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望很是無奈。
從進宅院開始,重玄勝捏著他的手就沒有松開過。
當然,禮賢下士,親密無間,這些都沒有什么問題。
重玄勝不得不作此表示,哪怕他跟姜望已經這么友好了,偷偷摸摸接觸姜望的人也不會少。
而一旦他跟姜望表現得稍稍疏離,挖墻腳的人大概可以排隊排到天府城外去。
這可是一個未來的神通內府!放諸天下,神通內府也算得上當之無愧的強者,一方豪杰!
他重玄勝必須得打消那些人的齷齪想法。甚至不介意他們有齷齪的誤會。
所以他抓姜望的手抓得更緊了。
想怎么誤會就怎么誤會吧!
“老姜啊,你幫了我大忙了!進天府秘境之前咱們就說過了,失敗咱們就萬事皆休,什么都別提。成功了咱們一定大肆慶功,有福同享!”
重玄勝唾沫橫飛:“功法秘術,財貨美人,你有什么想要的,盡管開口!”
“先把我的手放開。”
“哈哈哈。”重玄勝一點也不覺得尷尬,堅持把姜望拉到席間坐下,才放開他道:“之前為了準備天府秘境,整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沒來得及好好招待,來,試試我大齊美食!”
此時滿院掛彩,燈火通明,一片繁盛之景。
然而若能注意到門外十四凝重緘默的眼神,或許才能真正體會重玄勝所說的“如履薄冰”四字。
焉知今日之烈火亨油,不是明日之零落黃花呢?
桌上菜式并不多,但都各有精致,別具風味、
其中姜望最喜歡的是五味脯,味道極佳,高湯甚鮮。據說制作這道菜的高湯,需分別搥碎牛羊骨,熟煮取汁,掠去浮沫,停之使清,最后才入菜品中。
至于齊人頗為偏愛的茗菜,姜望倒不是很習慣。所謂茗菜,即以茶入菜,頗有雅意。只是難免抹不去澀味。
他想,太苦了,安安一定不會喜歡。
酒過三巡,重玄勝又舊話重提。
不過大約是喝了酒的原因,這時候說話,就顯得誠懇多了,少了那份過于刻意的油膩:“你萬里迢迢來齊國幫我,進天府秘境之前我卻還要求你在心魔咒上立誓。兄弟啊,這事是我辦得不地道。但是天府秘境對我來說太重要了!我實在不敢再冒一點風險啊。”
他說著說著,就往姜望旁邊湊:“姜兄弟有什么要求盡管說,也好讓我表示表示。不然我這心里,著實過意不去。”
姜望搖搖頭:“感謝的話不用再說,神通內府本身已經是我的酬勞。你絕不虧欠我什么。”
桌上只有姜望和重玄勝兩人用宴,十四如雕像般立在門外,不言不語。時時刻刻披著甲胄,時時刻刻準備戰斗。
若讓重玄勝說心底話,重玄遵或者有放松乃至放縱的資格,他重玄勝又哪里有資格“大肆慶功”呢?
如今只不過是堪堪有了站在重玄遵面前的資格。
現在乃至之后一段時間表現的種種鋪張,都只是不得不為的造勢罷了。
他必須表現自己的信心,不然無法贏得別人的相信。
重玄家這等家族的繼承權之爭,激烈程度不亞于一般小國。
“姜兄弟,我不說虛的。我現在算是打開局面了,但局勢仍然艱難。我手下沒幾個可信的,非常缺人!尤其缺你這樣的人才。希望你能屈尊做我的門客,幫我一把!”
“你說你想要游歷天下,磨礪修為。但是在重玄家,你站在我這一邊,能遇到更多、更激烈的挑戰!無論重玄遵還是王夷吾,那都是一等一的天才!你跟他們交手,哪還需要滿世界磨礪?”
“而且我一定充分保障你的修行資源!”
這胖子口才了得,愣是把壞事說成好事,把危險說成磨礪。
但其實對姜望而言,似乎也并無不可。
見姜望還在沉吟,重玄勝又道:“你之前也說過,家鄉出了一些事情,暫時不想回去。你不方便說,我也就沒有問是什么事情。雖然名義上是門客,但實際上我拿你當朋友。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的幫助了,無論千里萬里,我一定義不容辭!”
之前幫重玄勝探索天府秘境,可以說是明碼實價的交易。他如果現在脫身就走,也沒有任何問題。重玄遵那邊也不會拿他怎么樣。
但他一旦成為重玄勝的門客,真正參與重玄勝和重玄遵的競爭里,毫無疑問就攪進了齊國最兇險的幾團漩渦之中。
風險是毋庸置疑的大,但收獲也非常可觀。
首先眼前可見的,就是屬于重玄勝本人的資源扶持。姜望現在一窮二白,既無師門,又無靠山。獨行天下,無非一人一劍,一個太虛幻境而已。他需要資源。
其次,他需要勢力。無論是面對白骨道還是面對莊庭,除非他能一步登天,一夫當國,否則僅靠他自己,永遠復仇無望。
他若能幫重玄勝奪得重玄家的繼承人位置,屆時重玄勝掌握的力量,也都能為他所用。當然這是最難達到的目標,可也是最讓他心動的地方。
一念至此,姜望不再考慮,直說道:“我來齊國,就是因為相信你。我今日助你,他日求到你門上,你也莫要推辭。”
“但有所求,必有所應!”重玄勝慨然許諾。
酒杯撞到一起,都是年輕的聲音。
陳國。
無回谷中。
溪水潺潺,黃犬閑臥,小雞啄米。
戴著無面面具的女人飄落溪前,隨手將一個人甩在小屋前,隨意得像扔下一坨垃圾。
嘴里喊道:“老頭!老頭!”
木屋里瞬間響起一個蒼老的咆哮聲,居然中氣十足:“叫誰老頭呢?沒大沒小沒有分寸!你老大我風華正茂!”
女人忍不住嘟囔了一聲:“娘的,這倒是聽得清清楚楚。”
人卻迎了上去,大聲道:“當初您非要跟白骨道合作。現在白骨道都沒了,歐陽烈連根骨頭都不剩!我找誰去?”
老人磨蹭了一陣,才走出木屋,慢騰騰打了個哈欠,才道:“什么白骨道?”
女人早已經認命了,繼續大聲道:“就是那個骷髏架子的教派!他們還有一個長老,總翻白眼的那個!”
“哈哈哈,傻了吧燕子?那不是翻白眼,那是天生冥眼!”
女人強忍著暴跳的青筋:“重點是,熊問死了,您讓我去看看!整個楓林城域都陷入在幽冥和現世的夾縫中,什么線索也沒了!我就在楓林城域外,隨便拎回來一個人。”
“唉。”白發老人擺了擺手,嘆息道:“死了就死了,還看什么呢?”
“是你讓我去看的。”
這聲音莫名變得很低。
遲緩如這白發老者,也感到了一絲涼意。
忍不住縮了縮脖子,岔開話題道:“這個人是誰?”
“不知道,不認識。隨便拎回來的。”女人已經不生氣了,開始生無可戀的陳述。
但畢竟對面是她的老大,九大人魔之首。
她不由得又補充了一句:“應該是楓林城域僅存的活人了。”
“哦。那就留下來吧。”老人的反應很平淡。
“你隨便搜搜魂問幾個問題算了,留下來做什么?他吃過血還丹。根基已經毀了。除非散脈重來。”
“那就散脈重來。”老人淡淡道:“搜魂就算了。這么弱能知道什么?”
“重塑道脈的痛苦,就他,能受得了嗎?我可不抱期望。”
“你不要小瞧仇恨的力量。”
“你也不要小瞧廢物的力量。有些廢物,你怎么鞭策,也都不會有力量。”女人似乎話里有話。
老人好像并沒有聽懂,只是嘆道:“姑且試試吧。唉,小虎的缺也該有人來頂一下了。”
“老大,小虎已經死很久很久很久了!上一個第九人魔是小熊!啊呸,是熊問!”
白發老人已經蹲在那個倒在地上的人旁邊,好像沒有注意到女人的說話,嘴里問道:“這個人是什么情況?”
“哦,他好像瘋了。”
女人伸腳踹了踹地上的人。
那人猛地一個翻身,大喊大叫:“我不是廢物,我不是廢物!”
眼神呆滯,神情癲狂。
白發老人只是伸手在他面前一晃,他就平靜下來。
“沒瘋徹底。只不過是一時受不了刺激。很容易解決。”
女人搖搖頭,她對這些不感興趣:“那么,人交給你,我就先走了。”
“燕子。”
老人邊說邊回頭看去,但那女人已經消失不見。
端的是雷厲風行。
他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腦門:“我想說什么來著?”
“罷了。”
好像這個世界上,是沒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在意的。
沒有什么不能“算了”“罷了”。
他緩緩轉過身,愣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門口臥著的那條老黃狗,忽然“汪”了一聲。
老人似乎驚醒過來。
他低頭看著地上呆滯的那個人,伸出布滿皺紋的干瘦手指,在他的額頭上點了一點。
那人定了一陣,呆滯的眼神就漸漸活泛過來。
厭棄、仇恨、悲傷、煎熬…仿佛所有的情緒都擠在一起,出現在那雙痛苦的眼睛中。
“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方!方…鶴翎!”