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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此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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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姜夢熊于禍水拳敗中州第一真人游欽緒,是在道歷三八八二年。

  緊接著玉京山掌教宗德禎,就找上門來,讓他知道,所謂的“中州第一”,究竟意味著什么。

  是齊國天子姜述力保,才使之免于一死。但活罪未逃,被丟到了極北冰川。宗德禎只手按出極意寒獄,煎熬了姜夢熊足足五年。

  明明姜夢熊和游欽緒是公平交手,道左相逢,這一戰彼此都有覺悟。

  姜夢熊若是輸了,死了,絕對沒有任何人能為他說什么。但他贏了,卻要吃一個無端的教訓。心氣極高如他,無罪而受刑,也難怪他這么多年,都耿耿于懷。

  然而這就是現實。

  道理當然是有的,但不是所有人都有資格講。

  正義當然是存在,但在有些可以踐踏規則的力量之前,得有對等的力量為你主持。

  坐下來討論是非對錯的前提,是你有資格坐下來。

  而姜夢熊從極北冰川出來的第二年,齊夏戰爭就爆發,齊國一躍成為天下霸國,雄踞東域。

  在禍水發生過的事情,不會再發生了!

  后來的星月原天驕戰爭里,景天驕有殺人的資格,齊天驕也有殺人的額度。

  姜夢熊單對單地擊敗中州第一真人,當然是齊國國力躍升的體現。但不成霸國,終是螻蟻,在國家體制大昌的時代,面對站在現世秩序頂點的景國,沒有話語權可言。

  很難說姜述當年一意主戰,必要孤擲所有以求霸業,有沒有這件事情的刺激。

  但歷史就是在無數的甘愿與不甘愿中,轟轟烈烈地前行。

  廣闊的鎮國大元帥府,靜而無聲。

  王夷吾眺望遠穹——姜夢熊約戰虞兆鸞于天外,他站在這里,當然什么也看不到,但亦不免,如此等待結果。

  他不擅表達,向來寡語,但這一路走來,何其幸運,前方始終有燈塔,師尊始終是他夢想成為的樣子。

  在鎮國大元帥府外,長街的盡頭,有一輛驢車,慢騰騰地駛來。

  驢車是很普通的驢車,拉車的青驢又瘦又老,走得十分費勁。車上摞著不算高的草堆,一個不知是死是活的人,躺在草堆中間,一動不動。

  落日孤懸,繁城靜冷。

  驢車吱呀吱呀的聲音,像一曲蒼涼的二胡。

  獨臂的門子看了一眼,十分警惕地就要上前,卻被王夷吾伸手攔住了。

  于是這輛驢車就拉著這個人,慢吞吞地來到了鎮國大元帥府外。

  老驢停下了。

  草堆里躺著的那個人,伸了個懶腰,從驢車上坐起來,接著才開始有了呼吸。

  原來并不是尸體。

  這是一個胡子拉碴,過于不修邊幅,故而顯得十分唏噓的人。他坐在驢車上,睜開那雙死魚眼,轉了半天,才落到王夷吾臉上。

  無神的眼睛里,瞬而有了神。

  神臨。

  有資格競逐當世最強神臨之名的兩個人,就這樣相逢。

  “王夷吾。”驢車上的人問:“你知道我要來?”

  站在‘鎮國大元帥府’門匾下的王夷吾,一絲不茍如刻刀般:“我卻是不能未卜先知。”

  “那你在這里…算了。”死魚眼男子懶得關心更多,直接說道:“來吧!”

  “向前。”王夷吾看著他:“你特意來挑戰我?”

  說來也有趣,這向鳳岐的傳人和姜夢熊的傳人,一個游歷江湖,一個穿行軍伍,雙方都已經有不小的名氣,常常被好事者拿到一起討論,卻還是第一次真正地面對彼此。

  正如王夷吾赴朝聞道天宮“了卻舊時意”。選在王夷吾洞真前夕過來挑戰的向前,也有他見真之前,須見的山。

  那是上一代的洞真無敵向鳳岐劍碎之日,一個少年跌落絕望長淵。

  他爬了很久,才爬到臨淄來。

  “不是我挑戰你。”向前認真地糾正:“是向鳳岐的弟子,今代表唯我飛劍,前來挑戰無我殺拳。”

  王夷吾皺起了眉:“飛劍時代已經被淘汰了。唯我劍道,也碎得很徹底。”

  “但是我還存在。”向前說。

  “你就算勝過我,也不能代表唯我飛劍勝過無我殺拳。”王夷吾看著他:“那是家師的路,不是我的路。”

  相較于精悍冷峻、軍人標桿般的王夷吾,向前的樣子實在頹廢。

  但是他慢慢地說道:“我會勝過你,然后路過你,然后在未來的某一天,挑戰你的師父,用唯我飛劍,壓下他的拳頭。”

  這句話說得不太有力,像癡人的囈語。

  總之不怎么體現決心。

  但王夷吾認真地對待了:“你我都知道,這是一件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你說哪個不可能?”向前問。

  “你不可能戰勝我。你更不可能戰勝我的師父。”王夷吾說。

  前一個不可能,向前不信,且正要檢驗。但后一個不可能,他也是相信的。

  姜夢熊太強,且越來越強。

  像一座永不能企及、亦永遠在拔升的高峰。

  這一路行來,他已經走得很遠。

  可山卻更高了。

  他會一直往前走。

  無論那目標能否實現。

  他永遠不會再停下,就朝著不可能的方向出發。

  這即是他的劍道。

  王夷吾不再說什么,直接側身:“來府中吧,府里有足夠我們廝殺的場地。這幾日我不能出門。”

  向前大概地瞥了一眼元帥府內,盤算著大概要走幾步路:“驢能進嗎?”

  “大概是不能的。”王夷吾道。

  向前長嘆一聲,像個癱瘓許久的病人,艱難地從驢車上挪下來。這時候才生出了幾根骨頭,懶懶地往元帥府里走,相當順便地問道:“為何不能出門?會不會影響你的戰斗狀態?”

  “不至于。”王夷吾道:“恰好禁足三日,恰好你今天來。都是順便的事情。”

  向前邊走邊道:“可惜了。你若是能出府,你我擇一良地,效仿姜望和斗昭在蒼狼斗場賣票,必然萬人空巷。”

  白玉瑕自從當上了酒樓掌柜,越來越愛算賬。向前耳濡目染,有時也不免斟酌。

  今日他和王夷吾的實力,比之當初在蒼狼斗場較技的姜望、斗昭,是只強不弱。按理說不會少賺。

  王夷吾看他一眼:“遺憾的是,你我這一戰,可能并沒有什么人關注。”

  向前很詫異這家伙會這么說,在他的印象里,王夷吾是一個非常驕橫的人:“雖說現在是修行大世,站在最前面的人不斷更迭歷史,革新記錄。如你我這般的神臨修士,也不是什么大白菜吧?”

  “大羅掌教剛來,和家師正在切磋。”王夷吾說。

  向前愣在原地,良久才嘆了一聲:“人生太長了。”

  “還來嗎?”王夷吾站在那里問。

  “為什么不呢?”松松垮垮的向前,有氣無力地抬步,跨過了鎮國大元帥府高高的門檻。

  曾以為終此一生,都只能在齊國之外徘徊。午夜夢回,都不敢觸及這道門檻,而今已入此門。那有什么理由不繼續走?盡管道長路遠,盡管庭院深深。

  王夷吾不再說話,安靜地在前面帶路。

  他不太能理解,做一件注定不能成功的事情的意義。

  但他能感受到,在這條道路上,身后這個名為向前的男人,所燃燒的生命力。

  他尊敬強者。

  他會用拳頭來尊敬。

  鎮國大元帥府外的巷子里,頭發簪得一絲不茍的男人,正坐在木輪椅上,平靜地看日落。

  夕陽緩緩地滑墜遠方,仍然無私地贈送最后一分春色。

  他當然不只是看日落。

  今天有兩場非常重要的戰斗,他都要第一時間獲悉結果。

  當然前一場戰斗他只能等著,后一場戰斗他必須看著。

  同樣立于神臨頂峰、同樣站在洞真門外的兩個人,要想真正分出勝負,誰也沒有留手的可能。

  他當然對師弟有很大的信心,但信心不能填埋擔心。

  他知道師弟心高氣傲,所以只默默地等在這里。

  他最好不必出現。

  在某個時刻,他一抬眼,就有一尊仙姿飄逸的身影,凝聚在黃昏的光線中。

  俊姿超異,仙龍也。

  仙龍法相立在高墻上,衣袂飄飄,似要乘風而去。

  萬千光線都落在此身,而如飛鳥,自由的穿行。

  應該看到他的人,必須看到他。不能看到他的人,永遠看不到他。

  巷頭巷尾都有禁法,這尊法相卻無聲無息的出現了。

  其人封印天人態時所鉆研的封印術當然功不可沒,但站在絕巔的眼界,才是此間關鍵。

  “我在想會不會是博望侯過來,沒想到姜真君親自來了。”陳澤青平靜地說。

  正如王夷吾有人關心,向前行走在世間,亦不是孤身一人。

  曾經的向鳳岐是無敵洞真,當然也結下一些朋友,但沒有任何一個朋友,有資格插手他的道爭。

  今天的向前不相同。

  他結交于微末的好友,已經成長為這個世上最頂峰的人物。有資格在當世任何一場戰斗里,為他護道。

  仙龍法相淡笑一聲:“悄悄的來也太沒有禮貌了,所以我弄出了一點動靜——那什么,我是來觀戰的。你繼續。”

  陳澤青笑了笑:“觀誰的戰?”

  “很難取舍啊…沒想到在這道正餐外,還能恰逢饕餮大宴。”仙龍法相雙手抱臂,略顯可惜地道:“我還是陪陳兄看日落吧。”

  陳澤青看著站在墻沿上的他,夕陽正在他的身后懸掛,將他映照得非常輝煌。

  真是讓人羨慕的姿態啊。

  “你的道身在云國不敢輕動,是還在擔心燕春回嗎?”陳澤青問。

  齊國對外的情報,基本上都是陳澤青負責。他的消息之靈通,是很多人都不能企及的。

  仙龍法相并不否認:“雖則我們已經締約,但…”

  他搖了搖頭:“可能我也是個猜疑之人。”

  “你自己是一言九鼎,卻不能賭燕春回也言出必行,不能賭燕春回始終保持理智。”陳澤青道:“我們都有自己珍視的人。我能夠懂。”

  姜望莫名想起了那年在妖界遇到的那個人,想起那驚艷絕倫的一槍。

  “一直忘了問。”姜望看了看他的腿:“你的腿…沒辦法嗎?”

  如能有所幫助,也算是一種還報。

  陳澤青掀開膝上的那條舊毯,像是掀開了一個塵封的夜晚,把這雙腿裸露在黃昏之中。可以看到密密麻麻的血色的螞蟻,在上面爬行。根本看不見血肉,只有偶然的骨色。這雙腿…完全地被蛀為了蟻巢。

  “沒辦法的。”

  他平靜地笑著:“這叫血魂蟻。天妖以命血所種。它們已經和我的命魂相連,殺它們就是自殺。”

  “介意我來看看嗎?”姜望問。

  “有何不可?”陳澤青笑道:“軍務不忙的時候,我也經常觀察它們。”

  在無數個寂寞的夜晚,我不數星星,我看螞蟻。

  仙龍法相走下來,幫陳澤青推著輪椅。

  無盡的見聞之光在“蟻巢”中穿梭,俄而收為一束,盡歸仙龍之眸。

  這些光線把姜望的眼神變得很復雜,他緩慢地說道:“這些年,你真是辛苦。”

  陳澤青笑著搖搖頭:“倒也不會死。就是有一點痛。”

  緩解痛苦的辦法當然有許多,切斷痛覺也不算難事。

  但他不能不痛。

  不去感受這些血魂蟻的行動,就等于放棄了自己。

  “涉于命魂根源,盡歸源海,人力不及。或許超脫會有辦法。”最后姜望說。

  “誰知道呢?”陳澤青笑了笑,把那張舊毯扯上來,重新蓋上了。“這些年我也都習慣了,只有三個小問題,讓我不能完全適應。痛是其一。”

  姜望靜靜地聽他講述。

  “其二在于…”陳澤青道:“這些血魂蟻不解決,我終生不能衍道。”

  他注定不能衍道,卻還是繼承了春死之軍——在曹皆主掌兵事堂后,此軍統帥幾乎被默認為下一屆兵事堂核心——足見其軍略。

  姜望問道:“第三個問題呢?”

  陳澤青道:“這些血魂蟻,只有在現世能夠稍作壓制。所以我終生不能再入萬妖之門。”

  他輕輕地摩挲著舊毯的紋理,有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仿佛只有這個問題,是叫他痛苦的。“我真的很想去那里。”

  “妖界不是什么非去不可的地方。而且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場。”姜望問:“為什么你很想去?”

  陳澤青看著遠方的夕陽:“我的師弟,為了幫我尋找解決血魂蟻的辦法。再也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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