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事前說好的,明明說好的。商行上下幾百口人等著活命!怎么能不算了!”
“侯府這樣朝令夕改,如何服眾!”
“你們這個樣子欺侮人,威寧候知道嗎?!”
“焦爺,焦爺,別這樣,別這樣,我哪里做得不對,還請告知,我改,我賠禮,我給你跪下了!行嗎?”
求情的人被一腳踹出老遠,在地上翻了幾滾才停下。
嘴里仍在痛苦地絮叨著:“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啊…”
“滾!”一個勁裝打扮的壯漢立在侯府門前,應該是侯府里養的家兵,正戟指其人,聲音兇狠:“再來鬧,殺你全家!”
告饒的聲音戛然而止,地上那人咬牙忍受了一陣,緩過氣來,爬起身慢慢地走了。
姜望遠遠地看了一眼,認出來其人。
當時在里院壽宴上,武功侯突然來訪的時候,所有人都站起來相迎,有些客人更是迫不及待地迎出門,此人就是其一。
應該就是那個行為,得罪了威寧候府,讓早先談成的什么事情泡湯了。
具體事情無從知曉,但想來對此人所在的商行來說,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可對家大業大的威寧候府來說,或許只像是趕走了一條野狗,無關痛癢,也無足輕重。
姜望一聲不吭,默默往黑夜里又站遠了些。
能說被趕走的這人自作自受么?能說他愚蠢看不清形勢么?他怎么說也代表了一個幾百人的商行,在一般人里,應該算是有些家底。但在兩位功勛侯爺面前,他能算得上一個屁嗎?
驟然聽到武功侯的名頭,他敢不連滾帶爬地去迎么?
威寧候府就因為這點事情,如此逼迫。
那個出聲威脅的壯漢,應是威寧候府的家兵。姜望聽得出來,那一句“殺你全家”并非虛言恫嚇,而是切切實實帶著殺機。
只瞧被威嚇的人嚇成什么樣,就能知道這句話的說服力了。
威寧候府隨便一個人出來,就可以動輒殺人全家?
從此事可見,對威寧候府來說,雍國的律法,簡直是玩笑一般!
一個規則得不到維護的勢力,是混亂的,是可怕的,也是不穩固的。無論國家還是宗門,都是如此。
姜望繼而又想到,封越帶厚禮前來祝壽并賠罪,結果卻突然被扣押一事。
他對封越當然談不上什么感情,也不了解其人品德。但僅就這件事來說,青云亭這樣一個順安府境內實力最強的宗門,威寧候府說構陷就構陷。連個好點的理由都不愿意編,說難聽點,連個罪證都不愿意去偽造!
再想想當時在遲云山,青云亭歷史傳承的秘地,焦雄說參與就參與,還成為主導者。不管暗地里如何,至少在面上,池月仍需對焦雄百般逢迎。哪怕池月的真實實力,明明比焦雄強!
青云亭不是什么阿貓阿狗,在順安府甚至是響當當的名頭,都要面對如此欺壓,其他人,其他勢力,更是可想而知。
威寧候對雍國律法的輕蔑,簡直滲透到了骨子里。
就像雍國才吃了敗戰,剛從亡國之危里走出來,威寧候的壽宴就如此鋪張奢靡。
并非是說雍國就缺這點錢財,也不是說威寧候須得勒緊褲腰帶過日子,而是說在這樣的艱難時局里,身為雍國最有權勢的人物之一,難道不應該以身作則,共克時艱?
莊高羨那種涼薄之人,都能做到克勤克儉,自繼位以來,宮殿未加一瓦。
說到底,焦武連面子工夫都不愿意做。
這些種種,絕非一朝一夕的態度,都是過往歲月里遺留下來的習慣,是歷史積弊。
這不是焦武一人的問題。
問題的關鍵不在于焦武為何如此,而在于焦武為何能如此。
在此時此刻,目睹一切的姜望,忽然就理解了,韓煦為什么要變革朝政。為什么在剛剛從亡國危機里走出來的時刻,就掀起那般激烈的變革。
實在是過去的雍國已經腐朽到了極點。這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國家,已經在過去長久的歲月里腐爛,它浮華的表皮之下,是血肉朽壞的不堪。韓殷一日把持朝政,雍國就在那深不見底的深淵里滑落一日。
想通這一點,姜望忽然就拓寬了視野,許多想不清楚的事情,一下子豁然開朗。從整個雍政變革的大勢來看,一切都有了新的解釋。
焦武壽宴,墨驚羽拜訪,或許可以視作雍國守舊勢力對墨門的爭取,當然從墨門的角度,可能是墨門內部對韓煦不滿的另一支力量,向雍國守舊勢力發出了邀請。
而武功侯的突然到訪,就是為了打破這種聯系。
大戰已經結束,要清算早可以清算,但韓煦卻一直按兵不動,直到今天才揪出礁國的奸細。
壽宴上的那一番交鋒。是武功侯薛明義代表雍君韓煦對威寧候焦武的逼宮,焦武因此不得不做出表態,站明立場。如若不然,一個叛國的罪名,恐怕少不了他。
威寧候的表態,就是與墨門反對韓煦那一支力量做了切割。
墨驚羽后來之所以意興索然,或許便在于此。他這一趟是白來。
至于后來扣住封越,焦武或許是為了泄憤,或許只是延續了他事前的計劃,或許…是想在革政徹底完成之前,最后再撈一筆。
從威寧候府獲得的信息不足,無法準確判斷。但無論是出于哪一種原因,他的胃口都會很驚人。
好在姜望之前已經跟封鳴陳清了厲害,其人如果夠聰明,應該知道怎么做。
就算其人不懂或是不舍,姜望也沒有什么損失。隔岸觀火而已。壯烈還是慘烈,都是別人家的事情。
當然封越的境況越好,他搭上這條線,就會有更多的便利。所以封鳴最好聰明一點。
夜晚靜靜地流淌過去了。
天剛亮的時候,龐大的車隊從遠處駛來,像一條長蛇緩緩游來,漸漸靠近威寧候府。僅從那壓得極深的車轍,就可以看出馬車里承載了多少東西。
封池騎著高頭大馬,在車隊最前列。
短短半夜過去,他的狀態就憔悴了許多,有一種不該出現在超凡修士身上的、無法掩飾的疲憊。但約是做成了大事的緣故,眼神倒明亮得很。
他看了路邊的姜望一眼,對過眼神,確認并沒有什么意外變化后,飛身下馬,大步去到威寧候府的匾額下,叩動了門環。
他的腳步很篤定,手也很穩。
說明他決心已下。
早已得到消息的焦管事適時推開大門,有些驚訝地瞧著封池:“你這是?”
今日的封鳴深深一躬,與昨日的暴怒自傲判若兩人。
他的聲音又洪亮又懇切:“聞說礁國奸細間亂威寧候,順安府人深恨之!青云亭雖勢小財薄,但也有一顆愛國之心。家父封越,乃是青云亭宗守,受皇恩,得國澤。愿散盡家財,助侯爺兵出礁國,平定我大雍西境!”
也不知這一番言辭,是他自己想的,還是請人潤色過,總之說得是慷慨激昂,情真意切。
焦管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再沒有了之前的輕蔑。
“封公子,請稍等,容我去通傳一聲。”他這般說罷,才轉身回到府中。
“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得。”的道理很多人都知道,但不是誰都有散盡家財的魄力。
僅僅是今天這一遭,封鳴在他心里的評價便大不相同。
威寧候府像一只張大血盆之口的巨獸,一口吞下一整個冗長車隊承載的財富,將封家連皮帶骨吞下,最終卻只吐出來一個封越。
在過去的歷史中,在雍國浮華的外表下,有多少只這樣的巨獸,在默默啃食這個國家的血肉?站在這個國家頂端的人,不可能看不到,不可能不清楚。甚至于他們每一個人,都深陷其間。
但韓殷不在乎,韓煦不忍受。
雍國或許會浴火重生,或許會崩于病途。在那一刻真正到來之前,誰也不清楚。或許國家大事無法用簡單的對錯來衡量,或許無論什么決定都能找到諸多支撐、諸多理由。但或許,對錯就在每個人的心中。
它可能很簡單,但它并不單薄。
只消想一想,便能知道封越這一晚該有多煎熬。越是聰明人,越是煎熬。生死完全操于人手,他被扣在其間,無法自主,只可等待命運的到來。
那種痛苦幾乎可以逼瘋一個人。
但此刻走出侯府的封越精神奕奕,笑容滿面,與焦管事稱兄道弟,親親熱熱地道別。好像只是被威寧候府盛情挽留,于是客住了一夜。他積累半生的財富,如清風過側。
僅這份養氣功夫,就值得封鳴再學個幾十年。
侯府大門緩緩關上,封鳴上前迎住了他的父親。姜望默默跟上,現在正是在封家父子身邊占據核心分量的時機,他當然不會錯過,但也不喧賓奪主。
來時帶著滿滿一個車隊,離開的時候兩手空空。封家多年的積累,一夜清零。
封鳴一時悲從心來,哀聲道:“我們什么都沒有了。”
“不,我們什么都有了。”
封越轉過頭,用力拍了拍封鳴的肩膀:“鳴兒,以前我一直覺得你不懂事。現在才知道,是為父忽略了。你早已長大成人!這次你做得很好!你孝心可嘉,玲瓏心更可嘉!”
封鳴的目光,有一瞬間掃過姜望,但終究一聲不吭的受了下來。
“此乃人子本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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