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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天問

  “天不遂愿”這一劍,最核心的殺術,是融合了歧途對命運的誤導,假作天意撥人意。令對方在此劍之下,處處受制,處處不遂愿,最后只能被宰殺。

  姜望并不想撥動這一劍最關鍵的部分,既是不想讓神涂扈通過面對面的感受,以天知把握自己的歧途,也是不想直接跟蒼圖神碰撞。

  在蒼圖天國里撥弄命運,難免為現世神祇所制。

  所以他一劍之下,引發涂扈以神意對抗天意,也算是對蒼圖神稍作牽制,而后立即就變招!

  踏入絕巔之后,姜望已經很少再使用他人的招式。因為他的道路不輸于任何人,任何驚才絕艷的殺法,都很難如他一般盡展自我。

  所以他后來的殺招基本都是自創,不斷推陳出新。

  這式“山海典神印”算是例外。

  因為它…實在恐怖!

  當初一部禍斗印,一部畢方印,就令姜望受益良多,在戰斗中應用了很久。

  如今一千兩百九十六種印法已經推演至盡頭,完全達到凰唯真絕巔時期設想的極限,合此“山海典神”,一印即是一世,一印即是無窮。

  天之鏡的確映照一切,可是變化不斷發生,這一印根本沒有窮途!

  草原最巔峰的神術,對上世間最絕頂的印法。

  神涂扈的一雙眼睛,此刻有千萬點飛光,每一點飛光都是山海印法的絕妙變化,他飛快地洞察每一印,也將每一印都囚入眸中。

  在這相持的時刻,神涂扈忽然開口:“人身讓你登天國,難道沒有告訴你時間緊迫?”

  俄而又道:“閣下難道不好奇,此刻山頂正在發生什么?”

  姜望閉口不言,腦海中更引動仙念星河,以無數仙念的瞬息明滅,幫助推演山海典神印的無窮變化。

  神冕祭司眼眸里的飛光,此刻怕有億萬點!那些飛光如同漫天亂竄的螢火蟲,可無論怎么飛折陡轉,都竄不出這雙神眸所結的天網。

  他卻并不滿足于此。

  名滿天下的鎮河真君,突然出現在蒼圖天國,且他關于此人的認知竟然被提前抹去,這叫他感到巨大的危險。也替偉大的蒼圖神警覺。

  山頂上的斗爭正在關鍵時候,偉大神靈絕對不容打擾。

  或許眼前的姜望,還不算是多么可怕的對手。

  可他恐懼他自己。

  因為他知道自己有多么強大。

  “凡有水處盡知也”的皋皆死了,“知見所有、與世同藏”的無名氏死了,這都大益于他。

  因為天知也是“全知”的路徑。

  最大的競爭對手一個個倒下,他坐在家里便吞吃此道最大份額的資糧。

  這一切既然是人身的設計,那么事情絕不會如此簡單。他必須要盡快捕捉足夠的信息,憑此來尋找最佳的解決辦法。

  姜望拒絕溝通,他也只好以一定程度的本源受損為代價…

  賒借答案!

  天知的運轉道則,是有問有答,交換隱秘,洞知世事。

  但若彼方早有戒備,一言不發,一句不問,那他也不是毫無辦法。

  強行賒借就是其一。

  先求自己所要的答案,再付出對方要的答案。

  具體要付的代價,跟這個問題的價值有關。

  “我且問你——”神涂扈開口道:“這次到草原,你都看到了什么?”

  他不問人身涂扈的布局,因為完整的布局必然不會讓姜望知曉。

  在這一局里,人涂扈既要瞞過他這道神身,又要避開蒼圖神的注視,能夠做的選擇應當也是有限的。

  他甚至不直接問人涂扈對姜望的安排,因為人身很有可能提前將那些安排都斬去,只留下眼前這一件事。這樣問不出結果,反而浪費了一次機會。

  他只問姜望關乎此事的知見,只問線索。

  真相他會自己拼湊。

  姜望第一次真正感受天知的力量!

  很早以前他就和涂扈有過交集,涂扈也親自向他解釋了天知,并且演示了天知。

  但那次涂扈只是問了個無關痛癢的問題,他也如實地回答,并沒有感受到那種必須直面內心隱秘的力量。

  如此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并且知道自己無法違逆,違逆的代價,是百倍地消耗道身本源——那他直接束手就擒便是,這一戰也不用繼續了。

  天知的確強大,強行賒借更是恐怖。

  但眼前的神涂扈卻是重新開始認知姜望,忘掉了他們早先的相處,他當然更不記得——

  早在第一次面對天知的時候,姜望便在尋找對抗天知的辦法!

  今日登天國,對手是涂扈。在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此刻面對天知,他亦心如止水。

  如此面無表情,而眸現驚色,假作強行壓制內心驚悚的樣子。極不愿回答,卻又不得不回答地開口:“我此來草原,看到赫連昭圖掀起的草原政變,看到赫連云云和我家小五的敗局。看到赫連良國和金曇度,并出手擊敗了金曇度。”

  神涂扈一邊維持著神術天之鏡,一邊極速地分析線索——

  沒了?

  看著已經閉嘴不言的姜望,他險些把這個問題問出口,差點第二次強行賒借答案,損傷自我。

  居然就沒了!

  你姜望跑到草原救人,救完了轉身就來天國,這當中要是沒有什么暗通款曲的細節,他神冕大祭司能把神冕摘下來給人當夜壺用!

  可在天知的作用下,姜望只說到這里,說明確實是只記得這些。

  以他的智慧,如何還不明白,對方早知他有天知,并且早有針對性的準備。

  山海典神印猛然前推,一霎幾乎沖出神眸!

  神涂扈瘋狂調動神力,才險險攔住。

  “按照天知的規則——”姜望面帶微笑,很見從容:“現在輪到我向你提問。”

  神涂扈當即全神貫注。

  他自己的神通,自己當然知道如何應對。但要將那些絕不能示人的隱秘藏住,還要保證之后能尋回,卻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但等了半天,姜望并沒有開口。

  只有變化越來越復雜的山海典神印,不斷地沖擊他的神術屏障。

  “你要問什么?”神涂扈面無表情地道。

  姜望挑了挑眉,似乎在問——這也算一個問題嗎?

  又溫緩地笑:“我沒有感受到天知的力量,大祭司如此吝嗇神通,我無法回答你啊!!”

  “山海典神印”并未能擊潰“天之鏡”,反倒是諸多變化都被框住,氣勢越來越不足。

  不是“山海典神印”比不上“天之鏡”,是他演化此印的速度,甩不開神涂扈知見的速度。在仙念星河的幫助下,仍然逃不掉天知。

  但他卻并沒有被擊退,反而不斷地往前推!

  因為他掐著一個神涂扈不得不回答的問題,隨時可以引爆神涂扈的反制。

  這個問題不出口,比出口要更具威脅。

  神涂扈的天知,成了隨時要給他自己放血的短匕,且正插在脖頸上!

  漫長的山道,仿佛永不散去的霜霧。

  種種大手印顯出的靈相,在山道上空各顯姿態。或撲擊或嘶吼。

  姜望一人登階,仿佛萬靈侵山。

  神涂扈立身于彼,像是一塊緘默的石頭。

  兩個人不斷地靠近!

  涂扈不避讓,姜望更往前。

  時間和空間都在迅速地逼近終點。

  就像邊荒與草原正中間,那枯榮立見的生死線!

  憑借那一個必然要回答的問題,可能涉及于戰斗,可能涉及秘法…姜望就能夠殺死自己么?

  神涂扈不相信。

  這種不相信并非建立在盲目的自信上,而是建立在他對自己、對眼前之人的認知,他涂扈哪怕是傷軀登天、剛又自傷本源,也絕不可能被登頂沒多久的姜望殺死。

  身懷天知神通,他是整個蒼圖神教歷史上最博學、知曉最多隱秘的人,哪怕北宮南圖也不如他。

  最早為了逃避北宮南圖的猜疑,他一直壓制自己的修為,早就圓滿無漏,也不去登頂。

  雖不登頂,卻也提前以秘法《天演圣輪》,在神海擬化絕巔,進而擬化絕巔之修行。

  關于絕巔的一切,他盡都知悉,無所不察。

  在正式登頂的那一天,就已經提前演化衍道的修行許多年,積累并非等閑!

  當然,他雖不相信姜望能夠殺死自己,卻也給予最大的重視——

  可在姜望急速靠近的此刻,他不免一驚!

  因為山腳下的茫茫風雪中,又有一人登山而來。

  其人只著里衣,仍見華貴。

  身披風雪,依舊燦爛!

  大牧皇子——不,大牧儲君,監國太子赫連昭圖!

  對偉大蒼圖神的敬崇和維護,令神涂扈在牙縫里蹦出寒聲:“又一個偷泅天國的…放羊娃!”

  數千年來,就是一尊尊赫連氏的帝王,偷偷登天,參與對蒼圖神的征伐,才導致偉大神祇不斷失血,天國始終封鎖。

  他這次登天為神主護道,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毀掉這些不知感恩的狗皇帝的靈像——若非姜望來得太快,事已成行。

  赫連昭圖在激烈的風雪中,抬起結霜的眼睛,深深地凝視著姜望登山的背影,給予最大的敬意。

  他和姜望進來的道路不同,承受的壓力也不同。白毛風殺得他的道軀都裂了!方才堂皇地登天路至神山。

  姜望走側門偷入天國,卻是不必面對什么的。

  當然,他們需要承受的壓力方向也不一樣。

  姜望可是替他扛著神涂扈!

  他的目光從姜望身上抬起,落在涂扈的神冕上。

  神涂扈不是他的敵人,強行度化了神涂扈的蒼圖神才是。

  “放羊娃的歷史,不是我朝太祖的屈辱,那是他的輝煌!”他看著這尊神冕道:“孤是推開天國大門,以享國之尊,堂堂正正踏進蒼圖天國,巡視我大牧帝國的神土——何來偷泅之言?!”

  說話間金龍繞身,他已拾級而上。

  登神只此一條路,今日披雪跨穹廬。

  姜望哪里還不明白赫連昭圖登山是關鍵,人涂扈請他來就是為了開這條山道。

  這一刻山海典神印已經催發到極限,漫天都是嘶吼的靈相,他將神涂扈死死地壓在原地——赫連昭圖就披風戴雪繞金龍,與他們錯身!

  “死!”

  神涂扈一時咤聲,神眸幾乎開裂,硬生生地將山海典神印的無窮變化都框住,強行鎮壓!

  浩蕩無匹的神力在他體內爆發,沛然如天傾的神威,直接碾在了姜望的道身。

  可姜望的道身之上,肅重的大牧符節飛出,“代赫連在外,全權國事”的榮柄,令大牧國勢加于此身。

  這支符節上的帝裔之血,當然清晰地被赫連昭圖看在眼中。

  在剛剛經歷背叛,被徹底逐出皇位競爭后…一母同胞的親妹妹,還是選擇信任他。

  他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張指為印,輕輕一按——冥冥之中,仿佛加了一璽!

  而后繼續登山去。

  身懷大牧符節,得大牧皇女授權,受監國太子認可,可以“全權國事”…

  說白了,倘若赫連家今天沒了,姜望直接可以接掌至高王庭,坐北攝政!名正言順!

  此刻以大牧國勢對抗蒼圖神威!浩蕩龍氣成天柱驟起,在他上方撐起一座高大牌樓,將無邊神意攔截在外。

  雖神威磅礴,不能叫他低眉。

  無盡靈印一股腦傾瀉,更有閻浮劍式千萬種,借劍氣飛散,交織成一片恐怖劍獄,將這交戰的空間鎖死。

  其中更有萬千劍光,聚為一道,如飛劍唯我,遙指涂扈眉心,伺機而動!

  劍光飛劍術!

  沒有性命交修的飛劍,當然不可能斬出真正無敵的飛劍。以劍光靈顯替代,只是徒具其形。但唯我劍道畢竟在姜望手中,苦心琢磨下,也有三分真意在!

  一劍遙指如懸頸,其鋒芒之重,叫神冕祭司不得不頓步。

  瞬間爆發的姜望,再次將神涂扈攔在原地——赫連昭圖就這樣從他們身邊走過,走進了信仰霜霧所掩的山道深處。

  神涂扈身上的冕服這一刻仿如流金,神力已顯為巖漿般的實質。

  他的面容籠在神光里,此刻高鼻尖起如鷹喙,而身后有一道駿馬揚蹄的神圣虛影:“給我…留下!”

  蒼圖神,亦被稱為“狼鷹馬之神”。

  其曾顯化狼身鷹翅馬足的神祇天相,與邪神作戰。

  這“鷹”的部分,代表天空的力量。“馬”的部分,代表極致的速度!

  神威結成了實質性的神廟,以不可阻擋的姿態墜壓。國勢所結的龍柱牌樓,頃刻下沉數百丈。

  鎮壓著山海典神印的無窮變化,其身如負萬鈞之山,但這刻他快到姜望的仙目都不能捕捉,立即便洞穿了無數劍式的阻截,欲追赫連昭圖而去——

  “涂扈!”

  姜望恰恰高聲,聲即殺勢剖敵身,此聲更是天之問:“此時此刻,你最大的弱點是什么?”

  這一問像一柄刺在要害的劍,生生將其逼停。

  神涂扈必須回答!

  關于“天知”,姜望曾經得到過涂扈的耐心解釋。

  天知所要的答案,必須是回答者認知的真實。

  神涂扈極速變幻的身形忽而一滯,已經重新進入姜望的視野,而他幾乎已經貼著那霜霧。以他的實力,殺死赫連昭圖可能不需要三息!

  名為“涂扈”的男人,畢竟還沒有真正“全知”,當然有其弱點所在。

  他在不得不回答的同時,終于有了自己認知的答案——

  “你!”

  他艱難地吐出這個字來,臉色一瞬間變得非常難看。

  已然預見到自己的死期!

  他終于明白在人涂扈的設計下,姜望即是他最大的弱點。

  他明白姜望就是那個能夠殺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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