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甫作為照無顏的老師,定然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
姜望作為照無顏的朋友,所能做的,似乎也只有來看望一眼了…
站在修行絕巔、掌控龍門書院的姚甫,也都想不到別的辦法,他又如何能夠?
姜望看著面前這只光影復雜的文字繭,情緒也很復雜:“我看照師姐…意識好像還很活躍?”
“是,她從未放棄努力。”姚甫緩聲道:“她還在讀書,還在學習,還在往前走。”
想象那樣一個女子,在看不到盡頭的長夜里孤獨跋涉,人生無可見之路,眼前無熹微之光,是什么支撐著她前行?
姜望沉聲道:“以目前的速度來看,照師姐能在壽盡之前,貫通百家,吞繭而出么?”
姚甫搖了搖頭,語帶唏噓:“這正是讓人煎熬的地方——在五百年內,我看不到她吸納這些道的希望。她一直在往前走,但是夜比她感受的要長,路比她幻想的更遠。”
許象乾已經用錦繡神通加持照無顏,但仍然看不到在五百年內成就的希望。
在照無顏宣告失敗的時候,也會是許象乾離開的時候…
前年一腳踹走蹭吃蹭喝的許象乾時,姜望怎么也想不到,再見時竟是這般情境。
天有不測風云!人生禍福,一至于斯!
在姜望所認識的年輕一輩女修里,真正展現宗師氣象的,其實只有兩個,姜無憂和照無顏。
當然,這不是說黃舍利、寧霜容等人就不夠天才,只是路不同。
不能說有開宗立派之潛質的,就一定強過其他。
李一所修道劍亦前人之學,他不一樣是“天下李一”?
但毋庸置疑的是,在迅猛發展、動輒革新易鼎的超凡世界,能夠開辟一條讓更多人行走的道路,具有其獨特而璀璨的光輝。
姜無憂和照無顏的道路,看起來都很靠近諸圣時代“大成至圣”之路,后者更像一些,但其實都不同。
大成至圣,是要用一種思想,統合全部思想,窮極宇宙真理,解釋世間所有,是一種存在于理想中的終極境界。
姜無憂的“自開道武”,是引武入道,以道行武,把武道并入現有的修行體系中。
而照無顏的“雜糅百家,自開一道”,是要擇百家之優而成一家。好比茶葉取其尖,繁花取其蕊,最后泡一壺花茶。
這無疑是極其宏大的構想。
但百家之學,何其浩繁?僅一個儒學,就不知分出多少枝丫。很多人窮極一生,也不敢說自己學有所成。
照無顏已經是天才中的天才,但要說在這個年紀,就完成雜糅百家這件事,哪怕只是搭起一個框架,也是匪夷所思的。
當年她在龍宮宴亮相,展現雜糅百家的宗師之姿,激起多少波瀾,連書山都被驚動。雖然龍宮宴的風頭被弒真之戰掩蓋,但照無顏之名,也是響徹儒宗。
可惜這條路比想象中更艱難,終于是在“成真”的這一步,沒能駕馭如此磅礴的道途,山崩路阻,為道所縛。
若非她當時就在龍門書院,姚甫及時出手,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這已是今年年初的事情。龍門書院壓下消息,用了足足九個月的時間,想盡一切辦法救治,也只能維系眼下這“文字繭”的局面。
子舒能夠回信告知姜望此事,亦是龍門書院再無辦法的表現——照無顏的狀態已無他解,消息也不必再隱瞞。
姜望默默地走出房間,在許象乾旁邊坐下了。
他對照無顏的認知,其實是很單薄的。他們的接觸全都通過許象乾。只知道是龍門書院大師姐,只知道她博學多才…照無顏是個道心甚篤,大多時候都非常理性,很少表露情緒的女子,有如淡水無痕。故而給人的印象,尚不如天真可愛的子舒來得深刻。
但他知道,許象乾很愛這個人。
為她戒酒,為她不再去“采風”,為她天南地北追隨,再怎樣冷淡也無怨無悔。而現在,也交付錦繡,以生死相系。
作為許象乾的朋友,他能做些什么呢?又如何勸慰?
最后他只是靜靜地在旁邊坐著。
院外有一顆杏樹,挑出幾枝,越過了墻頭,枝丫光禿禿地闡述秋意。
這是一個并不溫柔的夜晚,月光流動如水。人的影子在地上,被樹影無禮地擾動。
過了一陣子,子舒也走了出來,也在旁邊的石階上坐下,雙手抱腿,下巴靠在膝上。
都不言語。
就這樣安靜地坐了一晚。
天光挑破夜幕的時候,子舒抬起霧蒙蒙的眼睛,有那么一個剎那,她看到的院落是金色的。
“你打算怎么辦呢?”姜望終于問道。
許象乾渙散的精神,被輕緩地推了回來。
他這時才開始理解姜望的聲音,這時才開始回答:“什么怎么辦?”
“我是說——你打算一直就這么坐在這里?”
許象乾扭過頭來,那是一種怎樣灰敗的眼神啊,姜望從未見過這樣的許高額。他說:“什么辦法都試過了。”
“我明白,我知道你很辛苦。”姜望說道:“你其實是一個非常聰明、非常有辦法的人,能試的你肯定都試過了。你都想不到辦法了,我也想不到。不過我注意到…你的錦繡系著她——”
許象乾怔然地回過頭去:“不用勸我,我不會解開的。”
姜望道:“當然,我了解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知道你絕不會放棄照師姐,我也不會這樣勸你。說起來,你了解你自己嗎?”
“我?”許象乾慘笑一聲:“或許是個廢物吧。”
許象乾會說,吾乃趕馬山雙驕,我與姜望平分秋色,我也算黃河魁首。
許象乾會說,負笈天下驕名眾,入我眼者更有誰?
許象乾會自負詩才,自信自負到讓人感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程度。
但他唯獨不會說,他是個廢物。
他是世上最沒有自知之明的人,近乎盲目的自我相信。
“命運”是多么冷酷的兩個字,總是要把人變得面目全非,方能彰顯它的波瀾。
“果然。”姜望卻說道:“你雖然常常自夸,但你并不知道你多么了不起,你不知道你擁有多么了不起的神通…記得神霄世界嗎?二十九年后就要開啟萬界戰爭的那個地方。”
許象乾沒有說話。
姜望自顧自道:“那是超脫布局、天妖環伺、真妖出手、妖王圍攻的神霄世界,而我,只是一個小小的神臨,我孤身一人在其中,我被他們發現了——還能有比這更絕望的情況嗎?
“有。面對這一切的同時,我還被妖界天意所關注,我回家的無數次嘗試,都被擊碎了,我甚至想不起來,我究竟嘗試了多少次…但是你知道嗎?
“那時候我已經被一劍沉底,我已經意識到我要死去,我的精神已經渙散,我感覺自己像一只漏氣的皮筏,正在迅速干癟…但我突然又醒過來。
“當時我在心里想——
“何能在去國不知多少里、離開人間不知多少日之后,在這懸命于刀鋒的神霄世界里,生出安全感來?”
姜望悵惘地搖了搖頭,又抬起聲音:“原來是我的朋友在惦念我啊。是我的摯友許象乾,在遙遠的現世為我祈福,用生命織成我身上的錦繡,他在等我回家!”
他看著許象乾,他的手放在許象乾的肩膀上,拂去了秋露:“我能從妖界回來,全靠你的幫助。我從來沒有告訴你,你有多么了不起,男人之間的友誼,好像總是很難說出口。但是高額兄,照師姐現在其實很需要你,她需要的不是你在這里坐著。如果你能洞真,錦繡就能幫她更多,如果你能衍道,她就擁有成功的可能。如果你能超脫,那她明天就成道。你說對嗎?”
許象乾沒有說話。
姜望也只是靜靜地等著他,按著他的肩膀,讓他感受朋友的支持,摯友的相信。
很長一段時間后,許象乾伸手,把姜望的開了:“第一,我不叫高額兄。”
“好的神秀兄。”姜望立即改口。
“第二,你把老子的肩膀捏疼了。”
“對不起。”姜真人立即道歉:“我幫你再按按?”
“第三,你說得對——我要超脫!”
“…我的建議是先洞真。跨度不要那么大,給世人一點接受的空間。您說呢?”
許象乾一骨碌爬起來:“我現在就去修煉,姜真人!有什么地方可以推薦?”
“禍水吧。”姜望認真地分析道:“現在暮鼓書院已經穩定下來,又有學海鎮在那邊,相對比較安定。”
“前面帶路!”許象乾毫不客氣。
姜望搖了搖頭,歉聲道:“你只能自己去了。我現在是太虛閣員,身負重任,不太自由。”
換做以前的許象乾,聽到這個消息,肯定羨慕得當場發狂,但現在只是道:“很好,快快發布太虛卷軸任務,問計天下,看看誰有辦法解決文字繭。”
姜望道:“已經發布了。”
太虛閣員自然有發布任務的權利。他也不會忽視天下人的智慧。雖然姚甫都說無解,但姚甫也只是一家之言。
“好兄弟!”許象乾抬腳欲飛,但想起什么,又對姜望伸手:“給點路費,我馬上走。窮家富路,多給點。”
這是除了姜安安之外,第二個能從姜某人口袋里掏錢的人。
姜望默默把從斗昭那里接過來的儲物匣,遞了出去。
攢錢好比針挑土,花錢真如水推沙!
許象乾一把抓住,轉身就走。
“象乾。”姚甫踏入院中,叫住了他:“你現在還不能走。無顏的情況并不樂觀,你的神通隨時會被觸及。要是她半途熬不住了,留在龍門書院,我還能保你的命。”
照無顏和許象乾的感情,他從來都是不支持的。但也不去反對。因為照無顏從來都是個非常有主意的人,而他向來給予自由。
只是他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引以為傲的弟子,是怎么會看上這么個憊賴貨色。直到在照無顏自縛繭中的這段時間,他真正接觸許象乾,了解許象乾。方知有人在貌,有人在德,有人在質。
此刻他對許象乾的關心,也是真摯的。
但許象乾沒有回頭,在晨光中他留下來的聲音,熹微而遙遠——“她不會放棄的,因為她放棄,我就會死。”
許象乾走了,姜望并沒有走。
姚甫的視線落在他身上,用眼神問——還有事?
姜望解釋道:“我有點事情,要問子舒姑娘。”
姚甫看了自己女兒一眼,又看了姜望一眼,什么也沒有說,轉步離開了。
“姜大哥,什么事情?”子舒很努力地收拾情緒,希望自己也是一個能夠處理問題而非只會掉眼淚的人。
但姜望一開口,她又想哭——“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眼前這位,是她崇拜的人,是她倚為榜樣、長期追趕的存在。她崇拜姜望,從姜望還未天下第一就已經開始。
早在天涯臺,看著姜望從迷界歸來,她激動得熱淚盈眶…她想成為這樣的人。不屈不撓,一諾重于天下。
“不辛苦。”她咬唇道:“大師姐很辛苦。”
姜望溫聲道:“放松一點,舒緩一下情緒,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要問你…我知道你之前和照師姐、許象乾一起,在雪國游歷過。我馬上要去雪國辦事,你能不能給我介紹一下雪國的情況?”
子舒也就認認真真講起了她所知道的雪國。
她講述的視角,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小姑娘在異國他鄉的游記,充滿了新奇和美好。講著講著,她的情緒就平復了下來。
姜望這時候才道:“謝謝你讓我對這個國家有些了解,對我幫助很大。唔,我還有一件事情想問你——當初冬皇指點照師姐的時候,你是否在場?”
子舒當即反應過來:“姜大哥覺得冬皇有問題?”
“別多想,不是懷疑冬皇。”姜望眼神溫和,表情寧定:“我就是想了解一下,照師姐選擇修行道途的歷程…看看能不能找到幫她的法子。”
他的聲音平如靜水,讓子舒也不自覺的平靜下來,慢慢回憶當初點滴——
“我和許師兄都在場的。我們是在一間酒樓里遇到冬皇,那時候她正被人追殺,喬裝在酒樓,我們彼此都不認識。照師姐和許師兄正討論季貍師姐編著的《近古二十三種文章結構》一書,冬皇突然插話,指出許師兄的謬誤…后來她跟照師姐就聊起來了,漸漸不拘于儒家,各家學問都聊了很多,越聊越遠。聊到后來,我聽起來已經很費力。許師兄不愿意聽,在旁邊睡著了…后來我們才知道,這個喬裝打扮的女人,就是謝哀…”
子舒講了很多,不太有重點,就是把她記得的所有同謝哀的接觸,全部復述了一遍。她認認真真,害怕有一丁點遺漏,干擾偶像的判斷。
姜望靜靜聽完講述后,也并不發表什么意見。只道:“好,我已知道了。辛苦你跟我講這么多。這對我幫助很大。”
他又道:“照師姐這邊如果有什么變化,你第一時間通過太虛幻境聯系我。你快神臨了吧?你應該很快就能神臨的。我一直很看好你…多多勉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