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樓的內部類似于佛塔。
姜望立在此間正中的位置,不知自己身在第幾層。
環顧左右,天花板、地板、墻壁,都有金粉的顏色。
而壁上一圈,每隔一段距離,就懸著一個燦金色的佛龕。
佛龕中是各種各樣的金身佛像,栩栩如生。
這座星樓出現的方式,與當初七星秘境洞開時出現的七星樓并不完全相同,但大約也是遵循了相似的原理。
或者可以說,觀衍大師以某種手段,模仿了七星秘境開放的情景,從而完成對他的接引。
姜望看不到外間的情況,只能感覺到整座星樓在移動。
因為沒有對照的目標,所以也沒有辦法判斷速度。但肯定是快過田希禮的道術,也快過田安平借輔弼樓遠遠飆來的那一橫星光。
念及田安平,姜望不由得想到——
即城是他的堡壘,輔弼樓是他的軍弩?
上次傳旨的時候姜望就有著很怪異的感受,田安平的內府似乎外放,與即城煉在一起。
而在這個偷入七星谷的夜晚,其人又露了一手,遠遠通過輔弼樓發動攻擊,那威勢似乎并不輸給田希禮。
這些都是田安平繞過修為禁封的手段嗎?在內府境界的修為限制下,利用輔弼樓和即城,變相使用神臨境的力量?
他似乎把修行體系放到了身外,以此逃開加于肉身上的禁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輔弼樓和即城或許都能夠算作他的身體…
實在是一個打破常識認知的恐怖人物。ぷ999小説首發ωωω.999χs.cΘмм.999χs.cΘм
若是沒有被禁封這十年,今日之田安平,又該有多可怕?
田常的低調,田和的蟄伏,雖說是各有目的,又何嘗不是因為田安平太過恐怖。他們不敢冒著田安平注視的風險太快出頭。
不然以這兩個人的本事,早就該風生水起了。
沒有讓姜望遐想太久,星樓疾飛一陣,忽而頓住。
似沙筑之塔在風中崩解,構筑星樓的一切,歸化為點點星沙在空中流動…全部落在一只手掌中。
手掌的主人身穿月白僧衣,锃亮的頭皮泛著玉白的光,面容神秀非常。
正是觀衍。
此地依然是巨木參天,林深蔽日,所以星光才那樣顯眼。
但周邊的環境,也的確是難以在觀衍身上奪走一點視線。
“前輩!”姜望面帶驚訝,當然也有歡喜。
上次離開的時候,觀衍大師只有真靈流浪在世界夾縫,還是借助蘇綺云的寄神玉,才能夠短暫顯形。
現在卻已經直接現出形體來,顯然是有了極大的突破。
觀衍面上有些疲憊,但笑容依然溫潤,隨手將那團星沙收起,只道:“小友隨我來。”
見姜望看著他手里的星沙,便解釋道:“這是我當年成就外樓之時,立起的星樓。因為耗了些苦功,后來我身死,它也沒有崩解,只是失去聯系…
再后來我這個樣子,也就不需要它了。這次為了接引你,我專門把它找了回來。我就是用它,勾連的七星樓秘境。”
這再一次擊穿了姜望的認知!
原來星樓是可以強大到人死之后還能獨立存在的!
原來星樓除了煉體、闡道、投射星光之外,竟然還可以被當做法器來使用!
他瞬間感覺他以前認識的那些外樓修士,見識過的那些星樓,全都不真實起來。
觀衍大師似是完全猜得到姜望的想法,又解釋道:“當然,我當初立下的星樓與一般的星樓有些不同。我說了,我耗了些苦功…”
這只叫“有些不同”?您說的“耗了些苦功”,得是什么程度的苦功啊…
姜望一陣無言,但念及觀衍大師的他心通,也是不敢腹誹太過。
而觀衍又道:“你放心,我沒有對你使用他心通。它是我的能力,但非我的權利,一般情況下我不會使用。上次你來森海源界的時候…我對真靈狀態的掌控還不夠,無法控制我尋回的神通能力。現在倒是已經控制住,我之所以好像能夠看到你在想什么,只是一種大概的感覺,非是神通之力…”
觀衍大師這話,姜望完全能夠理解。
他不使用歧途神通的時候,有時候亦能通過對戰斗局勢的把握,制造出歧途的效果。這是掌控神通之后,所逐漸形成的慣性,或者說本能。
觀衍身懷他心通神通,見識過的人心不知凡幾,自然在大多數時候,不使用神通,也能看清一些人。
真正讓姜望動容的,是觀衍大師那一句“它是我的能力,但非我的權利”。
在掌握了強大的力量之后,超凡修士很容易產生一種“我為神靈”的錯覺,視眾生如草芥,以之為予取予奪的對象。
但在姜望看來,那只是心性不足以駕馭力量的表現。
真有窺視他人心思的力量,有幾個人能夠克制不去窺視?
就連姜望自己,也不確定自己能否做到。
他感慨道:“對很多人來說,能力所達,即是權利所在…”
觀衍深深看了他一眼:“至少對小友你來說,不是如此…到了。”
直到這聲落下,姜望才赫然發現,他竟然在不知不覺中,跟著觀衍走到了一顆倒地的朽木前。
這是一顆異常巨大的、已經朽壞的神龍木,倒在地上像是一堵墻。
姜望當然認得它——這是到達懸顱之林的地標,也即是燕梟的老巢。
可是他才剛剛降臨森海源界,明明只跟著觀衍走了兩步路,為何就已經到了懸顱之林?當初他們從神蔭之地出發,到懸顱之林,都很用了些時間。
“這是規則的力量。”觀衍大師的解釋一向及時,很少需要等姜望問出口。
原來是觀衍大師施加了影響,所以才兩步就走到這里!
姜望大概有一些理解了。
類似的經歷他也有過一次。
當初釣海樓崇光真人送他去迷界洗罪時,色彩丟失、畫面剝落、景物交換…也是須臾便已到達。
但崇光真人那一次,絕無觀衍大師這一次自然。
自然到姜望從始至終只覺得自己跟著走了兩步,簡直云淡風輕,毫無煙火氣。
不過這并非此行的重點,姜望看了看四周環境,忍不住問道:“前輩這次讓我來森海源界…是又有新的燕梟誕生了嗎?”
森海源界這個天外世界,除了觀衍大師之外,還有一個讓姜望印象深刻的點…就是燕梟。
不死之惡鳥,食顱之兇禽。
“燕梟一鳴,必食百首。”
當初他們一行人明明已經殺死了燕梟,完成了所謂龍神應座的任務,但在離開森海源界的前一刻…又聽到了燕梟之聲!
是以在星月原觀衍大師一說有事,姜望便想到了燕梟。
此次重來森海源界,觀衍大師第一時間帶路到懸顱之林,更是驗證了心中猜測。
所以他問得也很直接。
而觀衍看著眼前這顆巨大的朽木,輕聲嘆道:“燕梟從未死去。”
“怎么會?”姜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次森海源界之行,是他和武去疾、蘇綺云、青七樹聯手,拼死斬殺的燕梟。甚至于總要“搞相好”的青七樹,就犧牲在那一戰里。
戰后他們也將燕梟分尸,燕梟之喙被他帶回現世,請廉雀煉成了殺生釘,而后這殺生釘又被他煉入了不周風…
這一切都真實無虛。
燕梟怎么會從未死去?
那他們殺死的是什么?
觀衍道:“你們上次殺死的…是投影,是軀殼,是神階。”
“投影?軀殼?神階?”姜望越聽越是難以理解。
觀衍抬起一根手指,點在了他的額頭上。
他心通,也叫他知我心,也叫他明我意。
觀衍的相關記憶,就這樣緩緩流淌在姜望的腦海中——
森海源界的八百多年前,燕梟在惡念中誕生,叩門乞食,吞吃人顱。
森海圣族在諸多反抗行動都宣告失敗之后,果斷作出了“獵顱”的選擇。他們放棄與燕梟的直接對抗,而選擇大肆捕殺森海源界里的其他部族,斬首獻祭燕梟,用犧牲外族人的方式,保全本族。
有著龍神庇佑的森海圣族,是此界最強部族。沒有任何一個部族,能夠阻止森海圣族的狩獵。
自此森海源界陷入漫長的黑暗時期。
這是一場冷酷的殺戮歷史,是污血橫流的血腥故事,混亂持續了三百年。
在觀衍降臨的那個時期,森海源界已經處在徹底的混亂環境中。仇恨、殺戮、血腥…人性所有的惡,都涌動在當時的森海源界。
如果說燕梟是彼時森海源界里最大的惡魔,那么森海圣族就是最兇殘的劊子手。
與觀衍同時期降臨的“龍神使者”,全部被森海圣族捕殺,頭顱為燕梟所食。唯有觀衍是個特例…
又五百年后,姜望等人降臨,同批次降臨的其他“龍神使者”,也都死于各種意外。唯有姜望、蘇綺云、武去疾三人活了下來,并幫助躲在神蔭之地的森海圣族,殺死了燕梟,完成了龍神應座的任務…
但這并不是全部的真相。
燕梟是如何誕生的?
像姜望當時一樣,觀衍也在尋找這個問題的答案。
據蘇綺云曾經看到的古籍記載——
“梟死之后,惡念不絕。十萬只被懸首示眾的梟里,才會有一只自梟首里孕育出來的極惡之鳥…名為燕梟。”
這大概是偷天府里關于燕梟的、最古老的記載,以類似于傳說的形式被記錄下來。
它當然很有可信性。
但掀起森海源界動亂的這只燕梟,不是如此誕生。
身懷他心通的觀衍,一旦致力于尋找答案,人心的隱秘就無所遁形。
在“詢問”了所有跟燕梟產生直接聯系的人之后,尤其是“詢問”了小煩婆婆之前的上代森海圣族長老團后…
觀衍找到了答案。
森海源界的燕梟,不是自然而然地孕生于惡念,而是在某種存在的刻意培育下才成型。
而那個存在…就是森海源界的“龍神”!
是龍神制造了燕梟,引發了森海圣族的恐懼。。
是龍神引導森海圣族做出了殺戮其他部族的選擇。
包括后來席卷整個森海源界,殺害無數生靈的“夜之侵襲”,也是森海圣族長老團動用禁法,借用龍神之力才做到的!那本質上就是龍神所引導的局面!
那么龍神是什么?
龍神為什么要這么做?
冠以神祇之名,為何卻成了森海源界所有苦難的源頭?
觀衍開始追索整個森海圣族的歷史。
他以絕大的勇氣和智慧,冒著生命危險,獨自探索著失落在時光里的真相。
他發現,森海圣族并不是一開始就是“圣族”,甚至于在森海圣族具有偉大意義的神蔭之地,都是從別的部族那里搶來。
是在信仰龍神之后,獲得龍神庇護,被賜予龍神之力…在神旨的引導下,森海圣族才一步步崛起、強大,成為森海源界最強部族,成為所謂的“圣族”。
而終于成為森海源界的主人。
在這個過程中,龍神也越來越強大,慢慢成了森海源界的唯一真神!
觀衍的記憶到這里就已經結束。這些就是他在森海源界的歷史中,所尋找到的真相。要知道,他當初剛剛降臨森海源界的時候,也只不過是內府境修為。
他是在與整個森海源界在做對抗,與那位制造一切悲劇的龍神相斗,孤身探明了此界的歷史!
姜望心神搖動,忍不住問道:“所以燕梟、夜之侵襲、黑暗時期…全都是龍神為了強大自身所做的籌謀?就像是扶持森海圣族崛起那樣?”
龍神與燕梟的關系,解釋了上一次在森海源界留下的許多疑點,但卻又產生了很多新的問題。
“我想應該是一脈相承的。”觀衍道。
“那個龍神,是要滅絕整個森海源界嗎?還是要將它吞吃?”姜望愈發不解了:“作為神祇,滅殺自己的信徒,我實在無法理解,祂怎么從中獲利!”
姜望雖然并不敢說自己了解神道的修行,但也大概知道一些常識性的東西。畢竟現世的和國、牧國都是神道國家,他也都去過。意圖建立現世神國的白骨道他也接觸過。
知道神道是非常看重信徒的。
而這個龍神,好不容易引導森海圣族壯大,不想著怎么統一整個森海源界的信仰,反而費盡心機制造出傳說中的至惡之禽,來滅殺此界生靈。
實在是令人費解。
“一開始我也不懂,后來我發現,龍神的目標根本不是神位…”
觀衍抬起頭來,看著天空——
“而是它!”
姜望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只看到孤獨的玉衡星,懸于高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