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明月起,于此望斷天涯。”
天涯臺上,自古而今,見證多少人間事。
釣龍客曾獨坐于此,一人一竿,面東釣龍。
天門曾經于此熬散,世間難逢天地門。
方天鬼神昔于高空舞。
此處覆軍曾經對沉都。
鎮海盟于此立,海祭于此開。
近海豪杰曾相會,魂歸來兮悼歌徹。
悠悠滄海之水,終究物是人非。
今時今日姜望在臺下看,臺上萬眾矚目的兩個天驕,他自信都可單手壓服。
然而他看到的,是道歷三九一九年的那個少年,在這個地方…
也爭辯也低頭也彎腰,也賠禮也道歉也贖罪。
也憤怒也咆孝也咬牙切齒。
也不自量力,也欲哭無淚。
這些年他或許做了一些蠢事,傷害了一些人。但于此刻眺望彼刻,他可以跟那個時候的自己說,這些年的時光,他沒有一刻虛度。
從南至北,自東而西,跨越天內天外…這么長的路,他的確堅實地走過。
“我遂成今日我。”
風吹云天闊。
天涯臺上,兩位近海天驕相峙。
一個是成名已久的神臨天驕,釣海樓這一代的翹楚人物;一個是旸谷出身的天才,在迷界歷練多年,回歸近海群島后聲名鵲起,有一飛沖天之勢。
今日究竟是近海第一天驕的牌匾被摘,還是展翅欲飛的后起之秀折翼長空,無疑是整個近海群島都矚目的結果。
說起來,釣海樓曾有兩位秀出群倫的天驕,是應該與符彥青相匹配的對手。
一個是第三長老徐向挽的兒子徐元,一個是第四長老辜懷信的親傳季少卿。
尤其后者,摘下了天門神通,有機會探取傳說中的神通“天地門”,一度被視為近海群島崛起之望,也養成了目空一切的自我性格。
可惜天涯臺一戰,被姜望磨殺了未來。
而旁觀那一戰的徐元,也傷了心氣,至今還停在天人之隔前,被符彥青越了過去。
是以今日才是陳治濤出手。
時人論之,不免有斷代之嘆。
當然,再往后看,靖海長老辜懷信的關門弟子竹碧瓊,亦有天驕之實,未來光明無限。或可在陳治濤之后,再次舉起釣海樓的大旗。
那張臨川替命假身李道榮,毒殺九玄宗宗主九玄上人、九玄宗大護法商繼安,殺盡九玄宗高層,惡名轟傳一時…最后便是在公平對決里,死在竹碧瓊之手。
今日符彥青挑戰陳治濤的這一戰,徐元、楊柳、包嵩、方璞等釣海樓真傳,亦陸續到場,在臺上旁觀。
而身穿靖海道服的竹碧瓊,也自海上走來。
她青絲垂肩,眉眼冷寂,身上的海藍色道服彷佛壓制了萬頃波濤。她雖在外樓,未證神臨,但獨行在這天與海之間,自有非凡氣勢。儼然比徐元這等成名已久的天驕,都更具壓迫感。
誰能想象得到,就在幾年之前,她還那樣青稚怯弱,單純天真。
被欺騙被利用被折磨,被毫不猶豫的犧牲,被毫不在意的抹去!
她死而復生,宛如神話。脫胎換骨,天方夜譚。拜師辜懷信,驚掉了多少人的下巴。
在她之前,尚有徐元和季少卿并舉。
待她崛起之時,近海并無抗手,無人能分走她半點光芒。
真傳亦有級別,在許多人眼里,實務長老所收的弟子,都算不得真正的真傳。而護宗真傳也不能跟靖海真傳相比。
除了徐元之外,楊柳、包嵩等人都對她低頭行禮。
而她卻定在空中,未有第一時間落下天涯臺,甚至于影響到了符彥青和陳治濤的對決。
有人想要提醒她,但看到她的視線,落在天涯臺下。
靜水起瀾,寒潭生紋。
許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這位素來冷寂的天之驕子,有如此復雜的眼神!
她看著臺下的人,臺下的人也看著她。
她幾乎要哭,但臺下的人在笑。
是那種純粹的、重逢舊友的笑。
她看到臺下的那個人,笑著用嘴型說道——“好久不見,竹道友”
她的眼淚止住了。
“姜望!”她喊道。
此時的天涯臺,人潮對海潮,喧聲疊浪聲。
形形色色的人,各懷心思的眼睛,一眼望過去,全都是人臉。誰又能看得清誰呢?
但她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姜望。
盡管姜望已經有意遮掩。
聲浪一霎在人群里炸開了。
“姜什么?”
“什么望?”
“哪個姜望?”
“媽的他又來天涯臺?!”
那位憤怒兄一邊“誒?”、“誒?”、“誒?”,一邊撒腿往外擠。
人群一哄而散,以竹碧瓊視線的落點、前排的姜望為中心,瞬間空出好大一塊位置。倒是將站在姜望不遠處,站得很低調的卓清如,凸顯了出來。
無它,唯獨她沒有避開。
兩人一左一右,獨享貴賓席位。
此時此刻,倒比天涯臺上正要對決的兩人更矚目。
海民向來自得其樂也自品其苦,對陸地上的事情不很關心。他們更關心風浪,關心魚獲,關心海族的動向,也追逐近海天驕,眺看天海風云。
但大齊武安侯,或算是一個例外。
因為他的聲名遠揚,最早就是在天涯臺,踩著近海天驕季少卿的尸體開始。
那已是道歷三九一九年四月的事情,那時候還有很多人不服氣。三個月之后,就是天下矚目的黃河之會。天下天驕皆不如,近海群島也就沒了聲息。
數年時光,彈指一揮間。
曾經那個為友人赴海,調動所有能調動的資源,在近海群島、在迷界苦苦掙扎,愿意接受一切合理或者不合理的考驗,卻講不通心中道理的少年…如今已成長為霸國公侯。
論身份已是傲視近海,可與任何人平等論交。
他說的話,不會再被忽視。他跺一跺腳,整個近海群島,都要抖三抖!
“他們怎么那么怕你?”卓清如問。
“你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姜望道:“是尊敬?”
既已被叫破行藏,他姜某人又不是見不得人,故也大大方方地往臺上走,一邊走一邊招手:“竹道友,下來一敘。”
又對天涯臺中間對峙的兩人道:“符兄,陳兄,你們繼續!這是榮耀之戰,不要被場外因素干擾!”
竹碧瓊也不理會兩位已經被干擾得懵圈的近海天驕,徑自踏空走下來,走到姜望的面前時,她的眼神已經很平靜。
姜望覺得她的眼睛像鏡子,好像倒映著所有外來的情緒。
而在幾年以前,這雙眼睛像淺水,所有的情緒都很容易溢出來,且清澈見底。
“這位是?”竹碧瓊卻先看向緊隨姜望上得天涯臺的女子。
“法家門徒卓清如。”卓清如自是不需要姜望來替她介紹,從容地道:“此行游學萬里,欲自迷界而起,故來天涯臺。”
竹碧瓊眼中的疑問仍未散去。
卓清如已經又道:“我與武安侯順路同行。”
竹碧瓊這才行了一禮:“原來是卓姑娘,碧瓊失禮了。”
最后才看向姜望:“姜…道友此來懷島,所為何事?”
竹碧瓊啊竹碧瓊。心中有個聲音在問自己——你難道不知道答桉?
但總有一些不該有的期待,斬之不絕。
劫后余生,終于見到舊友,姜望很是高興。就如他見許象乾見李龍川見晏撫那般,坦然笑道:“我是個閑不住的。天子打發我來迷界征伐,我便來了!”
“這樣很好,這樣很好。”竹碧瓊說著,抬起了嘴角,算是微笑:“那你要注意安全。”
姜望輕聲一笑,說不出的自信瀟灑:“是海族那些個兩字王,全都要注意安全!”
幾位站在旁邊的釣海樓真傳各有表情。
曾經追求過竹碧瓊的方璞瞧得眼熱,但是忍了又忍,最后并未吭聲。季少卿是怎么死的,他還是知道的。
同姜望交過手的包嵩此時只想走得更遠一點。
親眼目睹季少卿之死的徐元,在見到姜望出場后便沉默。
倒是與姜望喝過悶酒倒過苦水、因照無顏掉過眼淚的楊柳,還對姜望點了個頭,算是招呼。姜望也點頭回應。
且說姜望同竹碧瓊在場邊就聊起來了,當然也很貼心地讓出了決斗場地。
但站在天涯臺中央的符彥青和陳治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都不知說什么好。
按說符彥青和姜望的關系還算不錯,之前相處并無齟齬,算得上袍澤一場,后來親自去無冬島追債的時候也很有禮貌…應該不影響情誼。
但在今時今日天涯臺這樣的場合,遇到內府境曾來釣海樓堵門、號稱蓋壓近海同輩修士的姜望。
正在挑戰陳治濤,試圖競爭近海第一天驕名號的他,就不免有些心情微妙。
你還在近海群島做蝸角之爭,推說只是路過看戲的這個姜望…已經在妖界轟轟烈烈地鬧過一場,天外揚名了!
在人族英雄、大齊武安侯嘴里說出來的“榮耀之戰”,得有多榮耀才能配得上?
臺上的人沒打又想打,說打又不打,懷島別地可沒閑著。
說話間,空中又有人影飛落。
三尊氣息雄厚的身影,降臨天涯臺,頓時鎮住了嘈聲。
他們分別是海京平、劉禹、鄧文,俱是這近海群島大名鼎鼎的人物。個個手握實權,個個聲威顯赫,個個是護宗長老。
曾經姜望被一個實務長老海宗明萬里逐殺,拉上向前,借助重玄褚良的指點,才得以反殺。曾經他為見海京平一面,一個并不擅長交際的人,不惜熱臉去貼楊柳的冷屁股,又是推杯換盞,又是情感勸導。
如今釣海樓一共八位護宗長老,聽得姜望之名,一下子來了三位!
人的名,樹的影。
齊夏之戰里,連殺多少神臨。
天獄世界里,斬了多少妖王!
齊國為他筑了武安城,天妖追他追到文明盆地。
須彌山予他以至高之禮,景國人也要稱一聲英雄。
若不是這里是懷島,他們隨時可以調動護島大陣的力量,即便三大護宗長老聯袂而來,也未見得有鎮得住姜望的自信!
而若是只為一個姜望的路過,就讓代表了釣海樓最高權力的靖海長老出面坐鎮,那釣海樓更是難說顏面。
乍見三位釣海樓護宗長老來勢洶洶,姜望不但不驚,反是很熱情地維持決斗秩序,對認識的海京平招手道:“海長老,許久不見!跟您的朋友過來一些,這邊在決斗呢!”
海京平無奈地搖了搖頭,帶著兩位老同事,飛身落到姜望旁邊,有些頭疼地道:“武安侯今日怎么得閑來我懷島?”
他又想起當初在府中,這個年輕人百般請托,找上門來,求一個說話的機會。
當初在天涯臺,面對難逃一死的威脅,這個年輕人仍然高聲抗辯。
面對崇光真人,乃至于面對沉都真君,依然堅持自己的道理,握緊自己的劍。
那時候他就知道,此子不凡,可也不曾意想到…是如此不凡!
彼時他一個巴掌就可以將其扇飛,現在卻不得不憑著人多,憑著釣海樓的勢,甚至是憑著姜望的顧念舊情,才有這一番平等說話的姿態。
真真物是人非,頗令唏噓!
姜望身在一眾釣海樓修士環伺之中,談笑自如:“這不是去迷界的路上,順便看看熱…欣賞近海盛事嘛!天驕之爭,最是令人振奮!”
海京平沒好氣地道:“你最好是順便。”
姜望笑道:“您說這場決斗誰輸誰贏?咱們來壓個注如何?斗一斗眼力?”
海京平毫不猶豫道:“自然是陳治濤能勝出,我壓一千元石!”
“哎不不。”姜望連忙攔住,干笑道:“小賭怡情,大賭傷身。您老人家一把年紀了,賭大了不好。我忘了說哈,這場賭注是有上限的。”
海京平訝道:“一千元石也算多?堂堂武安侯,齊廷不給你俸祿的嗎?”
他的驚訝是如此真實,故而也如此傷人。
姜望一擺手,惱道:“算了,我生性不愛賭!”
海京平倒是來了興趣:“賭注上限是多少?”
姜望豎起一根手指。
“一百元石?”
“一百塊道元石。”
海京平呵了一聲:“我也生性不愛賭…贏來塞牙么?”
他們在這里聊得開心。
淵渟岳峙、很有強者風范的陳治濤,忽然苦笑了一下,看著對面的符彥青道:“還打么?”
同為年輕一輩天驕,姜望甚至比他還小一輪,現如今需要三位護宗長老來與之對峙。而自己呢?還在爭什么近海第一天驕!
簡直羞恥!
“打個屁!”符彥青對姜望一拱手,算是打了招呼,直接轉身往臺下走。
天涯臺下趕來觀戰的海民一陣嘩然。
這邊爭近海第一天驕呢,多么大的事情!
那位憤怒兄又嚷了起來:“怎么好端端的,突然不打了?我一大早活都沒干,搶位子就搶了老許久!”
人群中的雜聲自是不被在意。
武安侯急人之所急:“陳兄,你們這是?”
方璞看到姜望和竹碧瓊站在一起,就十分不舒坦,只敢怒不敢言。
此刻他的師父,護宗長老里排名第二的劉禹來了,他也就生出底氣來。
不待陳治濤開口,就先一步陰陽怪氣道:“某些人就不要明知故問了。土匪進了村,誰還能安心吃飯?”
姜望還有些莫名其妙,竹碧瓊已經沉下冷眸:“你說誰是土匪?”
常以美玉自比的方璞,情緒在這一刻徹底爆炸,紅著眼睛咆孝:“你說誰是土匪?!我平日那么巴著你,你都冷若冰霜,現在給別人當狗!”
竹碧瓊發絲遽展,但姜望的手已經橫在她身前,將她攔住。
而自己上前一步,澹澹地看著方璞:“本侯若是跟你計較,有失身份…你師父是誰?”
被這樣平靜的眼神一逼,方璞的憤怒頃刻煙消云散,勇氣也隨之散去了。
他彷佛這時候才想起來,他剛才說了什么話,他面對的是誰!
他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是我。”劉禹站出來道:“他還是個孩子,不太懂事,有什么話說得不好聽,武安侯你不…”
“不太夠啊…”姜望小聲地搖了搖頭,而后給了海京平一個抱歉的眼神,聲音驟起,甚至于抬起手指,極其輕蔑地點人。
劉禹,鄧文、陳治濤、方璞、海京平。
“你!你!你!你!包括海長老!”
他的手指直接掃過一圈:“就在這天涯臺,幾位不妨同來!姜某并未早生十五年,也想與釣海樓的幾位長老、幾位天驕,試一試手!”
“好叫你們知曉,大齊公侯,不可輕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