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人姜望橫劍如自照,寒芒似水,波瀾不驚。
這柄名為薄幸郎的天下名劍,深藏鞘中已許久,世人知其名而忘其鋒!
自南斗殿覆滅,長生君奪名而隱后,它的名字,或許也不被誰記得了。
天道從此要將它顯照。
劍身的鍛紋渾然天成,向來是兩幅春景。一面花前月下,一面月上柳梢。唯有極濃情,方見真薄幸。
花前月下的那一幅,演繹在日月之瞳中。
明月亙古懸照,清輝冷落,看這癡男怨女,人間無數。
而對著真我姜望的那一面,卻是月上柳梢的那一張——
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
名為“姜望”的真我盡管大放厥詞。
此劍一出,約定生死。
那薄如紙的劍鋒,劃出的是何其險惡的命途,跳過了無窮的劍式變化,以鋒為紙,以天道之力為字,寫下“姜望”這一生的終篇。
祂太懂姜望,祂所精通的劍式,都為姜望所精通,尋常的手段絕不可能贏得這尊“真我”。要想取得壓倒性的優勢,一定要以“有”勝“無”,以天人對天道的掌握,碾壓那與天道背道而馳的惡態頑靈。
故成此式。
天道殺劍·天不假年。
古來英雄多壯志,奈何歲不我與空懷恨,雄心難酬。
萬物皆有壽,壽限即是天道之下最險的關隘。
從神而明之,到洞察世界真實,再到衍道絕巔,再到超脫絕巔之上,無不是對自我極限、對天道關隘的挑戰,故而每一步都是生死難關,每一步跨過,壽限都被轟開,壽數都有決定性的變化。
世間萬物之壽,皆在天道運轉中。
故而天人,也理所當然是最懂得“壽命”的存在,只是囿于“姜望”本身在此道的局限,才不是那么夸張。若是能有一些徜徉天道的時間,無論是游缺之,抑或重玄褚良之,在天人姜望面前都不夠看。
天人姜望已淪天道深海,徹底歸于天道。此刻雖然身在心牢,無法直接與天道溝通,卻也天然有操弄壽命的本領,并在這場震古爍今的籠中斗里,即刻轉化為前所未有的殺招。
摒棄天人的惡果,當于此劍償還!
此后的路途你要走,此后的壽數你莫求。
劍鋒似薄紙,命卻更比紙張薄。
劍在命途上走,是一條筆直的沒有轉折的線。命中注定,天不假年。
任你英雄蓋世,天下無雙…壽盡了!
一切也都落幕。
這一時,整個世界都仿佛虛化、淡去。就連交戰的兩尊,也成為背景。
唯有這條清晰的命途線,跳出命運長河而存在——“真我姜望,壽盡于此”。
當薄幸郎走到這條線的終點,故事就結束。
但這條本該平直的線,倏然有了凸起,像是蒼茫大地,有什么要破土而出,又驟被壓平!但這點凸起像是吹響了進攻的號角,此后這條命途的線,不再平靜。
線上密密麻麻的點,像是萬古以來,前赴后繼的人。仿佛雨后春筍,不斷凸起,又被不斷壓下…而終于露出一頭,在這一去不返的命途橫線前,陡然豎起了一條筆直的線!那是長相思固執的矗影。
它沖破了天道的封鎖,與薄幸郎直面。
有如奇峰突起,好似壯士當關。
若說這一生的終篇正要寫下,文似看山不喜平!該有起伏,該有波瀾。命運的長河,該有些急流激湍。英雄史詩,豈道尋常?
這是劍的對峙,更是道的交鋒。是人道對天道發起的挑戰。
天道所劃下的命途,是一眼望到盡頭,平鋪直敘終到死。但在終句之前乍起險峰,這一眼,至此有波折——那雪亮的寒峰孤獨矗立,路在腳下,“我”為高山。
凡人皆有一死,世上幾人得長壽?
超凡者與天爭壽,古今多少能永生?
但人們何曾停下腳步,人類何曾停止奮斗。
從古至今的超脫者都寥寥無幾,但每一尊超脫者的腳下,都有無數攀登者的身影。
從生到死,或長或短的一生,多少人用盡全力,寫下或多或少的壯闊。
雖未成就偉業,又或“天不假年”,怎能說他們不是英雄?
此即真我姜望自人道洪流所闡發的一劍——
人道殺劍·我自求!
與人爭,爭勢爭意,爭道爭理。
與天爭運,強者恒運。
與天爭命,命奪一線。
凡“天不予”,皆“我自求”。
沖破天道封鎖只是起筆,劍鋒與劍鋒,在命運的窮途對撞。
劍鋒交撞的聲音,彼此互為兵戈,聲聞各為所馭,為刀為槍為劍為戟,頃刻有千萬次的交鋒!劍鋒交錯的寒光,倏而為天人所握,倏而為真我所奪,在兩道身影之間縱橫交錯,結成錯綜復雜的光網!
天人姜望能夠完美地闡發聲聞與目見,真我姜望能夠在戰斗中完美地闡述“姜望”。雙方都能在“姜望”這個人的局限里,抵達極境,見聞各掌,互不能傷。所以這只是這場戰斗的余波,小術耳。
真正的殺招…那劍鋒交錯所炸出的火星,一時彌漫在虛空,忽有一粒躍起,化作一輪燃燒的月。
此月輝分三色,里金內赤外白,彎弦如刀,顯現的同時就已迫近,正劈天人姜望之月眼!
第二粒、第三粒、第四粒…一蓬星子盡顯化。
一霎竟有滿天月,各自燃燒,皆斬天人。呼嘯而來,鋪天蓋地,斬絕一切歸處。
結合目見與神通。
仙法·真火焚月!
此刻劍鋒仍在對撞劍鋒,天人姜望保持著刻畫命途的姿態,只將雪月之眸輕輕一挑——便有一縷霜風,飛出月眼。俄而環旋如龍卷,將那滿天的炎月,盡都包裹其中。
雖是流動之風,卻有永恒之態,自旋成籠,禁絕烈炎。不許一縷流火過天風。
法術·不動天風!
鋪天蓋地的真火焚月驟然膨脹開來,炸成無窮流焰,想要沖破阻隔。霜白天風之中卻是結霜凍雪,不斷將流焰撲滅。最后在一聲低伏的悶響中,真火焚月與不動天風…一同湮滅了。
而長相思和薄幸郎的交鋒,還在繼續。
一者自上往下斬,一者自左往右割。
于是劍鋒錯過劍鋒,彼此走完了一生。
薄幸郎上,劍紋顫動。這幅“月上柳梢頭”的春景,走到了盡處。天人姜望錯身而走,只留下鋪天蓋地的寒芒,皆向真我姜望而去。百轉千回的柔情后,是決然遠去、永不回頭的背影!
長劍好似負心人,寒芒過處緣也空。
無數條因果線都被斬斷,要將“真我”剝成孤兀的“自我”,卸掉他的反抗。
此為“緣空”之劍。
真我姜望卻不退反進,仗劍而追,一劍撞進了漫天寒芒里,一劍把漫天寒芒都清空!
這一生愛誰恨誰念誰怨誰,皆自決也,非天定。
此為“我執”之劍。
天人姜望揮劍畫景,本該將命途割盡,但真我姜望自懸崖之底爬起,自沼澤深處躍出,峰回路轉,柳暗花明。
在劫無空境的對轟之后,雙方都不再使用“姜望”的招數。
因為所有過往的“姜望”的力量,都對現在的“姜望”無用。
薄幸郎與長相思,天道殺劍與人道殺劍,道法與仙法,不周風與三昧真火,乃至于“緣空”對“我執”,各自佛學的闡發與對抗…雙方在力量、修行、體悟等諸多方面,進行全方位的對抗。
這些全新殺法所闡述的,是在劫余的命運分野之后,雙方各自所展現的成長!
過往的“最強”已不足以一錘定音。
因為對于真正的絕世天驕來說,所有關于力量的情報,都是過時的!
天人姜望和真我姜望不但要將各自的力量闡發完美,還需要在這場戰斗里,盡可能快地進步。
誰能在這場戰斗中,更快地超越“故我”,誰就能夠取得最后的勝利。
真我姜望以“我執”之劍窮追天人,在空空如也、且還在不斷清空的因果線里,制造強行的因果。
長相思好似孤舟飛逐,在“緣空”之海,強行與那漸行漸遠的天人姜望結“緣”。
瓜未熟,蒂未落,強扭之。
管你無心或無情!
就在這個時候,真我姜望忽然心生警覺。天人姜望卻也心中一動。
面對這靈覺的示警,危險的感知,真我姜望毫無退意,反而看到機會。敵人展現危險的時候,恰恰也是坦露要害的時候,非如此不足以分勝負——赤眸炙烈得仿佛點著了火,心火燃在劍上,真我姜望身如鴻飛,朝那警覺最重的左前方揉身撲上,挑劍而起,似升朝陽!
天人姜望也于此刻驟折身,一劍抹白焰,天火附劍割塵緣!
而竟…都落空。
真我姜望一劍挑在空處,迅速空中一仰如龍翻,翻身回看,似猛虎臥山。
天道姜望一劍抹了個空空如也,險些失力而自傷,卻是旋身立定,解化去勢,劍豎身前,如犀牛抵角。
兩尊再次對峙,在這心牢的兩邊。
這一幕瞧來十分滑稽。
當世最強的兩尊真人,竟然不約而同地斬在空處,殺招對空氣,真比小兒斗劍還不如。
但彼此對彼此,卻又多了一份慎重。
一念即失,一想就錯。
錯想!錯著!
雙方都入歧途!
天人姜望的金色日眸里,有銀色游魚。銀色月眸里,有金色游魚。這對日月之眸里的金銀陰陽魚,遙遙一個環轉,各自便隱沒了。
而真我姜望那赤色的眼眸里,緩緩對游的黑白陰陽魚,亦然沉入赤海中。
天人姜望和真我姜望都擁有“姜望”的一切,包括名為“姜望”之人生里的學識、感悟、思考,包括這具道軀,甚至也包括神通!
但在這兩尊誕生的那一刻,他們也有了不同。
就如天人姜望以“天不假年”劍斬真我姜望,欺的就是真我與天道背道而馳,難識天壽。
摒棄天人,失去的是天道的支持。
而棄絕真我,失去的又是什么呢?
自然是“我”。
是心之力。
所以天人姜望所擁有的一切,統合諸法,容納神通。包括三昧真火,包括不周風,包括劍仙人,包括歧途,唯獨不包括“赤心”。
原則上無論是天人姜望還是真我姜望,都是可以規避歧途神通的!
真我姜望有赤心神通,可馭歧途。
天人姜望只循天道規則,根本不會有選擇,自也不受歧途干擾。
但他們都太了解彼此,也太懂得戰斗。
幾乎同時把錯鋒而過、彼追我逐的那一刻,視為絕佳的戰斗良機。
天人姜望以歧途神通虛設了一處強烈的危險,跳過了赤心神通的防護,令真我姜望有自然的、發乎本心的戰斗選擇。
真我姜望則是以歧途神通撥動了心牢之中的天道秩序,令天人姜望做出天道秩序下必然的進攻。
正因為這一切都在同時發生,以至于雙方都詭異的失手,各自斬了空氣。各自后續的連綿進攻,都中斷在自己的“失手”前。
而且他們的殺招都白費。
不僅僅是“心火”與“天火”各自貫徹的那兇絕劍式,也是雙方以“歧途”影響對方的底牌,在揭開后都未能創造應有的優勢,自此再無生效的可能。
緣盡皆空。
小小一座心牢,遼闊仿佛宇宙。無際無涯,任憑天崩地裂。極真斗于其中,都不得出。
此刻真我姜望劍橫赤眸,立于西北,居高臨下。
天人姜望豎劍東南,拔身對高穹,薄如紙的劍鋒,豎分日月之眸。
這場戰斗還遠未到結束的時候,或者說雙方都還沒有找到結束這場戰斗的可能。
這是姜望第一次真正面對自己。
只有面對姜望,才知“姜望”到底有多強。
才能理解曾經的那些敵人,面對這樣一個對手,是多么煎熬!
他從來不強在紙面,而是強在過往的故事里,強在他的人生經歷中。他不需為自己張幟,他的敵人自然成為注解!
絕妙的戰機把握,絕頂的戰斗嗅覺。任何戰斗意圖都能被洞悉,任何殺法都會被破解。任何展現過的力量,都不可能在第二次生效…在戰斗中幾乎不犯任何錯誤,且不斷逼出你的錯誤!你的瓢潑攻勢滴水不進,你的一念之差卻會永不翻身。
這樣的對手,要如何戰勝?
無論是天人姜望,還是真我姜望,都必須要再一次審視自己,重新審慎地思考這場戰斗!
但思考也不能影響戰斗。
思考本身也是一種戰斗!
誰不能斬盡雜緒,專注戰斗,誰會被戰斗之外的因素干擾,誰就準備就戮罷!
所以雙方各自斬空之后,只是一個對視,便再次向對方沖鋒。
面對這樣的對手,很多人連思考的資格都不會有。
因為思考的時間,也要在劍上爭取。
真我姜望如龍行高天,一劍從眸前橫過,眸自赤紅轉赤金,長發披散張舞。此一霎,披霜風,浴赤火,遍照天府之光,周身劍氣沖霄漢,是為。霜披好像連著天幕,一切都是此尊的背影。劍氣千條萬條,好似系著穹頂。
而撲身便落,一劍下陷,整個心牢穹頂都隨之沉沒,仿佛一劍拽著天傾!
此劍,天傾西北!
天人姜望只將豎直的劍高舉,在劍柄過額的剎那,遍身燦金。玉冠也成金冠,黑發也成金發,仿佛立地塑金尊!也以霜風為披,卻是白色天火繞身,劍氣如淵似海,呼嘯澎湃,深不可測,遙不可知。
是為,!
天上本無仙,天道役使之。
祂站定不動,腳下已是深幽一片,仿佛無底虛空。
地磚并不存在,大地已經塌陷。厚重黃土所承載的一切,都要流亡宇宙。
這一劍雖高舉,卻令所見所聽所聞所想的一切,都下沉。這一劍清晰存在,卻勢必要抹掉所有存在的基礎。
它是真正的絕滅之劍。
心牢中的一切都在墜落,甚至包括兩者對轟的劍氣、包括在交鋒中不斷逸散的神性、包括正在碰撞的仙念…一切都在不斷地陷落,唯有那柄名為“薄幸郎”的長劍,越來越清晰。
此劍,地陷東南!
本該在人間的真我劍仙人,卻是在天上斬落。本該在高天的天道劍仙,卻是腳踏人間而舉劍。
因為天傾西北是人為之,而地陷東南,是天塌也。
兩人在虛空中交匯,光與聲,都湮滅。
在這樣恐怖的對決中。
天地仿佛也有了局限。
天穹扯下一角往下墜,大地掀起一角往上提。兩相接觸,剎那間天地混轉。
一切都混淆在一起,自此清濁不分,日月不明。
心牢之中,立為混沌!
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唯有天人姜望和真我姜望,還注視著彼此。
在混沌之中,超越一切而對視。
赤金色的眼眸,對視著日月天瞳。
天道是沿循注定的完美的軌跡。
真我卻是要把握所有的可能,乃至于不可能!
“我感到這一切還不是極限——”赤金色的不朽的眼眸里,閃爍著炙烈的情感,真我姜望遠比常態濃烈,他長聲而嘯,于今聞道而自狂:“前方還有路走!”
他在混沌之中,提劍再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