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月橫空,寧靜地照著天息荒原。
荒原的孩子,亙古沉眠。
實力強大的賞金獵手,是不拘什么白天黑夜的,只把險地作坦途。進十萬大山做賞金任務,狩獵也罷,尋寶也罷,自都是做完了再出來。
這種層次的賞金小隊來去自如,一般完成任務后,都是直接回城。他們是不需要結群的。
只有迫切需要休整的賞金小隊,和那些實力不濟的小妖,才會來山腳下的營地過夜。
這樣的營地,在附近這片區域里,共有三處,大多依地勢而建,構筑有簡單的防御工事。
畢竟天息荒原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在夜晚尤其險惡。諸如荒原狼一類的惡獸,也是兇名昭著。
但妖族是天地間最優秀的族群,只要聚集起來,就無須畏懼甚么。
柴阿四來的營地,是距他最近的一處山坳營地,待明日天亮,正好背著藥簍回摩云城。
所謂賞金營地,并不是什么正規的建筑。
只是在十萬大山討生活的賞金獵手們,自發于山腳安全之地形成的一個個聚集點。
環境相當簡陋。
大大小小的火塘是挖了一些的,也有幾堵土墻,幾處籬笆,一些陷坑。
但防護能力微乎其微。
這里之所以安全,是因為有大量的賞金獵手于此聚集。再惡的惡獸,也須知道誰才是此界主宰。
柴阿四像往常一樣,陪著笑臉往里走。也不跟誰招呼,找了個邊緣位置的火塘,扒開冷灰,堆了柴,點了火,將藥簍緊緊蓋住,抱在懷里,便開始睡大覺。
睡覺當然是睡不著的,他滿心都是值得期待的未來。
但睡覺就可以避免與其他小妖的交流。
雖然沒幾個妖怪看得上他,但愛說廢話、喜好吹噓的卻是不少。他平日里倒還愿意奉承幾句,但這會剛剛從犬熙載隨從的身上翻出了古神鏡,豈肯與旁妖接觸太多?
用一件破袍子蓋著自己,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蜷在火塘邊,只豎起一雙耳朵,聽著賞金營地里小妖們的閑語。
這一夜的十萬大山并不平靜。
先是摩云城方向來了大量的軍隊入山,來的都是摩云城犬族本宗的私兵。
聽說現在南天城那里人妖兩族大戰方酣,天妖都參戰了好幾位,周邊幾個大城的兵力都很緊張。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有這么多的軍隊進山,一定是發生了什么大事。
柴阿四忍不住想到,是不是摩云城三俊才之一的犬熙載出了事?
早在林中看到那兩具尸體的時候,他就有類似的猜測。但附近并沒有看到其他的尸體,而且犬熙載實力非凡,身懷兩大天生神通,威名甚烈。他以為犬熙載或許是逃走了,但現在看來,或有不祥?
到了后半夜的時候,零零散散下山的妖族更多,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被妖兵直接趕下來的,也因而有了更多更詳盡的消息。
犬熙載果然出事了!
不僅僅是他出事,他帶進十萬大山里的據說上百名戰士,只活下來十個。都是未能及時接收到犬熙載的聚集信息,沒能及時向他靠攏的。
厄難以犬熙載為漩渦,彌散了很大一片區域。
柴阿四更是從賞金獵手們的閑談中,得知了入夜前那個橫跨天息荒原進入十萬大山的強者的身份。
那位大人…甚至不是他所猜測的摩云城犬族本宗宗主,而是犬熙載這一脈的老祖,在數萬里之外的照云峰潛修的真妖犬應陽!
連犬應陽這種層次的強者都來了,又調來這么多軍隊入山搜尋,犬熙載出事的原因卻還是沒有查出來。連尸體都沒有找到!
賞金獵手們或忐忑或緊張地討論著各種可能。
蜷縮在火塘邊的柴阿四,心中卻越來越冷。
會不會…同那個古神有關?
可是他明明親眼看到兩具尸體,為什么他們說什么尸體都沒有找到?在自己走后,又發生了什么?
柴阿四意識到,自己或許卷入了一個很大的麻煩里。
很大很大。
他也不無沖動地想過,要不要把古神鏡交出去,徹底撇清自己的干系。
但這時候他又會想到…想到爺爺被馬車碾過的尸體,想到自己碌碌無為的半生,想到那位上古遲云山神承諾的燦爛未來,想到那部天絕地陷秘劍術。
最后便只是沉默。
尤其他很清楚那些貴族的德性,就算他真個與犬熙載的生死無關,那些老爺隨手抹殺他,甚至都不需要看心情。
應該沒有關系的吧?寄居鏡中的那一位,畢竟是可以橫跨命運長河的上古神靈。其對手最少也是天蛛娘娘的層次才對…何至于對一個犬熙載出手?
柴阿四當然不知道,鏡子里那個自稱已然沉睡的存在,也一直在等他的反應。
但他就這樣閉著眼睛,熬了一整夜。
天亮了就好了,天亮了就回家,十萬大山里發生了什么,都與自己無關。柴阿四這樣想著…
天亮的時候,一大隊出身于摩云城犬族本宗的戰兵,團團包圍了賞金營地。
聽著那整齊劃一的、長刀出鞘的聲響,柴阿四汗毛都豎起來了!
“所有妖族,排隊接受檢查!違令者殺無赦!”賞金營地外縱馬馳騁的戰兵,如是吼道。
那冰冷的眼神,拔刀在手的姿態,說明他們此刻絕對不可通融。
帶隊的是一位身段極佳的女性妖將,腰懸長劍,殺氣極重。眼睛很亮,仿佛可以看到目標的心底去,大約是有這方面的神通。
她親自坐在營地的入口外,注視著從她面前經過的每一個妖族——檢查的方式,便是如此簡單。
“你!過來!”
柴阿四還想要裝睡,已經被全身著甲的戰兵,一把拎了起來。
睡在營地外圍的他,光榮成為最先接受檢查的一批妖族。
那提住脖領的甲手,有極其冰涼的觸感,仿佛是結了霜!
這一刻柴阿四心里非常后悔,后悔為什么要拿那幾顆道元石,那幾十枚五銖皇錢,還有什么狗屁止血散!解毒散!
現在說也說不清了!
先不說能不能從這么多戰兵面前逃掉。
往哪里逃?
真妖大人一封通緝令,天上地下都再無容身處。就算想要逃去人族那邊,你也得有那個價值啊,怕不是一過去就被關起來做開脈丹。
柴阿四抱著自己的藥簍和破袍子,慢吞吞地往外走,在心里不停地念叨著,上尊!上尊!古神閣下?古神爺爺!
寄望于那位神秘的上古神靈,能幫他解決面前的難題。
但懷中的古神鏡,沒有絲毫反應。
他甚至于懷疑,昨天的經歷…難道是一場夢?
“快點!磨蹭什么!”不耐煩的戰兵踹了他一腳,又轉身去催促其他小妖。
柴阿四趔趄而又絕望的撲出營地外,卻只看到那位女性妖將魅惑的側臉——這妖將大步從他旁邊走了過去,拔劍指著營地里一個正在憤怒抗拒的強壯妖族,大聲斥道:“跪下!”
柴阿四一個哆嗦,膝蓋當時就軟了,好歹回頭看了一眼,發現那柄劍指的是別的妖。
他惶然地看了看左右,卻被旁邊戰士不耐煩地推了一把:“查完了趕緊滾!”
這就…查完了?
柴阿四不敢多話,緊了緊自己的藥簍,便趕忙往外走。
他埋著頭一直走,走出那些妖兵的視野范圍后,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到走進天息荒原很久,被迎面的風雪一激,才驚覺自己的后脊已被冷汗浸透。
從昨天到現在,藏在懷里的古神鏡,再沒有起過什么反應。
那位古神已經陷入沉睡了。
是不是說,把鏡子丟了也沒關系?
是不是可以就此把這支鏡子放下,就帶著那部天絕地陷秘劍術回城,此后刻苦修煉,向成為一個強大的妖兵而努力?
道途,神途,命運長河…這些詞語在腦海中走過。
區區妖兵…既然是在做夢,就不該那么膽小才是。怎么也得混個妖將,光耀門楣!
柴阿四不知道為什么在賞金營地這種弱者聚集的地方,會有妖怪作死抗拒檢查。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藏著從尸體上摸來的東西卻沒有被發現。
他只感覺自己的一切都非常順利。
有句話怎么說來著…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這還不是大運加身?!
柴阿四緊了緊衣領,將古神鏡藏得更深一些,在風雪中繼續往前走。
這一次他的腰更挺,他的脊更直。
于某一個時刻,他抬頭看了看遠處。茫茫荒原上,遠處什么都沒有…就像他本來的未來一樣。
天息荒原氣候惡劣多變,朝來熾熱晚來雪,東邊冰雹西邊雨。又有惡獸橫行,實在不是宜居之地。
妖族意思意思地在這里興建了一座城池,就以“天息”為名,且長期只有此城。
也就是在人族打進天獄世界并站穩腳跟后,天息荒原才得到深度開發。諸如南天、積雷、摩云、碧波、獅駝…才慢慢建起。
發生在所謂“妖族南天門”的戰爭,戰火已是慢慢熄滅。
大批的人族戰士,緩緩退回五惡盆地。
妖族戰士也在幾位真妖的帶領下,退向天息荒原更深處。
猿仙廷自是不肯再搬城,他丟不起那個臉。
是麒觀應親自動手,把堵在霜風谷出口的南天城,往回挪了三十一里。
對妖族的廣大軍民來說,這場戰爭當然是妖族大勝。
可笑那姜夢熊無謀,左囂少智,秦長生一根筋。貿然興起大戰,妄驅不義之師,說什么要在日落前踏平南天城。
盡起人族大軍百萬,飛舟萬艘,真人幾十個,戰車不計其數…洪奔而來。
結果怎么樣?
還不是被正面打了回去,灰溜溜的退兵?
若不是他們腳底抹油跑得快,猿爺爺那是要提著戰戟打進五惡盆地的!
更有喜訊是,人族當代第一天驕,齊國最年輕的軍功侯,一個名為姜望的家伙,已是死在了霜風谷。
妖族贏了現在,更贏了未來!
當然戰爭難免有犧牲,南天城也一度有些損毀。
但犧牲的戰士,都有補償,損壞的城墻,也很快就能修補。
南天城回撤三十一里,相較于人族多退的這個一里地,是妖族之禮,是堂堂天庭,禮待下賓。
此后“南天武安”戰場,被劃定為中等規模的種族戰場。
雙方超凡絕巔的強者,都默認不再來此。
一場風波,消弭于無形。
天妖猿仙廷、麒觀應、蛛懿、獅安玄,是有大功于妖族也!
立在高穹之上,注視著已經后退三十一里的南天城,左囂目光微悵。
未幾,親手將武安城后移三十里的姜夢熊,踏步走到了他面前。
秦長生已經歸鎮燧明,此地只有他們兩個真君。
左囂淡淡地說道:“姜望這次出事,跟妖族有關系,但最主要還是人族的背刺。上悖人族共約,下逆齊國之法,罔顧人本。妖族的責任我已讓他們承擔了,這個所謂的幕后黑手,應不應該擔責?”
姜夢熊嚴肅地說道:“不管幕后是哪個人哪個勢力在操作此事,都必要付出血的代價!”
“那我拭目以待。”左囂只說了這一句,便轉身離開了這里。
掀起一場轟轟烈烈的大戰,逼退南天城三十一里,左囂當然是為了給姜望留出逃生的空間——倘若姜望還活著,倘若姜望只記得原路返回的話。
他在這里留一線生機,留一個希望,留一個念想。
盡管知道這并不現實。
但這已經是他能做的所有了。
他本來想殺一個蛛懿,他本來想以妖血染紅天息荒原,想要窮搜所有。
但已不能夠。
即使貴為大楚國公,即使站在超凡絕巔,也有太多遺憾,有太多無能為力的時候。
四年前河谷之戰楚國大敗的時候,他在天外鎮守。
即使想要沖動一次,也根本來不及。
等他回到現世,身為國公,又要著力于解決戰敗后的國勢動蕩,要安穩大楚千秋社稷。
戰場上的生死,本不該以私仇為記。
但他還是不顧非議,事后親自尋了那個李一好幾次,可都杳無音訊…再知其人消息時,已是在黃河之會,景國正式宣告了李一大羅山太虞真人的身份。
有史可載的最年輕真人,對景國來說意味著什么,誰都清楚。
長孫身殞之恨,是恨秦?還是恨景?
即便是他左囂,亦不能消此恨此仇。
即便傾楚國之力,也做不到。
更何況大楚非他左囂一人之大楚。
甚至于他左囂也非當年之左囂,左氏更非巔峰之左氏…
人生之無奈,何止于這些?
最后只有一掛赤霞橫青空。
歸去來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