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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冠冕

大熊貓文學    赤心巡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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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安鎮所化的桃符在身體里隱沒,天道所設的籬墻悄然消失。

  嘩啦啦,海浪聲響。

  現世的一切都具體起來。

  姜望沒有立即起身。

  那些被斬棄的碎夢,又被海浪推回。

  有那么一瞬間,他愿意睡在海里。

  這實在是太艱難的一場戰斗。

  天傾一世,幾無喘息之機。剛剛連戰四大武道宗師、意氣飛揚的他,險些當場就被天道吞沒。吳詢都斷定他醒不來,他卻睜開了眼睛。而后是漫長的求索。頂著天道的巨大壓力,輾轉諸域,萬里求路…最后才贏得戰斗的機會。

  光是站在天人姜望面前,就已經是奇跡的發生!

  雖則現世只是走完了第五更的間夜,在心牢之中,真我姜望與天人姜望卻是傾盡全力地鏖戰了很久。無法計時,也不能用時間來度量。

  封印了先天永恒金尊后,他便是徹底放棄了天道那條路。

  當然他也在天人的道路之外,再一次創造了洞真極限的歷史。由此,看到了自己的絕巔之途。

  他本就是要走一條有別于天人,卻更強的道路。如今他已然走出。

  但往上攀登的過程,也是告別身后的過程。驀然回首,天高如此,有些人,永遠不能再見了。

  一息,兩息。

  好了,休息夠了。

  姜望回過神來,認真熟悉自己的身體。任由身體慢慢地上浮,就如早先慢慢下沉。他挺拔有力的道軀,在這個過程里,逐漸恢復了警覺的姿態,隨時隨地能夠投入戰斗。

  在踏足海面的那一刻,高懸空中、頂盔摜甲的曹皆,警覺地看了過來:“姜望?”

  “篤侯,是我。”姜望抿了抿唇。

  只輕輕一抬眼,天穹星樓便隱沒。

  少了與之爭輝的星辰,太陽更燦爛了。懸在天上一輪,映在海面一輪。

  在天與海的朝陽之間,姜望玉冠束發、長靴踏水,是第三種璀璨。

  曹皆深深地看了這樣的姜望一眼,仿佛要洞察他是“真我”抑或“天人”,最后從懷里取出那個食盒:“你送的這塊糕點,我還沒吃——還需要嗎?”

  “當時用不著,現在用不上。”姜望道:“但味道是很好的。”

  “唔…是不錯!”曹皆已經吃上了。

  姜望遠眺天與海:“篤侯,有酒嗎?”

  “軍中不飲。”曹皆道。

  但又翻手一招,不知從何處取來一杯、一壺,直接飛予姜望:“不過你已去職,不在軍中。”

  酒壺是鶴嘴壺,曲頸細口。

  酒杯為白瓷,酒有七分滿,酒液是琥珀色。

  好酒。

  姜望舉杯:“今飲嗟來之酒!”

  一飲而盡。

  而后抬起酒壺,將這壺酒,灑落大海。

  琥珀色的酒液在海水中翻滾浮沉,好似一團固執的云翳,遲遲不去…但終究會消散在海中。

  姜望扔掉了這空空如也的酒壺和酒杯,任它們一大一小,如舟浮海。

  人在世間,何如此舟!

  他轉身,往神陸的方向走。

  海風吹青衣,恍惚有仙意。

  “此酒甚烈,急飲易醉。”曹皆在身后問道:“可知今夕何夕?”

  姜望往前走:“我很清醒。現在是我的時辰。”

  “姜真人將何往?”曹皆又問。

  姜望沒有回頭,只是抬起一只手,結拇指與尾指成環,食指、中指、無名指并為一豎板,就此結成印決,彷如一冠,放在自己的頭頂:“真人當為自己加冕。”

  時間往前。

  斬雨統帥田安平,捂住自己的脖頸,搖搖晃晃地往前。

  他總是推著時間走。

  這是他第二次走出鬼面魚海域,前一次是殺機凜冽地去尋樓約,這一次是奄奄一息地獨自遠離。

  他當然不愿意死,但枯乏的活著,也沒什么意義可言。

  就如此刻,他并不感到煎熬或者痛苦,他只覺得滿足和有趣。

  血液在指縫間流溢,當中有一種粘稠的感受,使得這雙手,仿佛在指間生了血蹼。

  松不得啊。

  太銳利的劍痕留在傷口,不算太寬的一道劍創,已是“道”的創傷。他必須要認真地與之對抗,才能避免自身的道則根本進一步崩潰。

  解開孽鐐之后,他沒能真正地戰斗。

  倒是將全面解放的狀態,都用來處理自己的傷勢。

  眼看著傷口就要止血,他那交錯著鎖住脖頸的雙手,各自分出兩根手指,探進傷口,往外一扯!

  頗窄的一道劍創就此拓寬,撕長,從鎖骨一直開到下巴,鮮血嘩嘩地流!

  粘稠血液,倒似與他戴上了一雙血手套,也為他披上了一件血衣。原本的顏色瞧不見了,已是鮮紅疊著暗紅。

  他搖搖晃晃地走著。

  解剖自己,也是進一步了解自己的過程。治愈自己,則意味著需要彌補過去的不足。留住傷口,是為了更多感受姜望的劍。

  海風迎面。

  在人虛弱的時候,風也更酷烈。刀刮也似,凌厲地敲擊他的眼簾。

  他只是淡漠地睜著眼睛,平靜地注視一切,迎接世上每時每刻都在發生的所有。

  若不能戳瞎他的眼睛,他就會一直注視。

  直至某個時刻,他恍惚一個趔趄,努力站定時,眼前一切已不同。仿佛跌入了某個神秘之地,眼前是一片綿延的飛角高樓,仙氣氤氳,越往遠處越隱約。

  但沒有任何存在的實感。

  海上生萬象,不知是何處蜃樓。

  田安平即便虛弱至此,眼界卻也不曾丟失。當然他并不在意真實或虛假。

  有人當真,就不算假。

  他在門樓外站定,并不進去,如此沉默了許久,直至蜃樓深處,走來一道虛幻的身影——

  此尊仿佛虛光所聚,面容璀璨不可直視。身在此間。似又不在此間。

  “嘖嘖,傷得不輕啊。”那人說道。

  田安平捂著喉嚨,聲音在空氣里凝結:“諸方都如此克制,這次戰爭的機會,千載難逢。你們一心等亂世,怎么機會來了,不見把握?”

  蜃樓中的人道:“你在發力之前,可不曾提醒我們。”

  田安平的聲音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若事事都要等我先提醒,你們半點跟不上,這合作倒也不用再繼續。你們已無前路,沒必要叫我踏上這艘注定沉沒的破船。”

  蜃樓中的人反問:“你何曾在我的船上?”

  田安平往前一步,恰恰踩在蜃樓與真實海面的交界,長發飛揚而起。

  “你在乎沉船嗎?”蜃樓中的人問。

  “我在乎我浪費的時間。”田安平說。

  “不錯!世上還有你在乎的東西。”蜃樓中的人道。

  田安平將脖頸的傷口驀地攥緊!指尖燃起黑焰,將傷口縫合。

  蜃樓中的人又道:“我想了又想,現在還不是時機。”

  “當今天下,格局早定。諸方霸主,根固已久,掠盡陽光雨露。只有其中一尊龐然大物倒下了,才有你們破土而出的空間。”田安平的聲音道:“若非霸國交伐,天下大亂,你們等一萬年,也等不來時機。”

  蜃樓中的人輕聲而笑:“難為你傷成這樣,還為我們考慮。”

  田安平的話語是一個個字符,跳躍在空中,發出聲音:“機會我創造了。沒有把握住,是你們的事情。對嗎?”

  蜃樓中的人道:“對。”

  田安平道:“現在你們該為這份機會,付出與之匹配的價碼。”

  “你說得很有道理,我正是為此而來。”蜃樓中的人笑了笑:“你想要什么?”

  田安平抬起眼睛,若有所思:“在曹皆的眼皮底下,出現在這里,對你來說,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嗎?”

  “不算太難。”蜃樓中的人語氣從容:“他畢竟是兵家修士,靠的是軍隊。”

  田安平道:“我想到一份很好的禮物。”

  “首先我要提醒你——”蜃樓中的人道:“這場戰爭若是開啟,你能從中攫取的收獲,將不可量計。換而言之,這機會,你也不全是給的我們。你需要我們的力量,讓戰爭必然發生,只是我們停下了。哈!或者說,懸崖勒馬?”

  田安平毫無波瀾地看著蜃樓:“我不講你的那種道理。”

  蜃樓中的人哈哈一笑:“那你說罷!想要什么禮物?”

  “宰了曹皆。”田安平說。

  蜃樓搖晃起來,幾乎崩潰。蜃樓中的人,仿佛只剩一雙幽幽的眼睛,這雙眼睛盯著田安平:“這個玩笑不好笑。”

  田安平面無表情:“真不錯。你居然覺得我是個會開玩笑的人。”

  “我不太明白的一點——殺死曹皆對你來說有什么好處嗎?”蜃樓中的人問。

  田安平道:“做一件事情有什么好處,那是你的思考方式。不是我的。”

  “聽起來像是在說——但行好事,莫問前程!”蜃樓中的人道:“也許你是個好人呢!”

  “好人或者壞人,也只不過是世俗的標準。”田安平的聲音字符,莫名地扭曲起來,仿佛有些躁動:“行,或者不行?”

  蜃樓中的人沉吟片刻,而后道:“要瞞過曹皆容易,要殺死曹皆,就沒那么簡單,甚至無法保證必然做到。哪怕是在天機混淆的此刻,這也是一件相當危險的事情。田安平,至少在現在,我還沒有做好那種程度的危險準備。”

  衍道絕巔,已經代表現世極限的力量層次。

  要殺死絕巔強者,通常有一個前提,就是“絕巔不退”。這種機會,通常是在戰場上發生。

  要想狩獵一個一心求退的絕巔強者,需要的可不只是強出一籌的力量。

  田安平正要說話,忽而轉頭!

  力度過大,動作過于激烈,以至于脖頸傷口又一次鮮血狂飆!

  他看著遙遠的鬼面魚海域的方向。

  此刻有四顆璀璨星辰,高懸于夜空,有四道恐怖星柱,接天貫夜,傾落海中。整個近海群島為之轟動,近海之民,無不仰天。普通海面看到的是奇觀,如他這樣剛剛被逐走的人,看到的自然是姜望。

  本以為已經沉沒的姜望,再一次掙扎于天道深海。

  這一時的道途鎖海,也意味著一場史無前例的斗爭,正在發生。

  這讓他感到興奮!

  “你知道那邊正在發生什么?”蜃樓中的人幽幽問道。

  田安平沒有回答,只是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個方向,嘴里說道:“換個禮物吧。”

  他咧開嘴,也不管這個動作會進一步撕裂傷口,混著血道:“我要天人之法!”

  “你確定嗎?”蜃樓中的人道:“即便是姜望,公認的當代最天驕,有那么多人幫忙,動用那么多資源,也未見得能夠掙脫。他走到現在,也只是在掙扎罷了。”

  此刻的田安平并不平靜,有些怪異的興奮:“若他能,那就說明辦法存在。若他都不能,這正好是我的挑戰。”

  蜃樓中的人沉默良久,最后道:“世上沒有必成的天人之法,倒是有一些靠近天道的路徑。”

  “這就夠了。”田安平說。

  天地斬衰之期,諸方變亂頻頻。

  小到一村一鎮,民眾作息混亂,不知何時勞作,何時休憩。剛剛躺下,天就亮了,才爬起來,又是天黑。忽晴忽雨的天象,也讓往常的生活狀態無法持續。

  百姓惶恐不可安坐,多以為天地將崩。不少邪教左道趁勢而起,大肆宣揚末法,利用恐慌心理傳教…什么“命運之子”、“末劫圣人”,不勝枚舉。

  這些當然是考驗各國的治政水平。

  而大的變化,則涉及到真正的天地規則的改變——這些反而是尋常百姓不能觸及的。

  譬如在西北雪域,出現了極光勝景,終日不息。也不知是天道變化,還是黎國那位爭霸今朝的開國皇帝,又有什么手筆。

  譬如南方的隕仙林上空,無端張開一道萬丈天隙,而且并沒有愈合的趨勢。彼處有大團的云氣墜落,尤其在殘陽暈染的黃昏之時,仿佛天穹滴血的傷口。

  說起來所有人族駐軍之處,大概只有迷界,才最讓人感到“正常”。

  因為它在什么時候都是混亂的,已不能更混亂了。

  白眉靜眸的竹碧瓊,飛行在此間。

  迷界始終是近海修士首選的試煉場,不曾在迷界闖過,無以驗真金。

  在海上生活這么多年,也算是見證了海上秩序的幻變。而迷界這個地方,她常來,常在。

  說來或許要叫人笑話——師父在的時候,會親自陪她來迷界。常常躲在暗處,等到危局就跳出來。因為擅自填入真人戰力,干擾迷界的秩序,還被天凈國警告過。

  哪家修士在這里不是獨自廝殺呢?偏她出門還要撐著傘。

  現在到了她給宗門撐傘的時候——可是外間大風大雪,她的傘又小又破。

  她常常會想起姐姐,但也只能想一想。

  人生如迷界。

  無上無下,無左無右,無有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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