赫連昭圖回看殿中,那尊曾讓他感到溫暖的女帝石像,現在已是石紋清晰,質冷痕深,與山道上的那些石像再無區別。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大牧女帝赫連山海已經死了。
蒼圖神殿里的兩尊顯身便如雕像對峙。
超脫戰場里的蒼圖神表情怪異,似喜似悲,聲音恢弘:“奪神不過是個想當然的路徑,豈不聞‘天無二日,陽神不奪’,何況尊神?赫連青瞳已經是創造了歷史,打破了桎梏,你就算做得再好,做到了極限,也無非又是一個祂。看看祂的樣子!你也想有朝一日,變得這樣丑陋嗎?”
祂又轉為女聲,這聲音卻是平靜的:“朕相信‘時間能殺英雄志’,朕不相信‘世上沒有例外’。”
蒼圖神搖了搖頭,淡漠道:“當年的赫連青瞳,比你還要頑強。滾滾歲月長河,波瀾壯闊,后來者總是輕飄飄地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我當然是不相信你能做到的,只是…還有時間驗證嗎?”
祂又張開嘴,換成了赫連山海的聲音:“不妨一直驗證,直至沒有時間。”
牧國這次奪神之戰,產生如此巨大的波折,勢必已不能再隱藏。
馬上又是神霄開啟,萬界大爭。
就算赫連氏還有再戰幾十代人的勇氣。
牧國還有幾千年的時間嗎?
希望是渺茫的。
可是…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
找到至高神途的蒼圖神,每時每刻都在突飛猛進,若不是憑借神權與王權的彼此侵奪,憑借著剛才結束的奪神戰爭的余熱,開啟新的奪神,等會兒連抗衡的機會都沒有。而在神座之上,她至少阻止了蒼圖神的瘋狂躍升,讓斗爭局限在相對平衡的層面。
相較于蒼圖神跟赫連青瞳奪神時的激烈,此刻蒼圖神和赫連山海的奪神,雙方卻都很平靜。
一者是確定自己的勝利。
一者是準備好迎接任何結局。
如今神性圓滿的蒼圖神,并不覺得這場奪神會延續多久。祂清楚赫連山海做了其能做的最好的選擇,可是祂有絕對的信心:“我已非彼時我,不會再給你機會,做到赫連青瞳做到過的事情。”
赫連山海只道:“我亦非赫連青瞳。”
這具磅礴神軀瘋狂地變幻神光,但卻一動不動,如山巒靜佇。
兩尊意志偶有言語,卻都波瀾不驚。
“咳!咳!咳!”這時有一陣咳嗽聲響起。已經石化了半截的蒼老帝王,緩慢地踏空而來,聲音艱難:“你們斗你們的就好了,為何都要拿我做比較踩我也不避著點兒,是否…不夠尊重?”
“赫連青瞳。”蒼圖神漠然道:“哪怕本尊陷入奪神,神權未穩,此身不動。虛弱如你,也什么都影響不了。”
赫連青瞳當然明白現在是什么時候,不然已經趴下的祂,也不會這么費勁地爬起來。
最初百年,祂跟蒼圖神就是這樣共處一身,只能以神念交戰。后來才慢慢分化出各種顯身廝殺,乃至于到最后,只是共坐神位,神軀都能外顯。蒼圖神和赫連山海的斗爭過程或許會加快,但總歸有這樣一個過程。
“是啊,我已經非常虛弱了,影響不了你的不朽神軀。”赫連青瞳輕輕地嘆了口氣:“但你們這場奪神的觀眾,也不止我一個。”
說著祂緩慢地抬起頭來。
但見那青天之幕,悄然撕開了一角。一只修長而有力的手,拿著一只古銅色的小鐘,自天缺探入此間,搖了幾響。
鐺鐺鐺 這鐘聲響得蒼圖神眸光直跳。
然后那只手收了回去,換成了一雙不朽之光都已搖散、但還很見清亮的眼睛,透過那青天之幕的缺角,靜靜地往下看。
其眸如靜淵映世,漸生虛白的天幕,也慢慢顯出了他的樣子。
這是一個氣息衰弱、穿著破爛青衣,露出血跡猶新的胸膛和光潔大腿的男子,幾乎是扒在天穹上。姿勢不很雅觀,但很適合往不同方向逃竄。
他的喘息聲很輕,你可以感覺到他是一個對力氣非常節省的人。他正在努力恢復。
或許是蓄足了力氣,或許是終于觀察清楚情況,他撕拉撕拉地將那青天一角撕開了些…
然后使勁往前一拱,從那缺口翻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